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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華|顧信生平簡考與《二羊圖》辨偽

趙華 近墨堂 20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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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 
趙孟頫款《二羊圖》
弗瑞爾美術館藏




編者按:現藏美國弗瑞爾美術館的趙孟頫傳世名作《二羊圖》,是趙氏應“仲信”之請所繪。然而這位受畫人“仲信”究竟是誰,一直是懸而未決的謎題。2020年10月15日,吳斌於"武英書畫"公眾號上發表了“趙子昂《二羊圖》的謎底”一文,對受畫人仲信之身份展開了推測和考證,認為“仲信”即是“顧信”。趙華此篇“顧信生平簡考與《二羊圖》辨偽”,可與吳斌之文對讀,亦可作為對吳斌文章的回應。





美國弗瑞爾美術館收藏了一件趙孟頫款《二羊圖》圖1,一直被視為真跡。其繪畫主題先後有多種解讀,尚存爭議。



畫面主體三分,一羊昂首居中,一羊俯首居側,餘紙充足,與二羊形成典型的黃金分割比例,有趙孟頫款「自跋」:「余嘗畫馬,未嘗畫羊。因仲信求畫,余故戲為寫生,雖不能逼近古人,頗於氣韻有得。子昂」



趙孟頫款“自跋”



吳斌根據康熙《錢塘縣誌》中元朝縣丞有名顧仲信者,將跋中「仲信」釋為顧信,並補齊顧信自撰的壙志:「幼讀儒書,長學吏事,歷錢塘縣丞,任杭州金玉局使,任滿升杭州軍器同提舉,考滿未代。」並根據顧信建淮雲院等禮佛行為,認為《二羊圖》是一件佛教意味的繪畫1



關於宋元人命名命字習慣,單名單字之前往往額外加上「伯仲叔季」排行,例如牟應龍,趙孟頫稱作「牟成甫」,「甫」字為額外的尊稱可省,因此牟應龍即「牟成」,姓「牟」字「成」,墓碑里又寫作「應龍,字伯成」2,這裡的「伯」字就是額外加上的,可有可無。也有圖省事,命字時將名前直接加一個排行即為字的,如劉宣字伯宣,顧瑛字仲瑛。



以此類推,顧信,又可能被稱作顧仲信,作為一種可能性,當然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錢塘縣丞顧仲信,與顧德之子或可稱「顧仲信」的顧信,則基本不可能是同一個人。而《二羊圖》的「自跋」書法本身亦非趙孟頫真跡,非要把「仲信」派給顧信就毫無意義了。




01

顧信生平概述

01




顧信生平見於其自撰的壙志:「顧信字善夫,號□□,樂善□士。祖居□州之崇明,至元十六年(1279)己卯歲正月初九生……幼讀儒書,長習吏事,歷□□□□任□□□玉局使。任滿,升杭州軍器同提舉,考滿未代,思念太宜人年□八十□□□□遂解官歸侍親。」



《至正崑山郡志》中亦稱其:「累官金玉局使」,則來自於其壙志。



另見延祐四年(1317)顧信之父顧德去世時的《已故可軒處士顧公墓誌》中的署款:「次信,前行諸路金玉人匠局使,娶錢氏。」3



與一般墓誌銘中虛增榮銜的劣習一樣,這個言之鑿鑿的「金玉局使」的官職並不完全可信。



1、趙孟頫致顧信四札



《樂善堂帖》現存趙孟頫與顧信的四件信札,按裝裱順序分別是《騎從南還帖》《檮光紙帖》《北行漸遠帖》《蒙惠大筆帖》(圖2、3、4、5)。



 

圖2 

趙孟頫 致顧信·騎從南還帖 

國家圖書館藏《樂善堂帖》



釋文:「孟頫頓首記事。善夫提舉相公執事。孟頫近聞騎從南還,深以為喜。即日春深尚寒,諒惟雅候安勝。孟頫自新正以來,一病幾死,今方小差,然眠食尚未復常,氣力惙惙。湖州雜造局沈升解納附餘錢物前去,如達,望照覷是幸。專此奉記,餘唯自愛不宣。十六日,孟頫頓首記事。善夫提舉相公執事。」


 


圖3 

趙孟頫 致顧信·檮光紙帖 

國家圖書館藏《樂善堂帖》



釋文:「孟頫記事頓首。善夫副使友愛足下。政此馳想,真空來,得所寄書並檮光紙,知感!知感!就審雅候勝常,尤用為慰。承發至素扇及紙,索及惡書,一如來意寫付真空附納,冀視之。聞頗有過此之意,果否,草草具復,時中自愛,不宣。四月五日孟頫頓首。記事頓首顧善夫副使友愛足下,孟頫就封。」

 


圖4 

趙孟頫 致顧信·北行漸遠帖 

國家圖書館藏《樂善堂帖》



釋文:「孟頫頓首奉復善夫副使足下。初六日到吳中,尋足下不見,極用悵然。初八日人至,乃得所惠書,知中秋曾到此,以眷輯微恙而還,殊以為感。發至碑文已一一如來命補寫奉納,外蒙海布之寄,尤仞厚意,領次,感愧!感愧!今當北行,漸遠,唯加愛不悉。九月八日孟頫頓首。記事奉復顧善夫副使足下,趙孟頫謹封。」


 


圖5 

趙孟頫 致顧信·蒙惠大筆帖 

國家圖書館藏《樂善堂帖》



釋文:「孟頫記事頓首。善夫提舉友愛足下。人至,得書,蒙惠大筆,甚感!爾來神情怏怏,於書畫大是無興,以故都不曾作,方命皇恐,想不怪也。朱仲深幀子不曾畫得,旦夕當奉納也。人欲還,草草數字奉復。時中自愛,不宣。六日,孟頫頓首。記事奉復善夫提舉友愛足下,孟頫就封。」



從上款官銜看,這個順序並非書寫時間順序。其中二、三兩帖上款「副使」,一、四兩帖上款「提舉」;從書法風格看,第一帖最晚,札中描述趙孟頫至治二年春天「一病幾死」的病況(另文專考),當是從殘冊落單散出補在最前。



2、局使與副使



「金玉局使」與「軍器同提舉」均為匠職。元代金玉局,立於中統二年,至元三年改為總管府,即「諸路金玉人匠總管府」,在一般文獻和書信常用舊稱。顧信在杭州當差,杭州金玉局又稱「行諸路金玉人匠總管府」。



按《新元史》卷五十九《百官五》:



「世祖定江南,置浙西金玉人匠提舉司。至元十七年,又置浙西道金玉人匠總管府。至元二十七年,並提舉司入總管府。後罷之。至大間,復置總管府於杭州路。



因此,顧信「任杭州金玉局使」應在「至大間」,二三帖當在前,一四帖當在後。又可考《北行漸遠帖》為至大三年(1310)九月八日,記敘的是趙孟頫再赴大都路過吳中的事情,《檮光紙帖》略在其前,顧信到金玉局當差時剛剛三十出頭。



趙孟頫兩札中均稱顧信為「副使」而非「局使」,顧信曾任「副使」應是準確無誤的,而顧信自稱「局使」,是否有先副後正呢,需要考察元朝匠官制度。



3、數字限位



按至元二十四年所定江南匠戶品級:



「提舉司:三千戶之上,提舉從五,同提舉正七,副提舉正八;二千戶之上,提舉正六,同提舉從七,副提舉從八。局使、副:一千戶之上,局使正七,副使從八;五百戶之上,局使從七,副使正九4



局使、同提舉最高均為正七,最低均為從七,副使最高為從八。按工匠官升轉例:「正九兩考從八,從八三考從七,從七三考正七。」5



假設一:如果從「五百戶之上副使正九」,到「二千戶以上同提舉從七」,需要經過一個兩考加一個三考,共五考,匠官按「外任官員三週年為一考」6,五考需要十五年。按「至大間,復置總管府於杭州路」,即使取至大元年(1308),最早也要到至治三年(1323)顧信才能升到同提舉,而至治二年趙孟頫已經去世。



假設二:如果從「副使」升到「正使」再「升同提舉」的話,由於「正使」最低從七,往上升,「同提舉」必須是正七,前後又需要六考十八年,這種假設成立的可能性很小。



假設三:顧信這種匠職很難超擢,最大可能即顧信從「一千戶以上副使從八」到「二千戶以上同提舉從七」,三考為九年,顧信最早延祐四年(1307)才能考滿,這一推算與延祐四年顧德墓誌中的「前行諸路金玉人匠局使 」是部分吻合的。圖6



圖6 

顧信由副使升同提舉路徑的三種路徑假設



由此可算,從至大二年(1309)到延祐四年(1307),顧信任金玉局副使三考共九年,樂善堂帖第四札《蒙惠大筆帖》上款「善夫提舉友愛足下」,是顧信提升為軍器同提舉後。



延祐四年,顧信在顧德的墓誌仍署作「前行諸路金玉人匠局使」。大德九年曾明確規定匠人、陰陽人、醫人三種人不得丁憂7,所以扣除奔喪假限一個月,上限仍然在延祐四年。



《蒙惠大筆帖》卷末又題「善夫顧信摹勒上石,姑蘇吳世昌鐫,延祐戊午十一月也」與本帖同頁,可以確認此帖下限當在延祐五年。



也就是說,顧信真正當「局使」的可能性非常小,而顧德墓誌、顧信壙志里略掉「副」字,自稱「局使」,這只是一般人虛榮的常情罷了。又可見趙孟頫社交中缺少虛增榮銜的人情世故,雖然年齡上顧信只是個晚輩,但書信中寫作「局使」似乎並不需要增加什麼實體「成本」,就能博對方一個開心,何樂而不為呢?當然,後來兩札將「同提舉」稱作「提舉」,也可見趙孟頫久居高位後在人情世故方面的一種「進步」。



在分辨「真實」的古人的「真實」記錄的時候,要注意其「虛偽」的一面。



02

名與字的問題

02




古人有名有字,「名」是正式稱謂,可用於自我的謙稱,尊者對賤者的直呼,可載入史志;「字」與「名」相表裡,「字」一般用於尊稱,按禮節,書信、書法、繪畫中上款都是「字」,直呼其名則為不敬。



趙孟頫的所有為他人所作書畫及信札的上款,以及絕大部分書法中提及的第三者,包括晚輩在內,均為表字,如外甥張采,字景亮,趙孟頫就一直寫作「景亮」,可參考《草書千字文》《不望風采帖》《榮上帖》等。



顧信,字善夫,所以本章所列趙孟頫給顧信的書信和書畫中,均稱顧信的表字:「善夫」,具有一贯性。



《二羊圖》若為趙孟頫真跡,則「仲信」應為某個人的字,而不是名。當然一個人有可能更換表字,稱作「更字」,或稱「別字」。如果顧信,字善夫,別字仲信,那麼這個仲信進入史志名錄的可能性是很低的。



史志中記載的人物通常以名為準,字只是附註,《錢塘縣誌》中的「顧仲信」應為名而不是字,出現在書信、書畫上款中的可能性也是很低的。




03

顧信當縣丞的可能性很低

03



元朝「以吏治國」,雖然有由吏進仕的通道,但官、吏還是有很大差別,官即政府官員,吏即政府僱員,吏進屏障並未完全消除,如外路官吏遷轉又特別規定「管匠官止於管匠官內流轉」8,這就好比一品的太監名義上不能當宰相一樣。雖然元代執法普遍較寬疏,但畢竟這樣的條文給了管事者厚此薄彼以名正言順的理由。



顧信「幼讀儒書,長學吏事」,從其第二、第三兩份職位看,都是匠職官員,類似於近代帶行政級別的國營企業官員,確是走的曲線入仕道路,但最終沒有成功。



而元代只有上縣設縣丞,在縣一級地方政府中,位次列在達魯花赤、縣尹之下第三順位,已經是正式的政府官員,相當於今天的常務副縣長。一般還應該有「某某郎」字樣的正式資品,更高級的資品則為「某某大夫」。



據《元典章》所記,當時元朝的官員定額為26690人9,按一個官員出仕生涯有效時間25年計算,每年需補充新出仕官員1068人,按元朝峰值人口9000萬人計算10,官民比不到0.3‰。所以一般人想要進入仕途是非常困難的。



在元朝官制下,如程鉅夫奉旨薦賢,除了特別優秀的葉李、趙孟頫以外,絕大多數人如張伯淳一等御前相才的人物,初授官職也才到正八品浙東道按察司知事。



又如顧信之兄顧新,據《至正昆山郡誌》記載其「累官至承事郎,龍興路錄事」,承事郎為正七品資品,元代在路府所在地置錄事司,以掌城中戶民之事,秩正八品。顧德就因為顧新「累官至承事郎」這一層正式政府官員身份而獲得封贈,這樣的榮耀是顧信無法比擬的。


往後,顧信第二任職位「副使」最高職品僅為從八品。



除非天賦異稟神仙中人,顧信一出仕二十多歲就當上正八品的正式政府官員的可能性不大,再天降厄運降轉為從八品匠官的可能性則更低,這就有點像萬能的上帝造出了一塊自己舉不起來的石頭了。



結合名與字的區別,無論從顧信自敘的吏進還是職品升降的角度看,《錢塘縣誌》中的顧仲信即顧信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的。




04

《二羊圖》的真偽問題

04



單從繪畫的藝術水準看,《二羊圖》筆法純熟,造型準確生動,無疑是非常優秀的元代繪畫佳作,但放在趙孟頫名下則並不妥當。



趙孟頫沒有畫羊題材作品可以比較,唯一的聯繫是同紙後段趙孟頫款的「自題」和印章。而題款書法孱弱,橫畫入筆虛尖簇擁,由入筆到行筆反復調整,扭擺猶疑圖7)。



 圖7 

趙孟頫款「自題」二羊圖局部 

弗瑞爾美術館藏




如中行「余」字起筆「人」字頭總共兩筆就有虛尖四處,「於」字起筆含混,行筆不清,起筆的調整完全淹沒了行筆,整幅題款淅淅索索、小心翼翼,缺少趙孟頫落筆如風雨的大刀闊斧、乾淨利落圖8),亦遠不如同樣放筆疾書的作偽者俞和。



圖8 
趙孟頫款《二羊圖》與趙孟頫《四事帖》真跡起筆行筆比較
(「古」「氣」「於」為《二羊圖》選字,
「意」為《四事帖》選字)



兩枚印章與真跡真印比對,也是明確無誤的偽印圖9)。同樣的偽款偽印還見於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頫款《葵花圖軸》圖10、11)。


 


圖9 

趙孟頫款《二羊圖》偽印

與趙孟頫《四事帖》真印)比較

 


圖10 

趙孟頫款《葵花圖軸》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1

趙孟頫款《二羊圖》

與趙孟頫款《葵花圖軸》書法與印鑒比較




刪去這段偽題,畫作左邊有充足的留白,並沒有裁款補添的問題,若是趙孟頫畫,沒有理由不作自題和鈐印。



款偽畫偽,偽好物而已。




注釋1、浙江大學出版社編,《元畫全集》第五卷第一冊,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11月

2、[元]虞集,牟伯成墓碑,《道園學古錄》卷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五

3、此墓誌未公佈,據《太倉日報》2016年11月11日馬一平《顧信與顧阿瑛家世考辨》一文。

4、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九《吏部卷三》,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3月,頁334

5、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九《吏部卷三》,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3月,頁333

6、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八《吏部卷二》,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3月,頁238

7、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十一《吏部卷五》,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3月,頁392

8、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卷八《吏部卷二》,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3月,頁240

9、《元典章》卷七《吏部卷一·內外諸官員數》

10、李莎,近三十年來元代人口研究綜述,《殷都學刊》2007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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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趙華    編輯 | Daisy

本文節選自趙華

《田園將蕪胡不歸——趙孟頫的豪門之交與經濟生活》,待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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