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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期 | 赵子昂《二羊图》的谜底

武英书画群 武英书画 2020-10-17


编者按:

弗瑞尔美术馆收藏的赵孟頫《二羊图》,是广受关注的大名作。但受画人“仲信”是谁,却困扰了学界几十年。本期,作者解开“仲信”身份之谜,指出,这是顾信的另字。只有锁定了顾信,才可以结合其生平,深入阐释《二羊图》的真正主题。

作 者:吴 斌


《二羊图》,是赵孟頫的名品。画家不施背景,画山羊绵羊各一只,基于高超的笔墨技巧,营造了一种轻松自如的空灵格调。堪称元代文人动物绘画的典范。



在画左,有小行书四行:“余尝画马,未尝画羊,因仲信求画,余故戏为写生。虽不能逼近古人,颇於气韵有得。子昂。”可知,这是赵孟頫画给“仲信”的作品。



《二羊图》的艺术史意义自不待言。李铸晋先生在名著《鹊华秋色—赵孟頫的生平与画艺》中,用了六十余页、占乎全书两成的篇幅来阐述它。


但是,《二羊图》身负一桩谜案,学界一直不知受画人“仲信”是谁。正如李铸晋先生所言,遍检《松雪斋文集》和《哈佛燕京丛刊》的《元代引得》,皆未能查出此人。


“仲信”的身份,一座山,阻碍了研究道路。对艺术史学者来说,使用古籍数据库和工具书,往往有局限性,此为典型一例。



“仲信”是顾信的另字


事实上,“仲信”是顾信的另字。谜底类似于窗户纸,捅破了就能别开洞天。


顾信,昆山人,字善夫,号玉峰乐善处士,师事于赵,集赵氏翰墨,刻成著名的《乐善堂帖》。赵孟頫有两件名作是送给他的,一件是《淮云院记》,另一件是《竹石幽兰图》。


▲ 赵孟頫 《平江路昆山州淮云院记  局部 

故宫博物院  藏


▲ 赵孟頫 《竹石幽兰图  画芯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藏


顾信的最重要史料,是他生前自撰的《元故乐善处士顾公圹志》。原石在民国时尚存,被罗振玉辑于《吴中冢墓遗文》中。择要抄录如下:

顾信。字善夫。…。信次子也,幼读儒书,长学吏事,历□□□□,任□□□玉局使,任满升杭州军器同提举,考满未代。…。早年好字学,游文敏公赵学士之门,侍笔砚间几二十年。所得昂翁书翰,持归刻石,置于亭下,扁曰“墨妙”,四方士大夫广求碑文,以传不朽。…


▲  《顾信圹志 书影 

罗振玉辑《吴中冢墓遗文》


“仲信”之“仲”为何意?次子也。顾信正是次子。在元末的昆山,有名人顾瑛,其字为仲瑛。如果顾瑛可取字“仲瑛”,顾信取字为“仲信”,显然不违当时的习惯。



填补《顾信圹志》之缺


《顾信圹志》中记载了顾信宦途:“幼读儒书,长学吏事,历□□□□,任□□□玉局使,任满升杭州军器同提举,考满未代。”遗憾的是,墓志损泐,缺了关键的七个字。


先说“任□□□玉局使”,该怎么补全呢?


在元末杨譓《至正昆山郡志》卷五中,有顾信父亲顾德的传略,云:

(顾)信累官金玉局使,升杭州军器同提举。以母宜人陈氏年踰八袠,兄从官远方,言诸有司,解印归侍母。

至元十七年,元廷在杭州设立“行诸路金玉人匠总管府”,使之成为了南方金玉工艺制作中心。所以,这句话应是“任杭州金玉局使”。


再说“历□□□□”。缺失的四字,是顾信任“金玉局使”之前的官职。正常情况下,官阶是逐级擢升的。诸路库局的“同提举”管辖的工匠在五百户之上,不会高过从六品;各库局的“大使”管辖的工匠在一百到三百户之间,不会超过从七品。所以,缺失的“四字官职,只能是从七品或之下。


顾信最高才是从六品的“同提举”,说明他是低级官员。低级官员一般是同地升迁,少有异地转调。因此,此“四字官职,应在杭州的范围内寻找。


依照这条思路,全面翻阅杭州的地方志。在康熙《钱塘县志》中,找到了一位叫“顾仲信”的元代县丞。


康熙《钱塘县志》卷九《官师》:元。至元三年,定江淮以南三万户为上县。……钱塘于上中下三等中为上县。秩从六品。首达鲁花赤,次尹,次丞,次主簿,次尉典史。达鲁花赤,无考,以蒙古、色目为之,汉人与南人不与。尹一人,赵渊复,世次无考。县丞一人,顾仲信,世次无考。


元代官制,上县钱塘的县丞,是正八品。


行文至此,反观推导过程,归纳下:



  1. 有一位叫顾仲信的元代钱塘县丞;

  2. 顾信是“次子”;

  3. 顾信在杭州当官;

  4. “顾仲信”的官阶和顾信的早期宦历吻合;

  5. 顾信从学于赵孟頫;

  6. 赵孟頫为“仲信”画《二羊图》。




通观以上六点,足可看出,《二羊图》的受画人“仲信”,只能是顾信。


如果补齐《顾信圹志》缺字的话,应该是“幼读儒书,长学吏事,历钱塘县丞,任杭州金玉局使,任满升杭州军器同提举,考满未代



顾信和顾瑛的书画交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值得重视。《二羊图》后有释良琦的一段题跋,书于玉峰远绿轩,学界据此认为,《二羊图》曾是良琦友人顾瑛的藏品。


《二羊图》卷后良琦题跋释文:余尝读杜工部《画马赞》云:“良工惆怅,落笔雄才”。未尝不叹世之画者难其人也。晋唐而下,姑未暇论,至如近代赵文敏公书画,俱造神妙。今观此图,后复题曰,“虽不能逼近古人,气韵有得”,非公夸言,真妙品也。好事者其慎保诸。吴龙门山樵良琦,寓玉峰远绿轩题。时为洪武十有七年秋七月十九日也。


顾瑛和顾信同居昆山的玉峰。顾瑛是顾信手中赵氏墨宝的购求者。上文提到的《竹石幽兰图》即是实物之一,据卷后题跋,它在顾信生前,就归了顾瑛。


顾信晚年多疾,视力不好,深居简出,靠数顷之田为生,两个儿子又在三十岁左右相继早逝。顾信散出藏品或与家境有关。二顾之间的书画交易,进一步把“仲信”指向了顾信。


证实了“仲信”是顾信,我们可以深入考察《二羊图》的真实寓意了。



前人对《二羊图》的理解


在《鹊华秋色》一书中,李铸晋先生分析了良琦题跋,又从李日华《六研斋三笔》等古代著录中辑录了八条佚跋,书写者依次是袁华、张大本、偶武孟、戒得人、东竺山人、昆丘遗老、石城居士和李日华。


张大本,名守中,是顾瑛的外甥,他跋道:

昔李伯时好画马。遇大比丘戒堕马胎,乃画一切佛得三昧。松雪翁亦善画马。今披此图,又善画羊,观龙门(良琦)所题,想亦含此意。又惜其丹青之笔,不写苏武执节之容,青海牧羝之景色也,为之三叹。东郭牧者张大本,寓昆山客馆,于琦龙门同观。书此。

张大本提到了苏武牧羊,他的友人偶武孟、戒得人、东竺山人和昆丘遗老,纷纷迎合。只有李日华不以为然,他写道:“评者纷纷征苏卿事,我恐此妙趣正复当面蹉过也,吾深叹其亡羊”。


李铸晋先生进一步引申了苏武的主题,把《二羊图》和《苏李泣别图》构建了联系。他评论道:

左边绵羊的傲气似乎反映了苏武的精神,而山羊的屈辱神色则似代表了李陵,空白的背景也似乎暗示雪地和沙漠的荒芜。

高居翰先生在《隔江山色》中,对 “苏武主题”表示了反对。他认为从观感上,绵羊比山羊卑微,赵孟頫在朝中为官,不可能创作这种寓意的绘画。



《二羊图》有佛教意味


纵观顾信的一生,牵扯不到民族气节,和苏武没有任何共性。“苏武主题”的推定,难以成立。


赵孟頫说,“余尝画马,未尝画羊,因仲信求画,余故戏为写生。”这说明,画羊,对画家而言,是一种罕见的尝试,既是受顾信的特殊请托,那么,绘画的主题,就要符合于顾信的个人倾好。


顾信的个人倾好是什么呢?是佛教。他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这可以从传世书画中,得到验证。


牟巘撰、赵孟頫书写的《昆山州淮云院记》,前钤“昆山顾信善夫真赏”印。内云:“今昆山淮云院,盖顾君信所创也


▲ 赵孟頫 《平江路昆山州淮云院记  局部 

故宫博物院 藏


顾信另有《手书金刚经》,“平江路昆山善男子顾善夫发心书写金刚经以用布施者”,这是顾信施给杭州宝莲禅院的抄经。


▲ 顾信 《金刚经  局部 

民国珂罗版影印


赵孟頫也崇佛。两人的共同倾好,决定了《二羊图》完全可能是以佛典入画。羊在佛教中寓意很多,如触鼻羊等,又如《楞严经》云:“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恶业俱生,穷未来际”,以此奉劝世人爱惜物命,以截断恶性因果的循环。元代藏传佛教兴盛,在藏地,至今还有放生绵羊和山羊的宗教活动。


其实,张大本在题跋中说得很清楚:李公麟画马,得佛之三昧,赵子昂不仅善于画马,羊画中亦有佛意。(原话是:“昔李伯时好画马。遇大比丘戒堕马胎,乃画一切佛得三昧。松雪翁亦善画马。今披此图,又善画羊,观龙门所题,想亦含此意。” )


张大本和良琦在昆山客馆观看《二羊图》时,是洪武十七年七月,元廷覆灭已久,残众苟喘于漠北。


顾瑛是昆山富豪,入明后,当地的财阀,失去了政治依靠,迅速衰败。顾瑛的外甥张大本,缅怀起前朝的风光,感慨系之,所以才会有“松雪虽有妙笔,画的却不是苏武执节、塞外霜草”之叹。(原话是:“又惜其丹青之笔,不写苏武执节之容,青海牧羝之景色也,为之三叹。”)


之后的几位题跋者,见张大本这么说,也跟着以苏武为借口,一起发牢骚。倒是明末的李日华,去元已远,似乎窥见了一点《二羊图》的真意,惜未能言明。



《二羊图》的创作时间


顾信在圹志中自述:“游赵文敏公赵学士之门,侍墨砚间几二十年。”从赵孟頫卒年前推二十年,即为大德七年(1303年)左右,这是顾信入赵门的时间上限,当然也是《二羊图》创作的时间上限。


从赵孟頫书法的演变规律来看,《二羊图》上这种圆润的字体,只会出现在大德年间。对比大德六年底的《水村图跋》,其签名和相同字的形态,是一致的。只是《水村图跋》的字体略微趋方,笔划厚重一点,而《二羊图》题字,使用的毛笔较细,笔法更加灵巧。所以,《二羊图》的绘制时间,大约是顾信初入松雪门庭时。


▲ 左:《二羊图》题字   右:《水村图跋》


在历史上,《二羊图》可能不是唯一一件赵孟頫创作的羊画。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记载道:“子昂尝有创为即工者,题画卷有曰:予尝画马,未尝画羊。子中强余为此,不知合作否?此卷特为精妙,故知气韵,必在天生,非虚也”。董其昌见到的这幅画已经湮灭,真伪未知,姑且按之。


(屏幕向右翻转查看大图)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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