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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 & 色丨虔诚的异端(二)

LYCAEUM 蓝色木Lyceum 2019-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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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 & 色

虔诚的异端

(二)


文丨嗷嗷呜

业余翻译人,艺术爱好者

梦想烂柯客,吐槽实践家


但这幅画本身的故事比小说更为离经叛道,以至于作为委托方的米兰的圣灵感孕协会(Confraternity of 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拒绝接受这幅作品。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阴暗潮湿的石洞,非但没有对无玷成胎做任何点题,反而弥漫着一股荒凉的气息。与这种不祥氛围相对应的,是没有光圈的圣母子,没有翅膀的大天使,和没有十字架的圣约翰。

《岩间圣母》(Virgin of the rocks)第一版,现存于卢浮宫。达芬奇于1483年接受委托,约3年左右才最终完成此画。画中圣母正引领圣约翰向坐着的基督跪拜,基督则在大天使乌列的护佑下,举起右手祝福圣约翰。

有证据表明,在接受客户委托之前,达芬奇就开始规划这样一幅画了。与其说是圣灵感孕协会委托了画家,不如说画家抓住了这个机会表现自己的观点。最直接的证明是达芬奇曾在札记里写到自己一次爬山的经历,在“幽暗的岩石中”穿梭了一会儿之后,“我来到了一个大的洞口,在前面站了一会儿,深感震惊。我反复向洞内探望,想看看洞里有什么,但里面一片漆黑。”在长时间的踌躇之后,“忽然间两种情绪在我心间油然而生……对黑暗的恐惧……(和)想一探其中奥秘的欲望”。在强烈的直觉驱使下,达芬奇战胜了恐惧,走进山洞,看见里面有堆积如山的“牡蛎、珊瑚和其他各色贝壳与海螺”,以及“一具鲸鱼的巨大残骸”。

圣灵感孕(immaculate Conception),即意味着圣母和圣子都是纯洁之胎,并不具有凡人的原罪。这一题材的常规表现中,并不会出现圣子,而是圣母在天使和圣人的环绕下独自感受得孕圣胎的时刻,而这些天使和圣人的手中,往往还会拿着写明无玷成胎内容的纸卷。

达芬奇并不是第一个发现奇景的人,教会之前对此早有说法,这些海洋生物是大洪水时被带到了山巅,待上帝和人类和解后,潮水迅速退去,它们来不及游回去,便被孤独地留在了阿尔卑斯山的山洞中。但达芬奇认为,这些生物原本就生活在那里,即阿尔卑斯山脉在很久以前曾是一片汪洋,在人类生活于此之前,这里经过多次地壳的剧烈变动。他想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并且要在教会里说给众人听。圣母簇拥着圣约翰向基督跪拜,然而那基督看着和圣约翰一样平凡,客户甚至分不出谁是上帝之子。在这个留下地球演变证据的山洞里,大天使嘲弄地指着追随基督的人。是的,他在对你们冷笑。

乌列回头是这幅画最令人脊背发凉之处,和丢勒看向画外不同,乌列似乎并不该和画中其他人物聚于一处。达芬奇给这名天使绘制的草图,其神情比正式作品中充斥着更为强烈的玩味感。

圣灵感孕协会虽然没有看穿这晦涩的深意,但也以违背合同要求为由,不同意将其作为圣弗兰西斯科教堂的祭坛画。由于画家和客户各执一词,双方又再花了另外20年在法庭上争辩,最后达芬奇不得不按照合同要求重新画了一版,方了结这场旷日持久的公案。在新的作品里,岩洞依然存在,但处理手法却比第一版更艺术化,抹去了之前令人信服的写实感,模糊了其地理准确性。与此同时,所有人物重新恢复了传统特征,乌列也收回了手指和目光,但在看向圣约翰的同时,却依然保持了一脸讳莫如深的神情。

《岩间圣母》(Virgin of the rocks)第二版,绘于1508年左右,现存于英国国家画廊。

达芬奇在这幅画里,换掉了前一版本里的大部分植物,比如将圣约翰脚边的鸢尾换成了水仙——那是顾影自怜,最后溺毙之意。


左,第一版的鸢尾。右,第二版的水仙。

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西瑟斯(Narcissisus)过于迷恋自己的美貌,藐视他人对自己的感情,被复仇女神下了咒语,日复一日在水池边欣赏自己的倒影,终无法自拔跳入其中,死后化作了一株水仙。

作为耶稣清白无罪的象征,圣子脚边的报春花是达芬奇保留的少数植物之一,但第二版中的报春花不再盛开。应客户的要求,为了将圣子的身份和其他孩童区别开来,达芬奇在第二版中给圣约翰加上了十字架,十字架的顶端颇为突兀地点在圣约翰身后的棕榈叶上。棕榈也是两版中同时出现的植物,其意义在教会看来非常明了,棕榈和“手掌”是同一个单词,即暗示了耶稣将被钉上十字架的命运。如果要问观众这棕榈看起来像什么,大部分人的回答也许是像一个张开的贝壳——那个虽然不能出现,但却曾经遍布在这山洞中的贝壳。

第二版中的十字架和棕榈叶。

即使在今天,人们对达芬奇神秘作品的探寻依然没有走到尽头。根据卢浮宫对第一版《岩间圣母》的最新扫描研究,发现圣约翰头顶的岩石上画着一只拴着狗链的狗。达芬奇在札记里称,狗意味着“不屈服”。而在他所生活的那个年代,给狗带上项圈是贵族的惯用做法,以避免其不听主人的命令争抢猎物。换句话说,带着狗链的狗表示了控制和屈服。这只狗就这样悬在基督最忠诚信徒的头上,无声地狂吠了五百年。

第一版《岩间圣母》中,树木枝叶后面掩藏的一只狗。



达芬奇曾经绘制过一张狗的草图(左),和《岩间圣母》上那一只(右)高度相似,只是脖子上没有狗链。

在达芬奇看来,绘画并不是谋生手段,那不过是这名天才太多技能中的区区一种。他辗转在各贵族门下,并非为了专心艺术创作,而是要参与时代的进步——一个不同于圣经描述的,真实的时代。在创作这幅《岩间圣母》之前,他将自己的设计稿献给米兰大公莫罗,称自己设计的机器能胜过敌人的千军万马。大公聘用了他,但不是他想要的职位,而是给自己设计一尊骑士雕塑。当然,这尊雕塑和达芬奇的其他很多作品一样,永远处于未完成的状态。现在或许不难理解,为何达芬奇一生的艺术作品如此稀少,又如此潦草。千篇一律的圣母、圣子和传奇背后,是一个陈词滥调所不能灌醉的超前灵魂,想要还原世界本来的模样。


教会极大程度地垄断了教育和社会财富,严格界定了世俗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范围。精神上的过分拘谨和强调阶级地位的整饬,投射到社会生活中,便是普遍的精神压抑与无政府性的混乱,人们不分贵贱皆鲜有宁日。上帝七天造化出来的世界在崩塌,拉斐尔这样的模范画家忙着粉饰,达芬奇则想扩大缺口:不是米开朗基罗小打小闹般砸碎教皇家几块玻璃的缺口,而是要彻底颠覆世界的规则。他一辈子都忙着向意大利的贵族推销自己设计的战争机器,即使最后只能做一个画家,他也会将圣约翰和正在勃起的异教酒神画成同一个人。因此,他晚年即使在罗马得到了教皇弟弟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的青睐,却依然被梵蒂冈所厌恶,最后不得不前往法国。

左图《施洗者圣约翰》(St. John the Baptist)被广泛认定为达芬奇去世前的最后一张作品。画中人具备圣约翰的典型特征:穿着骆驼毛的衣服,手中拿着芦苇杆制成的简陋十字架。而达芬奇创造的这个食指对天的动作,看起来唯我独尊而又桀骜不驯,至今含义不明。右图这张草稿大概和左图绘于同一时期略早,从画中人手中所持的花圈判断,此人为酒神狄俄尼索斯无疑。画中人物形象和动作与《施洗者圣约翰》基本相似,只是表情变得淫靡涣散,且处于明显的性兴奋状态。

这样的局势在意大利又延续了二三十年,当瓦萨里这本《大艺术家传》即将阖上之时,就连那些最左右逢源,拥有良好社会地位的画家也不能幸免,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提香。他出身良好,家庭富裕,师法正宗,同学都是乔尔乔内这样的顶级巨匠。少年成名后,提香多次受到教皇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邀请,前往宫廷作画,一辈子受封无数,与查理五世私交甚密,在同时代的画家中众星拱月般受人敬仰。这位贵族画师一辈子没有经历什么挫折和不幸,在威尼斯的豪宅金碧辉煌,子嗣延绵,养尊处优,是一个全福之人的最佳写照。

提香(Tiziano Vecellio)自画像。他生于1488至1490年间,1576年因威尼斯大瘟疫死亡。提香的作品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西方油画,在当时被认为是意大利最有才华的画家之一。瓦萨里在《大艺术家传》中声称,意大利没有画家能与之媲美,其作品之优秀,甚至连达芬奇和拉斐尔都望尘莫及。除了作品之外,提香的一生也堪称完美典范,富足而长寿,得到的全是赞美之词。

提香每年仅从腓力二世一处,就能领取到2000杜卡登金币的俸禄。1566年,76岁的提香派儿子拉齐奥前往米兰支领这笔巨款,差事办完后,拉齐奥在腓力二世的御用雕刻师李奥尼家借宿。是夜,李奥尼伙同其他人持剑偷袭拉齐奥,意欲杀人越货。拉齐奥在仆人帮助下拼命抵抗后脱逃,身负重伤。此时已身居伯爵之位的提香震怒异常,亲自写信给腓力二世,要求严惩凶手,但最后的判决只是对李奥尼处以罚金,并逐出米兰。


这就是在卡拉瓦乔出生10年前,意大利每天都在上演的故事。也是卡拉瓦乔成年后,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的故事。与之前的大师相比,这位鬼才颇有大器晚成之意,二十岁才走出米兰的小镇,前往罗马闯荡。没有名师指导,自然也没有固定的画室容身,哪里有活儿干卡拉瓦乔就去哪里,为别人的大作添上瓜瓜果果,花花草草。后来他开始独立创作,并在市集摆摊出售。

正因为早年画室打下手的经历,卡拉瓦乔的静物画充满了真实。这种真实不是视觉可信的真实,而是人类经验理解的真实。在这幅《水果篮子》中,果实、枝叶和水珠,都有各自明确的温度感,并且在篮子上方形成了堆叠的重量。卡拉瓦乔从不避讳表现腐朽,那正是他钟爱之物。苹果梨子上的伤口,凹陷的无花果,树叶上的黄斑和虫眼,赋予了整个画面嗅觉和触觉,形成了三维的体验。这个业已成熟,正在腐烂的果篮,甚至被艺术界认定为西方绘画史上第一张真正意义的静物画。

在强烈的光影对比和极具张力的人物形态之外,卡拉瓦乔的作品还充斥着腐败和堕落。在那些年轻丰润,不谙世事的少年身边,总有诱惑和侵蚀存在。他画罗马人民不分贵贱,都在嘈杂罪恶中纠缠,就像牛在烂泥里打滚,一层又一层,最后甚至无法和自身皮肤分开。


一开始,这种市井乱像在权贵眼中是种安全的情趣,有益的刺激。在卡拉瓦乔快30岁的时候,红衣主教弗朗西斯科·德尔蒙特买下了他的两幅画,还将他邀回自己的府邸,过上了被包养资助的门客生涯。这两幅画便是著名的《老千》和《占卜者》,由于其主角都是江湖骗子,所以说卡拉瓦乔是凭借了这些宵小之徒,才从市井中声名鹊起也毫不过分。在这两幅作品中,故事都围绕着一名相貌堂堂,衣着奢华的贵族年轻人展开,饱经生活历练的底层人物则盯紧这单纯的猎物,熟练地施展各种骗术。人类的无知、贪婪和自负被卡拉瓦乔描绘得如此生动精彩,以至于后世的模仿作品达到了数十张之甚。

《老千》(The Cardsharps)可能是卡拉瓦乔才华被认可的第一幅杰作。画面左侧的贵族青年具有经典的卡拉瓦乔式审美——达到巅峰的青春脸庞,饱满、红润,羞涩地等待成熟的触碰——而那触碰即将并且一定给他留下粗暴的指痕。他颇为自信地专注于自己手中的筹码,浑然没有意识到身旁二人的行为。两个骗子虽然衣着华丽,但紧张的神色和少年脸上的恬静形成了鲜明对比。那个年纪稍长,向同伙发出暗号的骗子,精致的手套上有一个窟窿,暗示了他的职业需要,即为了方便摸牌并迅速地动一番手脚。

很快地,卡拉瓦乔笔下的那种野蛮和粗鲁不再令金主感到痛快,而是侮辱。1600年之后,即被红衣主教发掘之后,卡拉瓦乔就不再画宗教之外的题材,这反而让上流社会开始逐渐意识到,这种堕落就根源于他们的深宫:爱神长着街头小无赖的脸;圣徒不但看起来像个屠夫,而且就是个屠夫;圣母玛利亚带着妓女的疲惫神色;天使对祈祷者的触碰不再醍醐灌顶,而是欲望重重。没有米开朗基罗的正义,不懂达芬奇的隐喻,这名坏孩子就这么举着杀人的剑,摇着骗子的旗去拥抱教会,就像一名土匪拥抱自己帮派中的另一名土匪,教会不得不多次对他的作品下了禁令。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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