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期 |《曹娥碑》中谶言的可信度
作 者:吴 斌
前段时间,武英书画大推《曹娥碑》墨迹本,我反复观看了这件名作的清晰图,万千的气象,洞心骇目。
我震撼了两天,回过神来,仔细考虑了《曹娥碑》真相的各种可能性。
首先,我们要确立一个研究的基点,即:《曹娥碑》墨迹本具有超一流的水准,达到这种高度的书法家,历史上屈指可数。赵子昂(还有虞集)说它是“正书第一”,以赵子昂的书法段位,给予这种不留余地的评价,我们应当正视。
▲《曹娥碑》墨迹本后赵子昂题跋
从个人来讲,我不太相信《曹娥碑》墨迹本是王羲之真迹。我写过一篇《王羲之与麻风病(上)》(←点击可查看),基本观点是:王羲之患麻风,影响肢体功能和视力,尤其晚年,深受折磨。而这件小楷,需要眼明手畅,不符合王羲之去世前三年(升平二年)的身体状况。
研究《曹娥碑》的正确道路,是根据其书法特点,对照王羲之以后的可靠名家书迹,寻找最大程度上的契合。
《曹娥碑》的形态特殊。首先是字形,它微参隶意,基本上呈方形,结体宽博,不注重收紧中宫;其次是笔画,它的波折独特,非常微妙,经常能看到中部细、两端重的情况,在一些长横上表现尤为明显。
以上两点,使我想起了褚遂良。
《曹娥碑》的字形,和《孟法师碑》类似,但是《孟法师碑》笔画厚重平直,缺乏轻灵,和《曹娥碑》有区别。
▲褚遂良《孟法师碑》与《曹娥碑》字形之比较
《曹娥碑》的笔画,和《雁塔圣教序》有共通。《雁塔圣教序》行笔姿媚,也是充满了这种奇异的波折,一笔三折,收笔略重。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与《曹娥碑》笔画之比较
也就是说,《曹娥碑》字形和笔画的特点,是可以集合在褚遂良书法上的。我当时认为,《曹娥碑》是褚书一路,也许是褚遂良真迹。
随后,我又通读了《曹娥碑》的文辞,意识到:也许存在一个隐蔽的、被前人忽视的断代节点。我写出来,供大家参考。
在《曹娥碑》不可移易的部分中,可以体现书写者时代信息的,只有最后的那一小段补记,这是一个突破口。抄录如下:
汉议郎蔡雍闻之来观,夜暗手摸其文而读之。雍题文云: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又云:三百年后碑冢当堕江中,当堕不堕逢王叵。
▲《曹娥碑》末段题记
关键的信息,在题记的最后一句:“三百年后碑冢当堕江中,当堕不堕逢王叵。”
这句话的典故,在近代,被辑录于鲁迅名著《古小说钩沉》中,原文如下:
将军王果,昔为益州太守,路经三峡,船中望见江岸石壁千丈,有物悬之在半崖,似棺椁,令人缘崖就视,乃一棺也。发之(二字依御览引补),骸骨存焉。有石志云(《御览》引作“铭曰”):三百年后水漂我,欲及长江垂欲堕,欲堕不堕遇王果。果视铭怆然云:数百年前知我名,如何舍去?因留为营敛葬埋,设祭而去。(李瀚《蒙求》注中引《神怪志》,《御览》五百五十九同。)
“叵”字音近“果”字。《曹娥碑》的末句,扣合的也许正是王果故实。
启功写过一篇叫《“绝妙好辞”辩》的长文,文中虽没有对《曹娥碑》的断代和作者问题发表意见,但是,他通释了所有的典故,其中就包括“王果棺铭”的这一则。启功说“王果棺铭”是民间传说,“不足为奇”。
▲ 启功《“绝妙好辞”辩》之“王果棺铭”的部分
可是,启功没有想到,这位王果,是一位真实的唐代人物,有确切的史料,可以还原他的生平。
除了鲁迅和启功援引的古籍之外,我们先看看《太平广记》是如何记载这段故实的:
唐左卫将军王果被责,出为雅州刺史。于江中泊船,仰见岩腹中有一棺,临空半出。乃缘崖而观之,得铭曰:"欲堕不堕逢王果,五百年中重收我。"果喟然叹曰:"吾今葬此人,被责雅州,固其命也。"乃收窆而去。
《太平广记》补充说,王果是唐代左卫将军,所不同的是,变益州为雅州。益州或雅州,倒也无需深究,唐代的益州包括成都及附近地区,雅州是现在的雅安一带,在成都西南不远处。王果入川经过三峡,三峡有悬棺,是著名的景物,这都符合地理实情。
除此之外,王果的主要史料还有三条:
《资治通鉴》卷203:弘道元年(683)十二月,壬午,左威卫将军王果、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千牛将军郭齐宗分往并、益、荆、扬四大都督府,与府司相知镇守。
《旧唐书》卷56《王雄诞传》:(子果)垂拱初官至广州都督、安西大都护。
《唐王雄诞夫人魏氏墓志铭》:王果是初唐名将王雄诞独子,王雄诞被叛将杀害后,受到李世民的追封,寡妻魏氏独自抚养两岁幼子成人。垂拱二年(686),90岁的魏氏去世,翌年归葬,当时,王果的职衔是“左威卫大将军、安西大都护、上柱国袭封宜春郡开国公”。
▲《唐王雄诞夫人魏氏墓志铭》
刊载于《洛阳唐代王雄诞夫人魏氏墓发掘简报》
《华夏考古》2018年第3期
综合以上记载可知,王果在弘道元年十二月“被责”,外调四川,在进川路上,发生了“棺铭”的异事。
如果《曹娥碑》上 “三百年后碑冢当堕江中,当堕不堕逢王叵”这一句,真是以王果为原型的话,那么,弘道元年(683)十二月,可视为《曹娥碑》的创作上限。
《曹娥碑》墨迹本上最早的唐人题记,写于大历二年(767),稍晚是大历三年的一行怀素草书。这行草书用笔细劲,婉转流畅,变化多,结体也好,如果拆解一下宋拓《绛帖》中的怀素《藏真久在帖》与《颠书帖》,可以发现它们之间具有暗合的笔势,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行怀素墨迹是假的。这是除《苦笋帖》之外,天下唯一的怀素真迹。
▲ 怀素草书之比较
右图选自宋拓《绛帖》卷九,故宫博物院藏
所以,《曹娥碑》时间范围,大约可以锁定为683到767年,跨度约80年。这期间,绕不开的褚书名家,便是薛稷(649-713)。
薛稷是初唐四家中最晚的一位。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薛稷外祖魏文贞公(魏征),富有书画,多虞、褚手写表疏,稷锐意模学,穷年忘倦。”薛稷的师承,是虞世南和褚遂良,后人也有“买褚得薛,不失其节”的评价。存世的《信行禅师碑》(706年),完全是褚遂良的体貌,我摘取了一些单字,和《曹娥碑》对比,可以看出明显的共性。
▲《曹娥碑》与薛稷《信行禅师碑》选字比较
我把《曹娥碑》或出自褚、薛的看法,告诉了刘九洲。随后,我们在初唐名碑中,扩大了搜索的范围。刘九洲发现,传为虞世南书写的《昭仁寺碑》(630年),在字体上和《曹娥碑》更像,我也赞同他的看法。
▲《曹娥碑》与《昭仁寺碑》选字比较
我们还找到了初唐二线书家王知敬书写的《李靖碑》(658年),这是胎息虞、褚的作品,它和《曹娥碑》的单字,也有极大的吻合。王知敬比薛稷年纪大,活到了武则天称帝的时代,和薛稷存在时间上的交集。
▲《曹娥碑》与王知敬《李靖碑》选字比较
通过以上的图像对比,可以看出,《曹娥碑》的字体,具有隋、初唐的时代特征。虽然这段时间的名家碑刻不多,不太容易勾勒出个人的书风轨迹和波动区间,但是从《昭仁寺碑》一路下来,再从《李靖碑》到《信行禅师碑》,表现出明显的联系与融合。
把《曹娥碑》归为初唐,是基于直接材料的直接判断。虞世南(558-638)至薛稷(649-713),时间跨度不过五十年,此期间的顶级书家寥寥,因此,《曹娥碑》真相的可能性,已然不多。
补 记
核查王果史料时,我也在思考一个问题:“棺铭预言”的异事,真的无稽吗?
灵异传说,自古难讲,张冠李戴、移花接木的事情,时有发生。我虽然不敢百分之百地说,王果一定是王叵的原型,王叵一定是王果的转音,但《太平广记》的记载,显然和信史中的王果经历,有极大的契合。
我认为,王果的"棺铭预言",在特殊历史背景下,是有可能“产生”的。
如果我们把王果史料和时政结合起来看,就会发现,王果的沉浮,和武则天权势的起伏相一致。
高宗李治在位时,武后垂帘听政,实操权柄,史称“二圣临朝”。《资治通鉴》说“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此时的王果,任“左威卫将军”,统领一支禁军。武后强势集权,禁军首领自然是亲信。
弘道元年十二月丁巳,高宗李治驾崩,七日后的甲子,中宗李显登基。这位新皇,暴露出热血的气性,即位18天,就急不可待地驱逐王果等四位禁军首领,还要擢升皇后韦氏的父亲,希望借助韦氏家族势力,与武后抗衡。
皇位更迭,朝局动荡,新皇夺权的风头正盛,“后党”成员王果“见责”,被夺了军权,赶出京师。此时的王果,境况非常艰难。我猜测,“棺铭预言”的故事,很可能是王果在赴川途中,作为自保的一种手段,刻意编造的。
故事情节离奇一点,有利于传播,朝中人听故事的同时,实际上也听到了王果最想表达的心声:“吾今葬此人,被责雅州,固其命也。”意思是说,棺铭使我明白,被贬四川,是上天的定数,我王果不敢不遵从天命,皇上您,请放心吧。
“棺铭预言”的事,真的迅速传播开来,不但被记入多种古籍里,还被后人当做墓碑上的谶言。譬如辽代统和20年(1002)的《李璲父墓志》上,就写道:“王果叹伤于峭屻古贤”。
▲ 辽代《李璲父墓志》
刊载于殷宪著《大同新出唐辽金元志石新解》
话表两头。李显幼稚的行为,终于触怒了强悍的武后,李显旋即被废,贬为庐陵王,韦氏一族,也是下场凄惨。随后,武则天改立另一个儿子李旦,这位傀儡,即为睿宗。睿宗垂拱初年,牢牢把持朝政的武则天,升王果为安西大都护,镇守一方。
往期参考阅读(点击可进入):
第252期 | 认识《曹娥碑》的“审美障”
第253期 | 有关《曹娥碑》答众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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