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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龙丨杨家塘往事(下)

LYCAEUM 蓝色木Lyceum 2021-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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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塘往事(下)

文丨许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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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塘人食用的蔬菜与其余舟山人没有区别,主要品种是一种芥菜类的“天菜”,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一片一片剥下来,主干继续生长,另一种叫软菜(经查百度,学名莙荙菜),也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也是剥片吃的菜。大宗蔬菜还有黄芽菜、小白菜、茄子等。有趣的是,北方的大白菜在舟山也能见到,却被高高挂在咸货店里,名叫“胶菜”,价格极高,我从未见杨家塘人吃过。有些蔬菜季节性较强,舟山的民谣说:“……四月拗乌笋,五月煮蒲羹……十一月芋艿熃鸡娘……”,说的就是农历四月吃竹笋,五月吃蒲瓜(舟山人称“夜开花”),十一月吃芋艿(芋头),其间还有豌豆、蚕豆、茭白等。舟山有一种极为特殊的蔬菜,杨家塘人当然也吃,那就是“草子”,所谓草子,其实是苜蓿,是草而不是菜。苜蓿作为绿肥种植在冬闲的田里,来年开春耕地时,翻入土中充作肥料。但是,我们不但拿草子当菜吃,还经常用来炒年糕,味道很鲜。


杨家塘是城外村,解放初期在行政区划上叫做“增产乡”,经济水平比城里居民的平均水平差一些,吃饱肚子是最大的追求,其他消费能力几乎一点也没有。偶尔到杨家塘来叫卖的小贩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卖大饼油条的,提的是篮子,叫卖声是:“大饼油炸鬼卖嘞!”嘞字拖得很长,另一类是卖鸡鹅猪肉等熟食的,左胳膊挎一个木制的特型篮子,叫卖声是:“椒盐肉白斩!”肉字拖得很长,白斩两字极为短促,戛然而止。我从未见过杨家塘有人买椒盐肉白斩,包括我家在内。买大饼油条的也极罕见,母亲偶尔买的也只是大饼,我们兄弟一人半个;油条也买过,但不是当点心,而是切成一小段一小段,蘸着酱油当菜吃。


吃鸡蛋主要靠自己养鸡。春天买的鸡苗,在道地里撒欢,但是,老鹰捉小鸡的事经常发生,年年都有损失。鸡苗长大后,绝大多数公鸡被淘汰,留下的是母鸡。舟山的鸡个体较大,但下蛋率不高,一般下了七八个蛋之后就“赖孵”了,也就是不再下蛋,一心孵小鸡,趴在窝里不出来了。主人希望母鸡继续下蛋, 于是千方百计折腾母鸡,不让它在窝里,让它淋雨、站杆,赶它满院子奔跑,据说这样能使赖孵的鸡“醒来”,继续下蛋。养不起鸡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因为鸡虽然会外出觅食,但毕竟还是要喂食的。


水是杨家塘人生活中的大问题。没有井,食用水全靠被称作淡水的雨水。各家都有承接雨水的缸,放在门口的道地里,通常都是口径一米以上的“七石缸”,我家有四只七石缸,一溜排在窗下。雨水顺着屋檐下的水槽流入缸中,由于水槽年久失修,只有一个落水口和一截断头,所以只有一只缸能直接承接雨水,另外三只缸里的水则需要从别的缸倒腾过来,这个活计基本上都是我干的。平时不觉得是负担,但遇到台风天(舟山人叫“做风水”),暴雨倾盆,雨水丰沛,正是储水的大好时机,我就拿着“拗斗”(取水用的有把的木质大勺)从这只缸往那只缸倒腾,直到四只缸都装满,浑身湿透。三只缸有木盖,另一个无盖,这只缸里的水基本上不食用。虽然有盖,依旧免不了有蚊子到水缸来产卵,所以,每只缸里都放养几条小鱼,请它们吞食孑孓和落入缸中的其他小虫。


洗洗涮涮都依仗小河。河水从陆家桥流过来,经过养鸭的瑞堂阿伯家后门,一直流到入海处的碶头。我家后门有一个河埠头,流过赵家后墙又有一个河埠头,两个河埠头之间,在赵家的北墙外,还有一个极小的河埠头。所谓河埠头,就是河岸铺了石台阶,可以洗涮的地方。我家后门的那个比较简陋,只有几级石台阶,叫做小河埠头,赵家后墙南面的那个比较讲究,有一个石板铺成的平台,平台两侧都有石台阶,叫做大河埠头,中间的那个埠头不成其为埠头,因为只有两层台阶,宽则仅容一人。淘米洗菜、洗衣服鞋袜、涮马桶都在同一条河里,同一个河埠头。上游人家当然也与杨家塘人一样,所以,杨家塘人淘米洗菜的河水,可能就是流过来的上游人家涮马桶的水,不过在时间上有所回避,早晨涮马桶的时间里,不会有人去洗菜淘米。我家比较讲究一点,阿秀嬷嬷从河边淘米洗菜回来,通常都用缸里的淡水再过一遍,但这并非家家都能做到。


如厕也是一个大问题,杨家塘没有公共厕所,人人都得在家大小便,容器是马桶。马桶有大小两种,大马桶只能端不能提,高和直径都有五十厘米左右,上大下小,搬动非常吃力,我家曾经有过,不知何时开始不用也不见了。小马桶就是上海人和宁波人普遍使用的那种,矮小,有环可以提,搬动方便。但是,这种马桶很不适合站着小便,所以我几乎都到厨房东面后门对着墙撒尿。有人不愿意用马桶,我知道的至少有两人,一是大公公,他在世时不怕路远,每天都到茂生弄的公厕去大便。二是二哥,他在舟山时从来不用马桶,常常在晚间到户外的粪缸去大便。


家家都在户外有一个粪缸,自家的粪便倒在自家的粪缸里,粪缸很大,一般都是七石缸,有些是破损的水缸改做粪缸用的。粪便可以卖钱,隔三差五总有乡下种田人挑着便桶来“兑便”,即收购粪便。有的人家故意往粪缸里倒水稀释,降低了粪便的质量,所以兑便人要仔细察看,选定某一只粪缸后,才查询粪缸的主人,双方讨价还价,谈妥后,兑便人付钱,把粪便掏走。积淀在粪缸底部缸壁上的垢叫缸砂,售价远远高于粪便,但极少有人愿意出售,因为掏缸砂容易损坏粪缸,导致渗漏。要说舟山人的素质真不错,粪缸在远离住家处,兑便人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掏走,但他们老老实实找主人付钱,没听说谁家的粪缸被偷了。对于当年的贫苦人家来说,兑便所得也是一笔收入,否则就不会有人往粪缸里兑水。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一个主妇责怪丈夫无能,不会赚钱养家,在回答他今天吃什么时气愤地吼道:“吃什么?吃屙(屎)!”意思是粮食是用兑便得来的钱买的。


总体而言,杨家塘人民风淳朴,贫者有尊严,富者无骄气,彼此和谐相处,见面打招呼,逢年过节相互问好,偶尔口角吵架,却从不打架斗殴。尽管做不到夜不闭户,但没人偷鸡摸狗,各家养的鸡天天外出觅食,晚上各归各家,无人顺手牵羊,把别家的鸡赶到自己家去,更没有发生过失窃被盗事件。但是,背后议论他人,口出恶言的还是常有,有的还很恶毒。阿宝阿婶病故,阿宝大大亲自给她擦身更衣,有人竟然在背后说他“白带当生发油”。二哥的两位大学女同学在我家时,阿秀嬷嬷见到她们晾在窗下的三角内裤,竟然说“敲火油箱(嫖娼卖淫)不用脱裤”。如此恶毒的话竟然出自我家人之口,他人的恶言恶语不难想见。


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夏天的夜晚是非常美好的时刻,一家人都到道地里乘凉,母亲躺在摇椅里,我们坐在小竹椅上,闻着为驱赶蚊子而点着的艾蒿烟味儿,望着天上总在眨眼的星星和又宽又长的银河,听母亲讲牛郎星和织女星的故事。母亲兴致高时,还会唱上几段小曲儿,我还记得起来的是一段用“苏武牧羊”填的词“……八一三,东洋兵,冲进上海来,杀我老百姓,炸我火车站……”


杨家塘是个小地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我记忆中值得一提的有四件。


不记得是哪年,我路过陆家桥,忽见东岳宫山麓由西向东跑来一只鹿(后来有人说是麂),个头不大,可能尚未成年。东岳宫山就在我家后门小河对面,高不过一二十米,况且山顶建有宏大的道家庙宇东岳宫,怎么会出现野生动物,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之所以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后人,数十年前曾经有幼鹿出现在山麓,生态环境应该是非常好的。人们很快就发现了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即刻奋起直追,鹿因恐惧而越跑越快,人因兴奋而越追越多。小鹿从茂生弄跑过陆家桥,绕过二厂侧面,在方家塘前面靠近三厂的地方,终于被捉住。众人棍棒齐下,小鹿即刻毙命,最终被分割成小块,追赶者每人一份。分肉时刻,险些因有人嫌不均而将鹿肉扔进粪缸。回家路上,怅然若失,我第一次看到人性的恶。


隔壁忻家道地的三江伯是无业游民,无妻无嗣,光棍一条,不知道他何以为生。抗战胜利后,舟山的日本军人被集中在某处,处境窘迫,往日威风扫地,但求能活一命。胆子大的中国人就拿着生活必需品,去与日本人做物物交换的营生,一包香烟换一双鞋,几条年糕换一条军毯,等等。对于三江伯来说,这是天赐良机,他一天数趟,来回奔波,换回来不少东西,我见到过军毯和分趾胶鞋。忽一日,说是三江伯被枪击死亡,人们将信将疑,更不知道事出何故。次日事态明朗,消息不假,三江伯确实一命呜呼,他被守仓库的国军击毙了。原来,物物交换的营生没能持久。其实这并不难理解,军人尤其是士兵能有多少私物,不几日,这生意就偃旗息鼓。三江伯听说日本人的仓库已被国军接收,守卫比较松懈,于是联络几个同伙,趁着夜色前去盗窃,不料被岗哨发现,同伙拔脚就逃,他这位“大脚疯”如何跑得快,于是饮弹毙命。三江伯之死换来的不过是几声叹息,连他的尸体是如何掩埋的也无人提起,或许根本无人知晓。他没有后人,也没有遗物,杨家塘少了一个老光棍,我们这帮孩子少了一个逗乐的老人,如此而已。


杨家祠堂西面除了阿宝大大家,还有从不与人往来的一家,独门独院。某年某月某日夜间,这家突然起火,火势猛烈,很快就延烧到阿宝大大家,他家前排的客堂和起居室,连同整套的硬木家具,瞬间化为灰烬,幸好这两家与杨家祠堂之间隔着一条小路,当夜没有朝东吹的风,住在祠堂西厢房里的阿四伯、云根家和小公公家,并未立即殃及,但显然危在旦夕。各家纷纷撤人撤物,不过,这三家实在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撤的,床是撤不出去的,桌椅板凳可以撤,此外还有什么呢,无非是几件替换布衫。急得手足无措的是我母亲,全家六口没有一个男子汉,面对险情如何应对,一时没了主意。应该说她还是比较沉着的,首先,她领着我们四个孩子去投奔石灰衜头的云荪阿伯,云荪阿伯很仗义,二话没说把我们全留在他家了。接着她回家与阿秀嬷嬷一起往外搬箱子,我在云荪阿伯家避难,不在现场,所以母亲在紧急关头应对危机的壮举,我没有见到,事后也没人说起,现在想起来,对母亲很是佩服。火神爷开恩,烧完那两家火就灭了,没有越过小路烧到杨家祠堂来,祠堂道地里的四户人家有惊无险,逃过一劫。我们清晨返回自己家,在惊魂不定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下午起来就急着去看火烧场,阿宝大大家和隔壁那家已夷为平地,地上躺着几具烧焦的尸体,浑身漆黑,面部已没法辨认,四肢末端都已烧成圆柱形。后来听说,这些人在屋里摆弄炸药,不慎引爆,至于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摆弄炸药,事后是如何处理的,我都不知道。菩萨保佑,我家平安无事,但损失还是有的,而且不小:母亲的一件狐皮大衣被人趁火打劫顺走了,另外还丢失了一些细软。她去东岳宫山下的八闽会馆中的警察署报案,去了一次又一次,最终的结果是没有任何结果。杨家塘经历这场大火之后,元气大伤,没有任何损失的人家也仿佛打不起精神来了。阿宝大大家幸好还有后面一排房子,否则他们就无家可归了。然而遭受如此灾祸,不但物质损失惨重,身心更是遭受沉重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久,阿宝阿婶就病故了。


前面提到,我们道地里云根的姐姐兰花,虽然家境贫寒,却有礼貌懂规矩,待人接物无可挑剔,深得大人喜爱,小孩尊重。忽一日,有人传话:“兰花跌勒河里浸煞了(掉入河中淹死了)。”事发突然,人们茫然,纷纷出门打听究竟,说是正在打捞,事故原因不明。众说纷纭,主要说法有两种。其一,兰花“做大人了”(月经初潮),不好意思到大河埠头和小河埠头去洗内衣,怕被人看见难为情,于是到赵家西墙根的那个只容一人可蹲的小小河埠头去洗,不慎滑入河中。其二,有人见到河对面有个“出卵出膊”(赤身露体)的男子向她连比划带招手,让她跳河。此人是来找替身的河水鬼的化身,按照阴间规定,河水鬼只有找到替身,方能再次投胎转生,兰花可能一时犯浑,经不住诱惑,纵身跃入河中。此人说得活灵活现,说是亲眼所见,众人不辨真伪,七嘴八舌。最终将兰花捞上来的是养鸭的瑞堂阿伯,他撑着他的小船,在大小两个河埠头之间来回探索,一时没有结果。不久,兰花的尸体浮上水面,瑞堂阿伯用撑杆把她拨到大河埠头,几个好心人把她拖上岸,找来一块门板,放置在赵家南墙外的一处“火烧场”(火灾废墟)上。不少人闻讯后去看兰花,尽管心情或许不尽相同,我也去了。兰花阿姐被水泡肿了,样子很难看,脚上鞋子也没有了,与她活着时候的形象,相同的似乎只有衣衫。没人说什么,当然也没人洒泪,我站在她面前,一点也不害怕,想着她平时对我们的好,心里很难过,因为她在我心目中是善良的化身,为什么好人偏偏遭此横祸。我为爷爷送过终,也为奶奶送过终,都没有见到兰花阿姐遗体时伤心。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平静,不相信一个好人会这样莫名其妙地突然死去。我不相信她被河水鬼勾走的说法,一则我觉得这是迷信,再则我觉得这是对兰花阿姐的羞辱,她怎么会受一个赤露裸体的男人引诱呢。过了一阵,终于有了可信的说法。兰花阿姐的父亲要她嫁给一个她从未谋面的农民,她不愿意,他父亲很生气,认为女儿既不为他着想,也不为自己着想,他这么大年纪,已经挑不动,无力挣钱了。父女之间的冷战持续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后退,最终以兰花阿姐投河自尽终结。兰花阿姐既展示了她宁死不屈的刚烈性格,又让我们看到旧时女孩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厄运怎么偏偏要落到好人头上呢!我绝对相信这个说法,尽管无法肯定,但我相信这是她的弟弟云根透露出来的。出了这样的大事,云根的父亲受到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不久他就一病不起,也就是一两个月吧,他撇下云根去寻找女儿了。云根尚不能自立,乡下的一家亲戚把他接走了,一个贫困但尚称温馨的家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我想得起的杨家塘的往事,大体上就是这些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是环境的产物,杨家塘对于我认识世界肯定起到了重大的影响。二哥之所以能够不费口舌就把我带进共产党的游击队,“山那边呀好地方”或多或少是有诱惑力的。


转瞬七十余年,我在文中提及的人物,除了不知道嫁到上海的阿雪姑姑是否健在,其余绝大多数都已不在人世。世事沧桑,一代接一代,我也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来日不多了,把这些零七八碎的人和事写下来,也算是给后代了解先人提供一点真实的资料。我尽力布陈事实,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刻意掩盖。但是,毕竟半个多世纪了,我的记忆是否绝对可靠,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比如,兰花阿姐的弟弟是不是名叫云根,我想了又想,至今不敢打包票。然而,主要人物和故事绝对不会有假,在我捉笔书写这篇回忆的这些天,杨家塘这些人的面容,一个一个清晰地闪现在我面前,唯一模糊的恰恰是我思念最深的兰花阿姐,她的遗体改变了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我只记得她的体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她的容貌了。


2020年10月23日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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