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期 | 辛弃疾《去国帖》秘辛
编者按:
作 者:吴 斌
辛弃疾是南宋名人,《去国帖》是他的唯一传世真迹,广为人知。
辛弃疾《去国帖》 故宫博物院藏
释文:弃疾自秋初去国,倏忽见冬。詹咏之诚,朝夕不替。第缘驱驰到官,即专意督捕,日从事于兵车羽檄间,坐是倥偬,略无少暇。起居之问,缺然不讲,非敢懈怠,当蒙情亮也。指吴会云间,未龟合并。心旌所向,坐以神驰。右谨具呈。
宣教郎新除秘阁修撰权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辛弃疾劄子。
徐邦达先生在《古书画过眼要录》中,根据《宋史》和《宋会要》,结合《去国帖》中时日和结衔,考证出此帖书写于孝宗淳熙二年(1175)十月,时辛弃疾36岁。此年秋初,辛弃疾被丞相叶衡举荐为江西提刑,负责剿灭起义的茶寇,闰九月,诱杀匪首赖文政,报功朝廷,诏除秘阁修撰。
徐先生揭示了《去国帖》的重要背景。遗憾的是,《去国帖》丢失了札封,正文中又缺少直接的人物信息,导致收信人身份成谜。其实,早在1957年,邓广铭先生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在《辛稼轩诗文抄存》中写道:“这一劄子的原件现尚存在,今据以辑录,但不知究竟是写给什么人的。”
收信人是谁呢?为此,我们不妨重新梳理帖中信息,寻找出最大的历史可能性。
《去国帖》通篇小字,一丝不苟,文末详署职衔。正文不长,包含了三部分内容:
第一部分:“詹咏之诚,朝夕不替”、“起居之问,缺然不讲,非敢懈怠,当蒙情亮也” ,这是反复表示谦卑和恭敬,并对自己赴职江西后,未对收信人有“起居之问”,表示歉意。
第二部分:“第缘驱驰到官,即专意督捕,日从事於兵车羽檄间,坐是倥偬,略无少暇”,这是说自己勤于兵事,专心剿寇,不敢懈怠。相当于汇报工作。
第三部分:“指吴会云间,未龟合并。心旌所向,坐以神驰”,理解这句话有难度,先前诸家无正解。
“指吴会云间”化用唐代王勃《滕王阁序》中的“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辛弃疾笔下的吴会,不是指通常所认为的“吴”和“会稽”二郡,而是专指杭州。柳永在名作《望海潮》中写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其中的“三吴都会”,即谓此;靖康南渡,高宗《移跸至临安府手诏》(收录于《南宋文范》)云:“今者驻跸吴会,以须天时,岂无输转之劳,与夫土木之役?”亦谓此。
长安是大唐国都,杭州是南宋行在,辛弃疾借王勃名句,以长安对杭州。
什么是“未龟合并”?古人以龟甲占卜预测,“未龟”有“未测”、“不知何时”之意,如宋代杨公远《省斋寄诗用韵走笔以谢二首》有句:“会晤未龟心怅恨,何时握手共欢然。”“合并”,指见面,韩愈 《与孟东野书》:“各以事牵,不可合并。”
所以,这部分的意思是:遥望杭州,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您,我热切地瞻想着您的风采。
据以上,可以归纳出五条关键信息:
一、收信人身在杭州;
二、收信人是辛弃疾由衷尊敬的上官;
三、《去国帖》是辛弃疾七月离杭后,写给这位上官的第一封信;
四、辛弃疾表达了 “不负剿寇重任”的意思,可视为完成使命后的交待;
五、辛弃疾渴望回杭,面禀这位上官。
正常推想,《去国帖》的收信人,首选应是丞相叶衡。他是辛弃疾的伯乐,辛弃疾赴江西剿寇,正是由他一手举荐。
叶衡(1122-1183),字梦锡,金华人,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宋史》有传。他比辛弃疾大十八岁,懂军事,是一位有才能的主战派。据邓广铭《辛稼轩年谱》,辛、叶的结识,可以追溯到孝宗乾道四年(1168)辛弃疾任建康通判时。
《宋史·辛弃疾传》道:“(弃疾)辟江东安抚司参议官,留守叶衡雅重之”,这是淳熙元年(1174)的事。此年正月,叶衡以敷文阁学士、安抚使兼任建康行宫留守,辛弃疾请友人周孚撰写了《代贺叶留守启》,道:“不敢忘提耳之诲,何以报沦肌之恩” ,从中可以看出二人之关系。
随后的几个月,叶衡飞速升迁。(淳熙元年)二月,除户部尚书;四月,签书枢密院事;六月,任参知政事; 十一月,拜右丞相兼枢密使。以上据《宋史·孝宗本纪》。
叶衡拜相,辛弃疾随即被调入杭州。《宋史·辛弃疾传》道:“衡入相,力荐弃疾慷慨有大略,召见,迁仓部郞官”。
《稼轩词》中,写给叶衡的词作凡四阕,其中《洞仙歌·寿叶丞相》写于淳熙二年(1175)正月(据邓广铭先生考证,叶衡的生辰为正月十九日)。此时叶衡拜相方两月,正春风得意。
词云:
江头父老,说新来朝野。都道今年太平也。
见朱颜绿鬓、玉带金鱼,相公是,旧日中朝司马。
遥知宣劝处,东閤华灯,别赐《仙韶》接元夜。
问天上、几多春,只似人间,但长见、精神如画。
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
词中,辛弃疾欣悦地展望前景,他把叶衡比作名相司马光,还用了“东閤”的典故。《汉书·公孙弘传》云:“公孙弘自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閤,以延贤人,与参谋议”,公孙弘的飞擢,和叶衡的宦历十分类似,辛弃疾则把自己喻为叶衡延请的“东閤贤人”。
又过了五个月,即淳熙二年(1175)六月,辛弃疾等到了一展军事才能的机会,这正是《去国帖》中所涉及到的“江西剿寇”事。见载于《续资治通鉴》卷144:(淳熙二年六月)茶寇势日炽,江西总管贾和仲击之,为其所败。诏以仓部郎中辛弃疾为江西提刑,节制诸军讨之,用叶衡之荐也。
茶税是南宋政府的重要财源,常有不法茶贩铤而走险,把茶叶走私到北方的金国,谋求暴利。最后发展成武装集团,公然对抗朝廷。《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14《江茶》描述道:“自江南产茶既盛,民多盗贩,数百为群,稍诘之则起而为盗。”
淳熙元年(1174),数千茶寇集结湖南,被名臣刘珙抚平。第二年,头目赖文政重新纠集了几百名残寇,竟然以少胜多,击溃了名将王炎(刘珙的继任者)的正规军。随后又转战江西,打败了老将贾和仲。两次惨败,震动朝廷,(淳熙二年六月十三日)兵部侍郎周必大向孝宗描述道:“臣旬日来闻湖南茶贼转剽吉州界,其徒仅数百人,乃敢覆军杀将,盗据县邑,略无忌惮……(《周文忠集》卷137《论军政》)”
辛弃疾就是在这种棘手的情况下,被叶衡举荐的。《宋史·孝宗本纪一》又记:“(淳熙二年)六月辛酉,以仓部郎中辛弃疾为江西提刑,节制诸军讨捕茶寇”。于是就出现了《去国帖》描述的那一幕:“弃疾自秋初去国,……第缘驱驰到官,即专意督捕,日从事於兵车羽檄间,坐是倥偬,略无少暇。”
在随后的三个月里,辛弃疾不负所望,成功诱杀赖文政,收编余寇,替朝廷解决了祸患。《宋会要》:“淳熙二年闰九月二十四日,上(孝宗)谓辅臣,曰:江西茶寇已剿除尽。……辛弃疾已有成功,当议优于职名,以示激劝。”这里的“优于职名“,便是辛弃疾在《去国帖》中所署的“新除秘阁修撰”。
此时,我们可以说《去国帖》的收信人是叶衡了吗?
不能!
辛弃疾在江西大展拳脚时,叶衡却被朝臣攻击,罢相外放,远离了权力中心。
叶衡罢相的记载有三:
1、《宋史·叶衡传》:上请执政,选使求河南,衡奏:司谏汤邦彦有口辨,宜使金。邦彦请对,问所以遣,既知荐出于衡,恨衡挤己,闻衡对客有讪上语,奏之,上大怒。即日罢相,责授安德军节度副使,郴州安置。
2、《中兴两朝圣政》卷54:(淳熙二年九月)是月,叶衡罢相。以谏官汤邦彦论其奋身寒微,致位通显,未闻少有裨益,惟务险愎,以为身谋也。初命知建宁府,言者不已,遂罢之。
3、《宋会要辑稿》卷3891:(淳熙二年九月十八日)同日,太子詹事兼权吏部侍郎沈枢分析欺隐,可降三官放罢,送筠州居住。侍御史范仲芑论右丞相叶衡,因言及枢,故有是命。
叶衡被汤邦彦和范仲芑等人弹劾,九月罢相。而此时,正是钱塘观潮时节。
远方的辛弃疾,听到叶衡被贬的消息,写下名篇《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叶衡于淳熙元年十一月拜相,淳熙二年九月罢相,这首词,只能系于淳熙二年的观潮季。
词云: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
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
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
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
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
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
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前半阕,辛弃疾用弄潮儿来形容叶衡在复杂朝局中担当与气魄。后半阕,表达了对叶衡壮志不酬的惋惜。词尾,又流露出鼓励之意,劝这位上司不要灰心,莫学范蠡隐遁山水。
至此,我们先汇总下前文的时间节点:
淳熙二年(1175)七月,辛弃疾被叶衡举荐,赴江西剿寇;
九月,叶衡被弹劾,罢相,外放建宁府;
九月观潮季,辛弃疾写《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劝慰叶衡;
闰九月二十四日,辛弃疾剿寇功成,孝宗下诏,辛弃疾除“秘阁修撰”;
十月,辛弃疾写《去国帖》,向某位上官示意。
叶衡在九月罢相外放,不符合《去国帖》中“望吴会云间”的收信人条件。
另外,《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的传世,也证明了在辛弃疾在书写《去国帖》前,和叶衡有文字往来。不符合《去国帖》中“起居之问,缺然不讲,非敢懈怠,当蒙情亮也”的表述。
所以,《去国帖》不是写给叶衡的。
叶衡上得快下得也快,他刚把辛弃疾带到空中看风景,自己却跌入谷底。叶衡去位,使崭露头角的辛弃疾,失去了靠山。
就在此时,辛弃疾写下了《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词云: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首词,历代赞评不绝。都说造口是昔日哲宗的隆祐皇后被金兵追击处,辛弃疾登临旧地,望故都汴京,惜水怨山,慷慨生哀,借“行不得也“的鹧鸪啼声,表达了恢复无望的悲愤。但邓广铭先生考证,金人在造口追隆祐事,“当俱出传闻之误”。
如果我们把《菩萨蛮》,结合时间相近的《去国帖》,能体会出一点新的意味。《去国帖》里的“指吴会云间”,化用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这说明,此时辛弃疾心中“望长安”的典故,来源于《滕王阁序》,“望长安”真正对应的,是“指吴会”,而吴会,却是杭州。
王勃从江西望长安,是明确的西北方向。但从实际地理位置上看,汴京位于造口(今万安县)和郁孤台(今赣州)的正北。即便是在不精确的宋代《华夷图》(碑藏西安碑林)上,汴京也只是在正北微偏西7度的位置,算不上西北,所以《菩萨蛮》中“西北望长安”,不是实望汴京,而是扣典。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中的“行人” 指出征者,不是指随隆祐南逃的民众,这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杜甫《兵车行》)中的“行人”是同一意思。此时的辛弃疾带兵剿寇,是出征人,“行人泪”,是辛弃疾之泪,辛弃疾在词中流泪,此处非独见,另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辛弃疾借着叶衡拜相的东风,刚得到被朝廷认可的机会,却传来恩相倒台的消息。他登上郁孤台,目送清江,满心悲怆。遥望杭州,层层青山阻隔,听得鹧鸪声,想到回朝未卜,恨泪长流。
“滔天力倦”的叶衡外贬,这绝非他一人之事,伴随的是连锁清洗。除了前文提到的太子詹事兼权吏部侍郎沈枢“降三官放罢,送筠州居住”之外,被牵连的还有王正己(字正之)等。
王正己是辛弃疾好友,另一首辛词名篇《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就是写给他的。楼钥为王正己撰《朝议大夫秘阁修撰致仕王公墓志铭》云:“以叶丞相之荐,除尚书吏部员外郎,权右司郎官,遂为真。叶公去国,公亦遭论,再奉祠。除严州,改婺州”。
关于王正己,淳熙五年五月初七,宋孝宗对史浩说过一段话:“朕但取贤者用之,否则去之。且如叶衡既去,人以王正己为其党,朕固留之,以王正己虽衡所引,其人自贤,则知朕不以朋党待臣下也。”(见载于南宋《增入名儒讲义•皇宋中兴两朝圣政》)。
从中可以看出,叶衡倒台,政敌以“结朋党”为由,持续攻击叶党。孝宗虽说“不以朋党待臣下”,但还是逐之而后快。
宋代重文轻武,辛弃疾未经科举,是南渡的“归正人”,难融于士大夫集团。《宋史•辛弃疾传》记录了他早年仅有的一次面圣:“乾道六年(1170),孝宗召对延和殿。时虞允文当国,帝锐意恢复,弃疾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
之后,31岁的辛弃疾被授予司农寺主簿,正七品。出身不过硬,且“不为迎合”的辛弃疾,在虞允文时代,得不到政治机会。被叶衡举荐前,辛弃疾也不过是正六品的江东安抚司参议,没有朝中根基。
叶衡失势,而下的一脉党羽失力。辛弃疾还能对哪位朝中上官,心怀期待地写出《去国帖》这样内容的信札呢?
历史的可选项,已然不多。目前看,辛弃疾唯一可以期待的,是叶衡的后台——曾觌。
叶衡虽倒,曾觌还在位上。正是这位强人,把叶衡一路扶上相位。《宋史•叶衡传》道:“衡负才足智,理兵事甚悉,由小官不十年至宰相,进用之骤,人谓出于曾觌云。”叶衡实际上是曾觌的代言人,行使的是曾觌的政治主张。
曾觌虽强,却是一位名声不佳、令人侧目的人物,《宋史》把他归为“佞幸”,史书中不见善评。宋史学界,对他也没有公允评价。
“佞幸”,似乎和爱国英雄辛弃疾格格不入,但在孝宗一朝,曾觌有特殊的政治影响力,是辛弃疾后台的后台。没有他,叶衡不可能拜相,辛弃疾也不可能得到《去国帖》中“江西剿寇”的机会。
曾觌(1109-1180),字纯甫,号海野老农,汴人,文学才能出众,长应制,善填词,有《海野词》传世。亦精书法,米友仁《云山得意图》后,尚有曾觌题跋一段。
曾觌追随孝宗很早,孝宗还是建王时,他和另一位“佞幸”龙大渊就是王府知客。孝宗受禅,改元隆兴,三月,擢拔龙、曾两位潜邸旧人,引起朝臣们的抵制。新皇起用近习,意味着向老臣分权,这本质上是一场权力博弈。
朝臣认为,近习多小人,靠谄媚得官,出入内廷和庙堂,是国家的祸殃。如刘度《待小人不可无节疏》:“大渊、觌轻儇浮浅,凭恃恩宠,入则侍帷幄之谋,出则陪庙堂之议。摇唇鼓舌,变乱是非。凡皇闱宴昵之私,宫嫔嬉笑之语,宣言于外,以自夸大。”又如朱熹《垂拱奏札三》:“臣窃观今谏诤之途尚壅,佞幸之势方张,……,而所以修德业、正朝廷、立纲纪者,必以广纳谏诤,黜远邪佞,杜塞倖门……”
孝宗和朝臣反复交锋,四次改命,《宋史•曾觌传》说:“不数月间,除命四变”。这场斗争,持续到了八月,最终,曾觌升为“带御器械、干办皇城司除权知阁门事”。
反对的官员们,以集体辞职相要挟,“宰辅、台谏、给舍一辞以为当去”,这引起了孝宗的猜忌,“上意有朋党之疑”,对他们严加打击。从《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六《孝宗黜曾、龙本末》中,可以整理出一串受贬官员的名单:他们是周必大、张震、刘度、龚茂良、张焘、周操、陆游、林广朝、刘朔。
如此一来,曾觌愈发树敌,终其一生,矛盾不止。曾觌当权后,恃宠擅政,用龚茂良的话说:“今左右近习,不过数人,众所指目,形于谣诵,一二年来,进退人才,施行政事,命由中出,人心哗然,指为此辈。”语见《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逸文《龚实之论龙曾》。
孝宗控制臣下,有两种特殊手段:一是利用近习,牵制朝臣。二是频繁换相,节制相权。这在宋代,绝无仅有。
当然,孝宗对近习,也非完全袒护。乾道三年(1167)春,副相陈俊卿抓到曾觌和龙大渊“泄密”的把柄,成功激怒孝宗,曾、龙外放。第二年,龙大渊病死。之后,孝宗数次想召回曾觌,遭到虞允文、陈俊卿、刘珙等人的坚决抵制。
直到乾道六年(1170),陈俊卿倒台,曾觌才得以回朝,一直到去世,宠渥不衰。《宋史•曾觌传》记载了他之后的升迁:“六年夏,俊卿罢政。十月,觌以京祠召。七年,立皇太子,觌以伴读劳,升承宣使。八年,姚宪为贺金国尊号使,觌副之。归,除武泰军节度使,提举万寿观。淳熙元年,除开府仪同三司“,”淳熙六年,加少保,醴泉观使”。
南宋初年,主战或是主和,是对高层官员的基本划分。曾觌是虞允文和陈俊卿的政敌,似乎应是主和派,但现有的证据,却显示他是主战派。笔者理由如下:
1、孝宗即位之初,锐意恢复,他提拔曾觌,正值隆兴北伐之际,所以,曾觌不可能是主和派;
2、叶衡是主战派。曾觌不可能把立场相反的人,扶上相位;
3、曾觌《海野词》中的词作,体现了主战精神。如《水调歌头》:
词云:
图画上麟阁,莫使鬓先秋。
壮年豪气,无奈黯黯阵云浮。
常记青油幕下,一矢聊城飞去,谈笑静边头。
勋业出无意,非为快恩雠。
卷龙韬,随凤诏,与时谋。
朱旛皂盖南下,聊试海山州。
邂逅故人相见,俯仰浮生今古,蝼蚁共王侯。
万事偶然耳,风月恣嬉游。
4、曾觌与韩彦古是亲家,政治立场相投的人,才会联姻。曾韩联姻,见于南宋赵与时《宾退录》卷二:“觌之姻家韩彦古献议。” 韩彦古,字子师,抗金名将韩世忠之子,是坚定的主战派,辛弃疾好友陈亮有一首《满江红•怀韩子师尚书》,可体会之。
词云:
曾洗乾坤,问何事、雄图顿屈。
试著眼、阶除当下,又添英物。
北向争衡幽愤在,南来遗恨狂酋失。
算凄凉,部曲几人存,三之一。
诸老尽,郎君出。恩未报,家何恤。
念横飞直上,有时还戢。
笑我只知存饱暖,感君元不论阶级。
休更上、百尺旧家楼,尘侵帙。
淳熙元年(1174)二月,虞允文去世了。虞允文指挥“采石矶大捷”,出将入相二十年,根基深厚。他和陈俊卿是死党,也是曾觌的政敌。
少了虞允文的压制,曾觌加大了谋权力度。我们回顾下前文总结的叶衡快速升迁的时间:(淳熙元年)二月,除户部尚书;四月,签书枢密院事;六月,任参知政事; 十一月,拜右丞相兼枢密使。
可以看出,曾觌提拔叶衡,和虞允文去世同时。叶衡成功拜相,意味着曾觌权势无两。
前文又讲过,弹劾叶衡的人物,是汤邦彦和范仲芑。这两人是谁?
汤邦彦是虞允文的人。南宋《京口耆旧传》卷八《汤邦彦传》:“邦彦,鹏举孙,字朝美,以祖荫入官,……,丞相虞允文一见如旧,除枢密院编修官。允文宣抚四川,辟充大使司干办公事。”
范仲芑是王炎的人。王炎,字公明,乾道五年(1169),权参知政事,除四川宣抚使。乾道七年(1171),升枢密使,依旧宣抚四川。枢密使,是南宋的最高军事长官。直到乾道八年(1172),被虞允文接任。
王炎在四川练兵备战,筹备北伐。他的幕府,被陆游称为“征西大幕”,一时英才荟萃,陆游、范仲芑都是其下属。陆游在《送范西叔序》,中云:“乾道壬辰二月,予道益昌,始识范东叔,后月余,遂与东叔兄西叔(范仲芑字西叔)为僚于宣威幕府。”
王炎和虞允文关系不好。周必大《王炎除枢密使制御笔跋》云:“初,炎与宰相虞允文不相能,屡乞罢归”。虞允文接管四川的第二年,即乾道九年(1173),王炎罢枢密使,奉祠宫观,相当于赋闲。
直到淳熙元年(1174)十二月,也就是虞允文去世十个月后,王炎才以“观文殿学士、太中大夫知潭州(今长沙)”。运气不好的是,正赶上茶寇造反,这位昔日的名帅,竟被赖文政的小股武装击溃。淳熙二年(1175)五月,朝中有人弹劾王炎等三人“欺君”,王炎的下场是“落观文殿学士,袁州居住”,罢了官。事见《宋宰辅编年录》卷十。
谁弹劾的王炎?史书上没有讲。但嫌疑最大的,无疑是曾觌和叶衡。叶衡拜右相兼枢密使,集相权与军权于一身。虞允文一死,就数王炎的军事威望最高,所以,曾、叶有动机,抓住剿寇失利的机会,找个罪名,除掉王炎。
王炎罢官的次月,叶衡力荐辛弃疾出征。这位心腹,军事才能出众,当年率五十人,冲进五万敌营生擒叛徒,是一桩广为人知的传奇。辛弃疾凯旋,必有助于曾、叶收揽军权。辛弃疾,是他们往军界,楔入的一枚钉子。
这种局面,显然不是虞允文旧部和王炎愿意看到的,于是,两派摒弃宿怨,结成同盟。汤邦彦和范仲芑联手攻击叶衡,最终把叶衡拉下马。此事最关键的,其实是孝宗的态度。孝宗警惕机敏,终其一朝,不允许任何势力做大。这时赶走叶衡、削弱曾觌势力,利于巩固皇权。
叶衡被逐的第二年,即淳熙三年(1176)年,汤邦彦找到机会,向孝宗为王炎诉冤,打动了孝宗,王炎复职(事亦见《宋宰辅编年录》卷十)。当然,这是后话。
辛弃疾在叶衡罢相后的四年间,在江西、湖北、湖南三路,辗转任安抚使(从四品),统管各路军政。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在《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中言道:“臣危孤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远方耳目之寄者,以臣为戒……”
辛弃疾任职期间,政绩出众,之所以“不为众人所容”,恐怕还是因为曾觌。近习像一把双刃剑,入其门阀,在晋身的同时,必会引来攻讦。
终于,在曾觌去世的第二年,即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削职为民。
辛弃疾显然也想调合各方的关系。譬如,他结交王炎旧部;结交朱熹,甚至去结交失势的汤邦彦,都有词篇为证。辛弃疾罢官后,闲居江西上饶的带湖,在《水调歌头•盟鸥》中写道:“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应该就是这种心境的体现。
在史料中,我们找不到辛弃疾和曾觌交往的直接记录。但是,辛弃疾是叶衡的人,叶衡又是曾觌的人,这条关系脉络,史有明载,颠扑不破。
如果把辛弃疾视为“近习党羽”,再看他和其他重要人物的关系,会有全新的理解。我们姑举朱熹和周必大,略论之。
1、朱熹
陈亮是永康学派的创立者,著名词人,和辛弃疾交厚。他在《与辛幼安殿撰》(《龙川文集》卷21)中描述了辛弃疾和朱熹的关系:“四海所系望者,东序惟元晦(朱熹),西序惟公与子师(韩彦古)耳,又觉戛戛然不相入。”东序和西序,指文官和武官。陈亮把辛弃疾和韩彦古并视。同时也指出,他们和朱熹不合。
孝宗即位之初,朱熹就抵制曾觌。曾觌去世的前一年,即淳熙六年(1179),朱熹又写了一封攻击曾觌的奏疏,言辞激烈:与陛下所与亲密谋议者,不过一二近习之臣,上则蛊惑陛下之心态,……,下则招集天下士大夫嗜利无耻者,文武汇分,各入其门。所喜则阴为引援,擢置清显;所恶则密行訾毁,公肆排挤。……,使陛下号令黜陟不复出于朝廷,而出于此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之独断,而实为此一二人阴执其柄,莫大之祸,必至之忧,仅在朝夕,而陛下独未知也。”这封奏疏,引得孝宗大怒,幸亏有丞相赵雄(虞允文门人)说项。事见《宋史•朱熹传》。
朱熹和辛弃疾有文字交,以往的学者,都着眼于他们的融洽。但是,曾觌的影响,难免会使他们心有隔阂,也就是陈亮所说的“不相入”。
朱熹和陈亮,还有过一场 “王霸义利”之争,是儒学史上的著名公案。简言之,朱熹的观点是,君主应首重修身,远小人,行王道,否则,功业再大也是枉然;陈亮则认为,君主的道德标准和常人不同,当首重功业,行霸道,为国家谋利。
朱熹反对近习,他认为孝宗任用曾觌等,是不修德业。陈亮主战,他最推崇的辛弃疾和韩彦古,都是曾觌线上的人物。如此看来,两人对曾觌的态度,在“王霸义利”之争中,是有所体现的。
2、周必大
周必大,字子充,文坛盟主,孝宗朝后期的名相。他对辛弃疾很不友善,其事有三:
淳熙二年,辛弃疾赴江西剿茶寇,周必大在九月五日写下《论平茶贼利害》的奏疏,批评成功在即的辛弃疾,说“但观其人,颇似轻锐,亦须戒以持重”,又说辛弃疾斗力不斗智,使用的民兵太多,浪费粮食。
淳熙七年(1180)八月,辛弃疾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见湖南军政凋敝,上疏乞建“飞虎军”,得到孝宗许可。九月,时任参知政事的周必大,又上《论步军司多差拨将佐往潭州飞虎军》疏,对辛弃疾提出节制意见。周必大的动机,在他的《与林黄中(林栗)少卿书》中写得很清楚:“辛卿又竭一路民力为此举,欲为自功,且有利心焉。”
而历史证明,飞虎军是一支劲旅,对安定湖南、防御边境发挥了长期而重要的作用,金人称之为“虎儿军”,颇为忌惮。”
南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云:王丞相(王淮)欲进拟辛幼安除一帅,周益公坚不肯。王问益公云:“幼安帅材,何不用之?”益公答云:“不然,凡幼安所杀人命,在吾辈执笔者当之。”王遂不复言。
辛弃疾是曾觌一派,这是周必大压制辛弃疾的根本原因。隆兴元年,周必大和众官一起,反对孝宗提拔曾觌,并因此被贬;淳熙二年,他趁叶衡势危,上疏针对辛弃疾;曾觌死后,他制约辛弃疾组建飞虎军、反对王淮起用辛弃疾。
事实上,周必大也非表里如一的君子。《宋史•曾觌传》如是记载:淳熙六年(1179)二月,帝幸祐圣观,召宰臣史浩及觌同赐酒。是岁,加觌少保、醴泉观使。时周必大当草制,人谓其必不肯从,及制出,乃有"敬故在尊贤之上"之语,士论惜之。
当时,周必大正处于低谷,用一句"敬故在尊贤之上",屈从了曾觌。随后,进开国伯、加食邑三百户,又进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承旨。翌年,拜参知政事,封荥阳郡侯。
孝宗,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开启了“乾淳之治”。曾觌自乾道六年(1170)还朝,到淳熙七年(1180)去世,这十年间,始终屹立高位,而丞相却换了七人。孝宗利用近习和士大夫集团的矛盾,达到了削弱势力阵营、加强皇帝集权之目的。
孝宗是一代明君,整体上来讲,他信任近习,胜过信任朝臣。近习所为,很多是替孝宗代言,行孝宗的意旨。当然,曾觌等人,也有揽权逐利的私心。
真实的近习,未必如士大夫描绘的那般无耻;真实的士大夫,也并非如自己标榜的那样端方。但史书是士大夫写的,于是,近习的形象被扭曲,门下官员,也遭蒙尘。辛弃疾爱国,文学武功一流,辛词更是照耀千古,如此人物,到哪里都是光辉万丈,反而掩盖了曾觌的存在。
最后,来欣赏一首曾觌的《水龙吟》,这是《海野词》的首篇。
词云:
楚天千里无云,露华洗出秋容净。
银蟾台榭,玉壶天地,参差桂影。
鸳瓦寒生,画檐光射,碧梧金井。
听韶华半夜,江梅三弄,风袅袅、良宵永。
携手西园宴罢,下瑶台、醉魂初醒。
吹箫仙子,骖鸾归路,一襟清兴。
鳷鹊楼高,建章门迥,星河耿耿。
看沧江潮上,丹枫叶落,浸关山冷。
此阕《水龙吟》的首句是“楚天千里无云,露华洗出秋容净”,竟和辛弃疾名篇《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首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有微妙的相似。曾觌也是词坛名宿,或许,他和辛弃疾之间,通过款曲吧!
(完)
作者往期阅读(点击可查看):
第46期 | 香港近日成交的董其昌书轴——董其昌和东林党友人(上)
2、〔美〕彭慧萍(Huiping Pang)著:《虚拟的殿堂:南宋画院之省舍职制与后世想象》
6、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 编:《近墨堂法书丛刊 第二辑》(全十册)
点击“阅读原文”进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