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期 | 《清明上河图》最可能的真相
编者按:
五年前,吴斌发表了两篇关于《清明上河图》的文章,后来又做过两次公开讲演,指出图中河流不是汴河,而是五丈河,由此推翻了以往关于《清明上河图》的所有讨论。今日将旧文,增补了一些新内容,重新整编,使表述更加清晰,再次推送,请大家指教。参考阅读:
作 者:吴 斌
《清明上河图》是著名宋画,发现真本的近70年来,论文汗牛充栋。
《清明上河图》卷后有几位金代文人题诗,说图中所绘的河流是汴河。目前所有论文,全是基于金人的观点,把汴河作为研究的起点,认为《清明上河图》画的是汴京东南部的汴河出城水门一带。
▲ 卷后金人题跋之一,云“惟有悠悠汴水东”
但是,学者们根据图景反复核对文献,无一处可对应,众人莫衷一是,形成一场旷日持久的聚讼。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探索,“汴河”思路下的相关史料,尽矣。这时,真正应该检验的,是以往论文的共同起点,即“汴河说”,是否真的成立?
金人题诗时,距北宋灭亡已60多年,他们并非徽宗时代汴京城的亲眼见证者。如果 “汴河说”有误,那么,这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误导了天下后世,沿汴河一线,寻求图景和文献的匹配,只能是缘木求鱼,永远无果。
汴河是“悬河”,
完全不同于图中的漕河
事实上,沈括《梦溪笔谈》的记载可以排除《清明上河图》所绘是汴河的可能,“自汴流堙定,京城东水门下至雍丘襄邑,河底高出堤外平地一丈二尺余,自汴堤下瞰民居,如在深谷。”由于泥沙淤积,汴河在北宋是条悬河,堤岸高耸。而《清明上河图》中的漕河,不见高堤痕迹,显然不是悬河。
另外,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北宋《景德四图》中,有一段“舆驾观汴涨”,画的是真宗视察汴堤的情景。堤景与《清明上河图》所绘完全不同。
▲ 北宋《景德四图》之“舆驾观汴涨”
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虹桥”也与史料不符
《清明上河图》中的大拱桥,之所以被认定为“虹桥”,也是基于“汴河说”来推定的。只因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说:“从(汴河)东水门外七里,曰虹桥。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 饰以丹雘,宛如长虹,其上下土桥亦如之。”
真正的虹桥,距离城门有七里远,明显和《清明上河图》描绘的不一致;并且,伴随虹桥的,还有“上、下土桥”,先前我们不知道土桥是什么。但如果明确了汴河是悬河,一切就很容易解释:行人欲渡河,必先上由平地上高堤,土桥是行人上下河堤的桥梁。所以,“虹桥”是由三段桥梁组合而成,这和《清明上河图》描绘的大拱桥又不一致。
▲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的虹桥样式
既然是根据“汴河”来认定“虹桥”,反过来讲,如果推翻了“虹桥”,“汴河说”自然也不成立了。
从汴京东城墙流出的漕河,
除了汴河,惟有广济河(五丈河)
北宋时,汴京并不止汴河一条漕河,还有蔡河、金水河和广济河,史称“漕运四渠”。《清明上河图》所绘漕河,从城东流出,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城南的汴河和城北的广济河。既已排除汴河,那么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广济河,这是二选一的必然结果。
广济河,因宽五丈,又得名五丈河,可“岁漕百余万石”,是汴京第二大漕河,担负着从山东一带运粮的重任。《清明上河图》的图景与五丈河倒是可以对得上。
元刻《事林广记》中绘制有北宋汴京地图,我们可以看出五丈河的位置:位于城北,自东城墙流出。
▲ 元刻《事林广记》中的汴京地图
标红者为五丈河。标蓝者为汴河。
关于“上河”两字的含义,历来争论不休,如果确立了“五丈河”,我们就可以用一种简单的新说法来解释:古人以北为上,站在汴京城里,“上河”即为北边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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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丈河从“善利水门”流出
旁边有座“善利陆门”
《宋史》云:“广济河,上曰咸丰,下曰善利,旧名咸通,上南门曰永顺”。其意是说,广济河(五丈河)的入城水门叫咸丰门,出城水门叫善利门,善利门旧称咸通门,咸丰门南面有永顺门。1980年代,咸丰门被考古发掘,位于西城墙的北部。
宋代的城市,往往会在水行门旁再开一座陆行门,上段提到的永顺门,即是和咸丰水门配套的陆行门。陆行门不比正城门,规模较小,在南宋《平江图碑》中,就刻有这样的水门和陆门,两门之外,在护龙河和入城河上,还架设桥梁便于通行。这种组合和《清明上河图》如出一辙。
▲ 南宋《平江图碑》局部及反白图
苏州博物馆 藏
关于汴京东北的善利门,宋代汪藻《靖康要录》记载:“(靖康二年二月三十日),是日风雨至夜大作,城中什物并般(搬)出京北善利门。”可见,和善利水门配套的,确实有一座陆行门,我们不妨称之为“善利陆门”。
图中城门是“善利陆门”
大拱桥叫“小横桥”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又云:“东北曰五丈河,来自济郓般挽京东路粮斛入京城,自新曹门北入京,河上有桥五:东去曰小横桥,次曰广备桥,次曰蔡市桥,次曰青晖桥、染院桥”。在《清明上河图》中,五丈河自城墙外的北部南来,转向流东。张择端其实并未画善利水门。
▲ 五丈河自城墙外的北部南来,转向流东
结合以上《东京梦华录》的记载,《清明上河图》的城门要么是新曹门,要么是“善利陆门”。幸运的是,新曹门遗址已经被考古发掘,是一座朝南偏开的瓮城。图中城门既非瓮城,就只能是“善利陆门”,这又是二选一的必然结果。
▲ 《清明上河图》的城门是“善利陆门”
至于图上著名的大拱桥,按照《东京梦华录》所列五丈河上桥梁的顺序,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小横桥”,即“东去曰小横桥”。
▲ 《清明上河图》的大拱桥叫“小横桥”
▲ 《清明上河图》整体区域示意简图
一处兵器作坊的破解
《清明上河图》所绘,似无官方机构,都是民间的一般店铺,这就造成,图像和文献互证的道路,难以走通。
值得注意的是,在城门以西不远,有一处特殊的场景。屋内,赤膊的人正在试弓,门前摆满了木桶。北宋朝廷对兵器制造有严格的监管,这在《天圣令》等法令中有明确的体现,所以,城区内的这处作坊,应有官方背景。
▲ 《清明上河图》中的兵器作坊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说:“(五丈)河上有桥五:东去曰小横桥,次曰广备桥,……”这表明,在小横桥(即大拱桥)之西,有一座广备桥,它在元刻《事林广记》的汴京地图中,也有明确标注。广备桥,顾名思义,是因为附近有“广备攻城作”。
北宋王得臣《尘史》道:“八作司之外又有广备攻城作。今东西广备隶军器监矣。其作凡一十目,所谓火药、青窑、猛火油、金、火、大小木、大小炉、皮作、麻作、窑子作是也。” 广备攻城作,隶属于军器监,是高度分工的兵器作坊群。
虽然并无史料记载广备攻城作的具体方位,但是,我们可以从五丈河上“广备桥”的线索探知到端倪:它位于汴京城东北,临近五丈河的出城水门(善利门)。
如果把弓弩、木桶与广备攻城作的职能联系起来,可以想见,这是制作“火箭”的作坊,北宋的火箭技术非常成熟。如果这处火箭作坊,是广备攻城作的一部分,那么,它也反证了《清明上河图》所绘河流,正是城北的五丈河。
谷歌地图下的《清明上河图》位置
目前,北宋汴京东城墙的走向已经探明。据考古资料和谷歌地图,自新曹门遗址至城墙东北拐角大约有2600米,姑取中值,善利门遗址应大致位于新曹门遗址以北1300米的城墙处,大约在铁牛村和兴隆屯村之间、东京大道以东的区域(图七)。小横桥则在善利门遗址以东不远处。
▲ 谷歌地图下的《清明上河图》实际位置
五丈河所运是来自“京东路”的军粮
北宋定都汴京,主要看中了它是漕运枢纽。当时,运力最强的是通往江南的汴河,据北宋张方平《论汴河利害事》所云,它运来的是“一色粳米,相兼小麦”,都是一等的粮食,年运量能达六七百万石,被称为“建国之本”。
《清明上河图》不表现汴河,转而描绘五丈河,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五丈河,自汴京城东北的善利门流出,往东沿兰考、定陶、郓城、巨野、济州一线入梁山泊,再通北清河,经广饶注入渤海。从这条水路运往汴京的,是产自“京东路”的粮食。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的话说,就是“来自济郓,般挽京东路粮斛入京城”。
“京东路”大致包括今天的山东大部、豫东、皖北和江苏东北部,是北宋重要的经济区。通畅时,五丈河每年能有百余万石的运量,但它运输的粮食种类和汴河不同,张方平说,“多是杂色粟豆,但充口食马料”。
北宋开国,吸取了唐和五代时“藩镇割据”的教训,同时又考虑到汴京地处中原,是缺乏天险的四战之地,于是“蓄兵京师,以成强干之势”,“收四方劲兵,列营京畿,以备宿卫”。《宋史》称这种局面为“甲卒数十万众,战马数十万匹,并萃京师”,汴京的驻军,几乎是天下军队的一半。
北宋王朝的最大外患是辽金铁骑,只有足够多的战马才能与之抗衡,即《宋史》所说的“兵之所恃在马”。从《清明上河图》,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图中的大牲畜多是牛和驴,少见马的踪影。这是因为,北宋末期战马紧缺,民间马匹多被征用。
宋真宗时期,尚有战马二十余万匹,到了仁宗时代,马政开始衰败。中原不比辽金,马匹驯养不易,伴随着军事关系的紧张,从北方的“茶马互市”买马也变得困难,这导致“诸军缺马,人多相与咨怨”。所以,战马是当时最宝贵的军事资源。五丈河承担的,正是把“口食马料”从“京东路”送往汴京驻军的重任,这是一条军粮生命线。
宋江横行京东
郓城和梁山泊是五丈河要津
京东路的战略意义重大。五代时,石敬瑭向契丹割让了燕云十六州,长城防线尽失。北宋的北防前线,南移到河北路,京东路则是河北路的后方基地。如果河北路沦陷,京东路北界的黄河,就成为最后一道防线。宋真宗曾言“河冰已合,戎马可渡”,意思是说,如果黄河结了冰,铁骑可以直接踏过来。
但是,京东地区自古战乱频仍,民风异常彪悍,动辄聚众造反,尤其是山东,从未安宁。据何竹淇《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北宋期间,京东路共发生过43次农民起义。
包拯在给宋仁宗的《再请差京东安抚》中写道:“京东素是出强贼处,不可不即时诛灭”;“应有盗贼,不以多少远近,并须捕捉净尽”,并建议皇帝“重行朝典”;《宋史·李清臣传》也说:“齐鲁之盗,为天下剧”;苏轼在《论河北京东盗贼状》对农民起义的后果描述得更加明白:“山东自上世以来为腹心根本之地,其与中原离合常系社稷安危”。
徽宗时代,京东出现的最棘手“强贼”,就是宋江。《宋史·侯蒙传》载:“宋江寇京东”;“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兵数万无敢抗者”,《宋史·徽宗本纪》载:(宋江)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界”。而宋江的家乡郓城,还有他们盘踞的梁山泊,正是五丈河的通航要津,距汴京不到500里。
所以,宋江肆虐则京东不宁,京东不宁,不仅会给北防带来大麻烦,还会卡断五丈河的军粮漕运,进而危及汴京的驻军稳定,形成一系列的恶性连锁反应。而五丈河,正是京东路局势的晴雨表。
宋徽宗招安宋江
张择端歌功颂德
南宋李埴《皇宋十朝纲要》卷十八记载:“宣和元年十二月,诏招抚山东盗宋江”,平定了宋江,五丈河的漕运才会通畅。
宋徽宗好大喜功,爱粉饰,乐祥瑞,辽宁博物馆的《瑞鹤图》,即是实物见证。他在位时,用河流来标榜太平的例子,并不鲜见。如在《宋史》中,记载了大观元年、二年和三年的三次“黄河清”;蔡絛在《铁围山丛谈》卷一中,还说政和年间的新曲《黄河清》“音调极韶美”。自古以来,营造所谓的“海晏河清”, 也是统治阶级常用的政治套路。
至此,《清明上河图》的真相呼之欲出:张择端用繁忙的五丈河图景来表现政局的清明,为宋徽宗“平定京东”歌功颂德。他是宫廷画家,惟有迎合皇帝的趣味和主张,才符合其身份定位。至于创作时间,应是招安宋江翌年的漕运时节,即宣和二年秋收后。
《清明上河图》是伟大的现实主义巨作。它所描绘的,仅是汴京城的东北一隅,虽非重要区域,却已使人想见,那些不曾入画的知名建筑和主干街道,会是怎样的规模和繁华!这可视为中国古代绘画中,“以小见大”艺术手法的一次具体运用。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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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 编:《近墨堂法书丛刊 第二辑》(全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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