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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丨侠女与王度庐

LYCAEUM 蓝色木Lyceum 2019-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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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原名王葆祥(后改为王葆翔),字霄羽,民国时期著名武侠小说家,“北派武侠五大家”之一。“王度庐”是他1938年开始使用的笔名。


王度庐1909年9月13日出生于北京一户下层旗人家庭。1924年高小毕业后,因家境贫寒,王度庐无法继续学业,只能借助图书馆及在北京大学旁听进行自学。从十六、七岁开始,王度庐便向报社投稿,并发表小说。


1937年,王度庐与妻子李丹荃自北平迁至青岛定居,此后十年即王度庐创作生涯的高峰期,其代表作《宝剑金钗》、《剑气珠光》、《鹤惊昆仑》、《卧虎藏龙》、《铁骑银瓶》(后被称为“鹤-铁五部曲”)于1938年至1944年间在《青岛新民报》上陆续连载,引起巨大反响。除武侠小说外,王度庐还以笔名“霄羽”连载有《古城新月》、《虞美人》、《寒梅曲》等言情小说。


1949年,王度庐离开青岛赴大连任职,同时亦从文坛销声匿迹。1953年起,他在沈阳的东北实验中学(后改名为“辽宁省实验中学”)任教,1969年退休,次年随妻子下放农村劳动。1974年,王度庐迁居铁岭,1977年2月12日在家中病逝,享年6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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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与王度庐

文丨吊书客

一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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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武侠小说家王度庐先生笔下有许多凄美的爱情悲剧,这些故事不仅感人至深,甚至令一些读者对它们既爱又恨,久久无法释怀。早在1942年,就曾有读者如此说道:“我简直恨王先生那一枝笔,恨他写出如此可泣的惨事。”


不独民国时的读者,就连武侠小说家古龙也是如此。在《关于“武侠”》*一文中,古龙坦言对王度庐笔下的李慕白和玉娇龙*这两个人物的不满与不解。在古龙看来,玉娇龙“总觉得自己是个千金小姐,罗小虎是个强盗,总认为罗小虎配不上她,世俗的礼教和看法,已在她心里生了根”,所以玉娇龙“虽然骄纵、任性,但始终还是不敢,也不愿意光明正大地嫁给罗小虎”,“玉娇龙不能嫁罗小虎,却是她自己主动的。所以我不喜欢玉娇龙。”而李慕白则为了讲义气、不愿对不起为他而死的好友孟思昭(俞秀莲未婚夫),为了这个牵强的理由而不娶俞秀莲,“提不起,放不下,不但辜负了俞秀莲的深情,也辜负了朋友们的好意。”古龙甚至偏激地说李慕白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不折不扣的自怜狂”。直到三年后再次提及王度庐时,他的情绪虽然已没有那么激烈,却变得更为复杂。他在《写当年武坛风云人物于酒后:其一王度庐》*中写道:“到了我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中,我忽然发现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作家竟然是王度庐。可是我最不能原谅的,也是王度庐。”因为他依旧对李慕白这个角色耿耿于怀,认为王度庐把李慕白写得“最成功”却也“最失败”:“王度庐绝不想把李慕白写成一个失败的男人,更绝不想把李慕白写成失意的男人。可惜王度庐已经不由自主了。因为李慕白已经脱离了王度庐的控制,因为李慕白在王度庐笔下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有个性的、有血有肉的人物。”


*注:

1、据古龙著、陈舜仪整理《笑红尘》(吉林出版集团时代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版)称,《关于“武侠”》一文1977年6月1日至11月1日连载于香港《大成》杂志第43-48期,文字承袭《小说武侠小说》和《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之处甚多。后更名《谈我看过的武侠小说》,1983年2月1日至8月1日连载于《联合月刊》第19-25期。

2、李慕白系《宝剑金钗》和《剑气珠光》两部小说的主角,亦出现在《卧虎藏龙》中;玉娇龙系《卧虎藏龙》主角,亦出现在《铁骑银瓶》中。

3、《写当年武坛风云人物于酒后:其一王度庐》一文作于1980年10月,引文亦出自《笑红尘》。据该书,文章原载《鹤舞江南》下册,1980年12月环怡出版,汉麟经销。1959年底台湾“旧派”武侠小说纷纷遭禁。20年后,汉麟出版社将王度庐著《鹤-铁五部曲》更名出版,由古龙挂名主编。《鹤舞江南》即首部曲《鹤惊昆仑》。

民国时期励力出版社印行的《卧虎藏龙》书影

古龙从一开始把李慕白视为一个变态、自怜狂,到后来认为这个人物是“活生生的、有思想的、有个性的、有血有肉的”,足见他已渐渐开始理解李慕白了,但仍是不能完全理解,所以他依然认为这是一个失控的、失败的角色。其实,古龙的困惑并非没有道理。任何人在看了王度庐书中是如何穷尽笔墨地刻画李慕白对俞秀莲、玉娇龙对罗小虎的情意后,都会忍不住想问出和古龙同样的问题。那么,王度庐为何一定要叫他笔下的有情人难成眷属呢?我想,这个问题或许要从王度庐的侠女情结说起。


王度庐曾经在书里、书外两度解释过他想象中的侠女是个怎样的存在。


《卧虎藏龙》里,侯府千金玉娇龙之所以会生出一颗不安于闺门的野心,全因为她的师父高朗秋。高朗秋虽在因缘巧合之下学得一身高强的武艺,但他本是一介书生,并没有什么胆量和勇气去做个侠士行走江湖,然而在他心中又对侠义之士怀有一种倾慕。这种文人对侠士的倾慕之情,王度庐为《宝剑金钗》一书所写的序文就是其最佳的写照:

“昔人不愿得千金,惟愿得季布一诺,侠者感人之力可谓大矣。春秋战国秦汉之际,一时豪俊,如重交之管鲍,仗义之杵臼、程婴,好客之四公子,纾人急难之郭解、朱家,莫不烈烈有侠士风范,为世人之所倾慕。迨于后世,古道渐衰,人情险诈,奸猾并起,才智之士又争赴仕途,遂使一脉侠风荡然寡存,惟于江湖闾里之间,有时尚可求到,然亦微矣!余谓任侠为中国旧有之精神,正如日本之武士道,欧洲中世纪之骑士。倘能拾摭旧闻,不涉神怪,不诲盗淫,著成一书,虽未必便挽颓风,然寒窗苦寂,持卷快谈,亦足以浮一大白也。”

*注:以上引文出自徐斯年编《王度庐散文集》,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4年12月出版。据该书,《〈宝剑金钗〉序》刊载于1939年青岛新民报社版《宝剑金钗记》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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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金钗记》《剑气珠光录》《舞鹤鸣鸾记》《卧虎藏龙传》《铁骑银瓶传》是在报刊上连载时的名字,出版单行本后更名为《宝剑金钗》《剑气珠光》《鹤惊昆仑》《卧虎藏龙》《铁骑银瓶》。

正是那做不了侠士、却又一心倾慕着侠士的书生高朗秋,在入玉府教玉娇龙读书时,偷偷地在这个年幼却极有天赋的女弟子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侠女”的种子:

“这天,他在授书之暇,就悄悄地对玉娇龙说:‘你是很聪明!而且还活泼好武,虽是个女子,可是将来倘能经史皆通,书画尽擅,再精通兵法和拳剑武艺,也可以光辉门庭,为人间留一奇迹。古来才女称班昭,女将则称秦良玉,女侠却还没有。其实红线聂隐娘虽是小说中的荒唐人物。但若认真地说,一个女子若能受良师的教导,肯刻苦学习剑法及拳术,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位女侠。我现在是想费下十年的功夫,教授你的文章、兵法和剑术,想要把班昭、秦良玉、红线三个人的本领集于你一身,叫你做个古来所无、今世少有、将来难得再见的奇女子,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卧虎藏龙》)

“古来所无、今世少有、将来难得再见的奇女子”,这就是书生高朗秋,或者也可以说是武侠小说家王度庐心中的侠女。只不过这样的描述,还依然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王度庐幻想中的侠女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王度庐对他笔下的侠女又抱着怎样的情感呢?

“我有一种幻想,想写一个生长于荒岛之上,行走于江湖之间,貌美而心慧,多情可又嫉妒,武艺高,水陆皆能,而且孝义兼备,有女性的温柔,可是没有女性的矜持和羞涩,这么一个女子;于是便从我的笔下出现了一个‘粉鳞小蛟龙’。不瞒读者说,我写的时候我实在对她有些偏爱,譬如在海中追叶允雄的船;郓城敲板度歌搭救情人;花鼓寻夫;汉江水斗;以及浓妆艳抹的走进襄阳城那一段,我都是非常用力写的。”


(《关于鲁海娥之死》)*

*注:引文出自《王度庐散文集》。据该书,《关于鲁海娥之死》刊载于1942年3月24日南京《京报》。

这里所说的“粉鳞小蛟龙”,正是叫那位民国的读者 “恨”王度庐的缘由。当时,王度庐刚在《京报》上结束了《彩凤银蛇传》的连载,因为小说女主角——“粉鳞小蛟龙”鲁海娥惨死,读者们纷纷致函报社。报社陆续刊登出了其中的三封读者来函后,因“接到来函极多”,“没有办法解围”,便“赶忙写信给原著者王度庐先生,请他自己亲撰总答复”,于是王度庐便为报社撰写了《关于鲁海娥之死》一文。文中,王度庐对鲁海娥这个出自他笔下的人物的动人描摹,或者便是一个武侠小说家对自己的内心灵感之造物的真情告白:对于王度庐而言,鲁海娥,或者说是他书中的侠女们,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中永难寻觅、只可存在于幻想中的美的化身。王度庐用他这“偏爱”、“用力”的笔,写出了鲁海娥被爱情所激发出的诗意盎然的美,但也是这同一支笔,残酷地写下了这美的消逝。所以读者们无比痛惜,想要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让鲁海娥死去? 对于这个疑问,王度庐在文章中给出了答复:

“但是,这么个人物铸成了之后,我可又为难了,因为这样的女人决不可叫她去与人‘花好月圆’,度那庸俗的日子;尤其不能叫她跟十三妹一样去二妻一夫的给男子开心。而且怎样才能使她在叶允雄的脑中战胜了那温柔端秀的梅姑娘呢?……于是,只好把她写死。向来‘大团圆’的玩艺儿总没有‘缺陷美’令人留恋,而且人生本来是一杯苦酒,哪里来的那么些‘完美’的事情?‘福慧双修’的女子本来就很少,尤其是历史或小说里的‘美人’。古人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西施为千古美人,原因是她后来没有下落;林黛玉是读过了《红楼梦》的人一定惋惜的,原因也是她早死。近代的赛金花就不够‘绝代佳人’的条件,她是不该后来又以老旦的扮相儿再登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美与缺陷原是一个东西。本此种种理由,于是我更得叫我们的‘粉鳞小蛟龙’死了。”


(《关于鲁海娥之死》)

王度庐的这番解释,是否能说服一心为鲁海娥打抱不平的读者们,我们不得而知。但王度庐这种“花好月圆是庸俗的日子,而美是缺陷”的理念,却让我们多少了解了他笔下那么多悲剧因何而来。在王度庐看来,人世间本不完美,这个充满了黑暗和罪恶的世界是无法拥有美的,所以对于世界而言,美不常在,对于人而言,美就是缺陷。也正因此,美不属于花好月圆的生活,因为花好月圆的生活里没有缺陷,也就没有美容身的位置。而侠女,作为美的化身,也和美一样,注定要远离这个世界,远离花好月圆的生活。所以,侠女鲁海娥自然也就不得不死去了。


但是,死亡并不是侠女远离世俗的唯一一种方式。《大漠双鸳谱》中,侠女魏芳云就选择了另一种归宿:终身未嫁。她爱的吴三不敢娶她,她又不愿嫁爱她的秦雄和于朗月,最后落得一世孤独。大凡读者读了这样的故事,难免又要问王度庐了:为何如此苛待魏芳云?难道侠女就不嫁人吗?那么,让我们且看看书中魏芳云究竟为何不嫁人。


秦雄是个江湖上的失意人,因命途坎坷而不幸沦落为寇,虽然魏芳云的出现“突然摄去了他的魂魄,救起来他的良心,又增添了他的惭愧”,但魏芳云看不起他,因为一个强盗绝不是这个嫉恶如仇的侠女心中的理想伴侣。


抚台公子于朗月仰慕着魏芳云,但在魏芳云眼中,于朗月虽然“不俗”而且“多情”,但“他到底不是个英雄”,她爱的只有“她那心目中的英雄,理想中的一生伴侣”——吴三。可是吴三却自认为配不上魏芳云。吴三曾几度遇难,危在旦夕,都是魏芳云救他脱离险境,他在感激敬佩魏芳云之余,也对这个无能、平庸的自己有着深刻的自知之明。在他看来,侠女虽然能救自己于危难,可以同生死、共患难,却绝不可能甘于和自己过同甘共苦的平庸生活。所以,当赵老爷爷劝吴三娶魏芳云时,吴三说:“老爷爷的话说得太错了,太污蔑了芳云那样的女侠!”对方又问:“侠女难道就不嫁人吗?”吴三答道:“她嫁人也要嫁那武艺比她高超,生性比她磊落,英名比她还远大的人,我是个庸人、愚夫!如何配得上她?”魏芳云听到吴三的话后,“心中一阵一阵凄楚,却又一阵宽慰、自矜”。这时,痴情的于朗月追随她而来,心有感触的魏芳云向于朗月说出了侠女不能嫁人的缘由:

“四顾无人,芳云才回转过来,正色向他说:‘你知道我把你带到哪儿去?’于朗月摇头说:‘我也不问,随小姐把我带到天涯海角,我都乐意去!’芳云说:‘我是会杀人的!’于朗月笑着说:‘死在美人的刀下,胜如这样寂寞着度过一生!’芳云又问说:‘你为什么寂寞?你不会找个好看的……你娶了她吗?’说出了这话,自己也不由得脸红。于朗月却一点也不变色,仍然大大方方地说:‘天下的女子,再也没有比侠女好看的。’芳云的脸更红了,问说:‘侠女是可以娶的吗?’于朗月不言语了。芳云索性问说:‘你也不想想,你既是钦佩侠女,难道就能叫侠女嫁你……做你的老婆吗?’于朗月仍不言语,只是微笑。


芳云说:‘我告诉你,连吴三他都没有这胆子,他不敢娶我。我既是侠女,就如同是鸟中的凤凰、兽中的祥麟,叫我去当你的少奶奶,你不是亵渎我吗?’于朗月连连打躬说:‘不敢!不敢!我实在未做此想,我仰慕小姐正如仰慕祥麟威凤一般;但我愿抛去富贵,抛去身家,从我所仰慕之祥麟威凤,遨游终生!’”


(《大漠双鸳谱》)

侠女之所以注定要形单影只地过一生,是因为世人皆有瑕疵,人世间根本就没有配得上侠女的完美之人,让侠女嫁人也就是亵渎侠女。《大漠双鸳谱》在王度庐的作品中并不出名,这个故事篇幅不长,三条感情线都比较简单,人物性格也不复杂,并没有太多耐人寻思的地方,然而王度庐却在这本书中最清楚不过地解释了侠女不能嫁人的缘由,也只有在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才能够理解王度庐为什么会塑造出李慕白和玉娇龙这两个性格复杂、充满矛盾的人物来。


古龙说:“李慕白心里总认为俞秀莲的未婚夫‘小孟’是为他而死的,他若娶了俞秀莲,就不够义气,就对不起朋友。这就是他们唯一不能结合的原因。我却认为这原因太牵强了。”(《关于“武侠”》)古龙的说法不无道理,李慕白确实是因为孟思昭之死而不愿娶俞秀莲,但其中根源却不在兄弟义气。


《宝剑金钗》故事伊始,当李慕白还“在家乡攻书学剑”、没有正式踏上江湖路时,他还是个未经世事、浪漫多情的年轻人,梦想着过“潇洒放荡”的江湖生活,娶一个会武艺的绝色女子。也正是在这青春大好、意气风发的时节,他爱上了俞秀莲。但是,等到了故事的末尾之时,李慕白早已性情大变,当年他胸中的无限情思,连带着他对生活的所有希望幻想此时都已经彻底冷却了。所以尽管他心中对俞秀莲依旧余情未了,但他却已经无法再燃起对婚姻、对生活的热情了。一个像他这样的伤心人,不要说是结婚娶妻这些世人眼中的幸福对他已毫无意义,就连自己的生命,李慕白都已经觉得没有价值。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

“穿过小巷一直地走,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安定门的东城根。这里连住户都很稀少了,城垣巍巍,野草丛树被晚风吹得乱动,像是有鬼魂在黑暗中出没。李慕白走到城根下,把宝剑放在一旁,坐在地下,他仰面看着天空无数闪烁的繁星,心里叹着:真是世路坎坷,人情鬼蜮,我李慕白当初在家乡攻书学剑之时,哪里想得到人间还有这许多的事情?现在自己虽未三十岁,但世事都尝受尽了,不但身体恐怕一时不易恢复,而且生活也觉得懒惫了。说实在话,即使自己现在忽然扬名显身,得意起来,但也无法忘了那因我而死的义友孟思昭与侠妓谢翠纤,而且仍然无法将秀莲姑娘救出那凄凉的环境。自己内心既已损伤了,表面上的荣华又有什么趣味?何况以我这个性情,还未必就能够得意呢!所以倒不如杀死黄骥北,了结仇恨,自己也随之一死倒好!”


(《宝剑金钗》)

民国时期励力出版社印行的《宝剑金钗》书影

李慕白决定豁出命去杀恶人黄骥北。杀人之后,他自首投狱,在狱中绝食,一心求死,“一日不死”、“一日不能心安”。李慕白内心这种人生无望的幻灭之感,确因孟思昭之死而起。李慕白早在知道俞秀莲已经许配孟思昭时就曾决心要斩断情丝,再不对俞秀莲有非分之想,但最终却因为他情丝难断而间接害死了孟思昭。因此,他之所以不娶俞秀莲,与其说是为了对孟思昭讲义气,不如说是对他自己所犯下的过错的负罪感。这种带着生命重量的负罪感彻底地击垮了李慕白,他在痛苦绝望之下,恨不能一死以赎其罪,又怎么敢再对俞秀莲有任何过分的奢望呢?所以就算他最后被老侠江南鹤救出狱去,也不可能再娶俞秀莲了。在李慕白这样一个劫后余生、身心俱伤的负罪之人看来,侠女俞秀莲就像是一个随着他的青春年少一起远远逝去了的美梦,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了。


王度庐的作品中,与李慕白同样复杂难解的人物,还有一个玉娇龙。她的内心世界也一样充满了种种的反复与矛盾。


《卧虎藏龙》里的罗小虎有着与秦雄相似的身世背景,也是个沦落为寇的不幸之人。但玉娇龙却并没有像魏芳云鄙弃秦雄那样鄙弃罗小虎,相反,玉娇龙对罗小虎一往情深,这可以说是罗小虎的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假如他像秦雄那样落魄不堪地第一次出现在玉娇龙面前,也许玉娇龙就不会爱上他,也就没有两人后来的一段孽缘了。这一切如果要怪,就只能怪那一场如梦似幻的邂逅。


玉娇龙在随家人去往伊犁途中,遭遇了风沙和大盗半天云,她偷偷地借风沙遁走,边走边杀贼,与家人渐行渐远。在这广阔的大漠草原之上,玉娇龙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自由自在的快乐,也就在这时,玉娇龙与罗小虎相遇了:

“玉娇龙小心地策马上了山,座下的马登着嶒峻的山石,玉娇龙用剑斩着道旁的榛莽,向山上走了很高,却没有遇见一个盗贼,也没看见一座房屋,只见风吹树木,月照山岩,景况是十分清寂。正在走着,忽听一阵隐约的歌声随风飘来,玉娇龙十分诧异,就下了马,一手提剑,一手牵马,慢慢地向前去走,同时留心地听那歌声。只觉歌越来越清楚,渐渐可以分辨得出字句来了,唱的却是: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我名曰虎弟曰豹……


音调十分凄凉,但是声气却很为激昂浑厚,似自男子所发。玉娇龙不禁惊讶着暗想:‘奇怪!难道这里还住着什么隐士、诗人吗?’她一时好事心胜,遂又上了马往上走去。她座下的马似乎是来到了熟地方了,连窜带跳就上了山岭。玉娇龙向下一望,就见下面是一片平谷,有几处灯光,如晨星一般地闪烁,其余却看不大清楚了。此时听那歌声愈为清切,唱到尾声是什么‘廿年之后若相见,切报恩仇莫再迟’!”


(《卧虎藏龙》)

王度庐用这样一个“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方式,给玉娇龙对罗小虎的“初见”营造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梦幻之美,让玉娇龙在真实见到罗小虎之前就已经在心中对他抱有了一丝美妙的幻想。所以在两人真实见面后,虽然罗小虎那不修边幅的狰狞模样连他自己都不禁自惭形秽,但玉娇龙却并没有对他产生恶感:

“玉娇龙又吃了一惊,回想刚才那半天云,虽然相貌长得是那样狰狞,可是说话颇懂情理,而且刀法极佳,莫非他也是一个怀才不遇之士,流落于沙漠,不得已才做了盗贼?”


(《卧虎藏龙》)

而当罗小虎收拾干净后,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魁梧英俊的少年”之姿再次出现并对玉娇龙展开热烈追求时,玉娇龙不可避免地对罗小虎萌生了爱意。但是,玉娇龙对罗小虎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复杂难明的。这个满腔雄心壮志、不甘于“在深闺中雌伏”的侠女,一方面将那身世可怜又有着一身本领的罗小虎看作是她心中最爱的那个 “天涯落魄的英雄”,但另一方面,她又深深羞愧于自己爱上了一个强盗这一现实。玉娇龙对罗小虎身为强盗的嫌恶,并不完全像古龙说的那样是出于世俗的礼教和看法,其中更多地还是出于一个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的失望和挫败感。她一心希望罗小虎能洗脱大盗半天云的身份,改头换面当官来娶自己,可当一别多日、罗小虎再次出现时,他既没有谋到出身,也改变不了一个强盗的恶性,玉娇龙的幻想彻底破灭了:罗小虎终究还是一个强盗。但即便如此,“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形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炉灰掩埋不了她的长恨。”正是这种既爱恋又憎恶的复杂感情,让玉娇龙对未来犹疑不定、徘徊往复:若要她从此后做一个少奶奶,安于平庸,将她的一腔雄心壮志埋葬在高墙深院内,这绝不是玉娇龙想要的生活,但是和罗小虎这恶性不改的强盗一起去四处漂流、成为一个“盗妇”,也不是玉娇龙这个千金小姐、盖世侠女心中期盼的理想生活。所以《卧虎藏龙》最后,当玉娇龙借着为父还愿之名从妙峰山上跳下,投崖以遁,从此逃离玉府和京城后,她依然没有选择和罗小虎在一起。草庐一夜,对罗小虎“酬情尽义”后,玉娇龙便一个人决然而去了。直到续篇《铁骑银瓶》中,离开京城后的玉娇龙才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回忆起了自己的爱情:

“翻忆起自己的往事,又想:这孩子(即玉娇龙的养女春雪瓶)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她长得很好,将来也许出落得比我还好看。我携着她远去边荒,授她以全身武艺。她当然能够不务浮华,而免去女子的柔弱;跟男子一样的健壮,跟熊、彪、牡鹿一样的活泼。但她长到十来岁时,能够不生出一点情心吗?万一她在那大漠、草原遇见什么雄健美貌、唱着昂壮的歌儿的男子,她能够不动情吗?她不会因此生出许多痛苦、悲痛、挫折和惆怅吗?

她是我的女儿了,便不能不遵承我的意志。我因为放纵,才贻害家门,落得声名破碎、身世凄凉,我不能也叫她这样。于是取出笔又在书的背面写上:


训我瓶女,切记切记:勿生私情,勿近强盗。宝剑自玩,花月自赏。勿与他人,徘徊惆怅。心应如刃,智应如水。森严明澈,不为俗累。沙草为家,熊鹿是友。终于此地,勿恋他乡。天涯侠女,不求人知。银瓶宝剑,日月永照。”


(《铁骑银瓶》) 

民国时期励力出版社印行的《铁骑银瓶》书影

玉娇龙斩断了情丝,也斩断了尘缘,她决定“西去投荒,连个熟人也不必见了,在新疆无人的深山之中、广阔的草原上,随便找一个地方栖身”,“从此嘉峪关内永不见了玉娇龙,新疆大漠草原之中也难寻她的踪迹。”


最终,王度庐让这位盖世侠女埋骨于大漠黄沙之中,其中的苦心,或许也像曹雪芹写林黛玉那样: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王度庐曾在早年的杂文《画中人》*里,对那画上的美人说道:“凭伊这样的冰肌雪肤,只应在画图里,何必在那浑浊的人世,与那臭男子作活玩物呢!”侠女,到底也就是王度庐的画中人啊。


*注:引文出自《王度庐散文集》。据该书,《画中人》原刊于1930年6月12日北京《小小日报》。


本文图片系作者提供。

“编者按”参考倪斯霆《寻找王度庐》一文,收入《旧人旧事旧小说》,上海远东出版社2010年版。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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