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期 | 《古诗四帖》与五代彦修(下)
编者按:
在上期,笔者根据彦修草书碑,指出《古诗四帖》是五代彦修真迹。
本期,将讲述《古诗四帖》的流传史,主要是明代的几位顶级名家,丰坊、王世贞、项元汴、詹景凤和董其昌,围绕《古诗四帖》和彦修草书碑发生的故事。他们面对真相,欲言又止,欲拒还迎,各有姿态。
作 者:吴 斌
接上期:《古诗四帖》与五代彦修(上)
北宋末,《古诗四帖》入宣和内府,收录于《宣和书谱》,系于谢灵运名下,叫《古诗帖》。
南宋末,是贾似道囊中物,著录于《悦生堂别录》和周密《云烟过眼录》,还叫谢灵运《古诗帖》。
元末,“翰林院国史院检阅官”荣僧肇题跋道:“岂谢公以佳诗雅韵,掩其书名耶?”此时,它依然归在谢灵运名下,并保持着宣和原装。
入明,《古诗帖》被拆开,散落各地,无锡华氏搜罗四十年,集成四帖,也不知是否是全轶。嘉靖二十八年(1549),丰坊受华夏所托,精心考证了一番,写了超长的题跋,核心思想是:帖中有庾信《步虚词》,而庾信晚于谢灵运,所以,这不是谢灵运真迹。
丰坊完成了《古诗四帖》的第一次学术进步。他排除了谢灵运,用不确定的语气,把《古诗四帖》的作者,定为贺知章。
丰坊在长跋开始,写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世有石本,末云:谢灵运书。” 丰坊又根据拓本,找到了早先《古诗四帖》被标为“谢灵运”原因:“其石刻是子晋赞后截去十九行,仅存谢灵运王而已,因读王为书字。”
石刻上的信息,和《古诗四帖》完全吻合,“谢灵运王”这一行之后,正有一道纸缝。所以,丰坊鉴定时所用拓本,至少有一部分,是根据《古诗四帖》中谢灵运诗刻的石。
华夏之后,《古诗四帖》归了项元汴。项元汴也写了一段题跋:
项元汴说自己曾见过“嘉祐间不全拓墨本”,也是被当成谢灵运的书法,书艺入神,今日见到真迹《古诗四帖》,十分荣幸。
按照语意,作为华夏的下家,项元汴看到的拓本,和丰坊看到的是同一种,甚至是同一件。
除了丰坊和项元汴之外,王世贞也是知情人。他在《弇州四部稿》卷154说部《艺苑卮言附录三》写道:
可以从中看出,王世贞也见过丰坊鉴定《古诗四帖》时所用的拓本。
既然三人都见过同种拓本,不妨把他们描述的拓本信息综合起来:项元汴说“嘉祐”“不全”,王世贞说“陕刻”、“唐诗两首非全文”。有这几个条件约束,碑刻的范围已经不大了。
上期,笔者已通过和彦修草书碑的图像对比,指出《古诗四帖》是彦修真迹。
我们不妨再来回顾下彦修草书碑的基本状况。
彦修草书碑,现藏西安碑林,刻于北宋嘉祐三年(1058),有题记为证。
碑是双面三段刻,碑阳刻唐末裴说《寄边衣诗》。诗的前部不全,首句是“……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缺“深闺乍冷鉴开箧,玉箸微微湿红颊。一阵霜”17字。
碑阴首句是“一片殷勤寄边使”,占两行,这是从碑阳末尾转入的《寄边衣诗》末句。后接《入洛诗》和嘉祐题记。碑阴下部,是张旭《肚痛帖》,注明“张旭书”的字样。
碑阴整拓示意。首句“一片殷勤寄边使”,是碑阳《寄边衣诗》末句。后接《入洛诗》。再后是嘉祐题记。再下是张旭《肚痛帖》(《肚痛帖》失拓)。
《入洛诗》释文:残秋入洛谒明君,身事成来愧忝尘。若说此生勤苦甚,等闲之苦是何人?此回重入洛阳城,又忝皇恩赐一名。又向乐师(?)院住,如斯谁是得来情。
注:碑阴《入洛诗》,先前无人知道作者为谁。笔者猜测,《入洛诗》的作者也是裴说。因诗中有“又忝皇恩赐一名”的句子,说明作者是状元。而裴说正是唐哀帝时的状元。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彦修碑的基本信息,和丰坊、王世贞和项元汴记载的拓本特征,相吻合。
唯一不匹配的是,三人是根据《古诗四帖》为底本的谢灵运诗叙述的拓本特征,而现存彦修碑上,并无谢灵运诗。
为何会这么蹊跷?
我们再看彦修碑碑阳,书写的是《寄边衣诗》中段,头部虽然少了17字,可是,首字“风”顶右上角,缺字并不是碑石破损造成的。
碑阳首段示意。
裴说是906年的唐末状元,彦修所处的后梁乾化,是911年五月~913年正月,两人同时代,甚至两人有交情,不存在彦修看不到全诗的可能。李丕绪在嘉祐三年(1058)刻石,晚于乾化约150年,150年并不久远,相当于现在看清代同治,彦修真迹当时就丢失首部的可能性不大。
李丕绪是什么人呢?《宋史》说他“家多图书,集历代石刻,为数百卷藏之”,他的藏品档次其实很高,北宋董逌《广川书跋》说他有怀素六帖,欧阳修《集古录》也多次提到李丕绪,欧阳修的不少重要藏品,都来自于他,比如《晋人七贤帖》。
对李丕绪来说,彦修真迹,实在算不上了不起的东西,打个比方,这相当于,当今的大藏家,看待一位“名不振于时”的同治时期书法家的作品。反言之,如果李丕绪能刻彦修草书,他应该刻了更多的藏品。这相当于,当今大藏家出版藏品集,如果印到小名头,大名头肯定已经印了,断无只印小名头的道理。
李丕绪把家藏法书,一件件紧凑地刻下来。刻完碑阳转碑阴,刻完碑阴转下一块碑的碑阳,刻完一位书法家,就留一段题记,紧接着就是下一位书法家。其实这也能解释,彦修碑碑阴下部,为何还有张旭《肚痛帖》!
所以,彦修碑完全可能已非完璧,北宋刻了不止一块,碑林仅存的,是组碑之一,或者说,彦修碑是北宋李丕绪私家刻帖的唯一遗存。《寄边衣诗》首部缺失的17字,在上一块碑碑阴的尾部,但是上一块碑,已经佚了。
又因为上一块碑碑阴尾部,仅有《寄边衣诗》的开头17字,说明在上一块刻石的《寄边衣诗》前面,还有更多的彦修草书。否则,不会留着17字的尾巴,17字也就是三行而已,《寄边衣诗》必定单独开碑,然后顶头摹刻。
那么,会不会,丰坊、王世贞和项元汴看到的拓本中的谢灵运诗,存在于彦修佚碑中?也就是说,彦修佚碑的一部分,是根据《古诗四帖》中的谢灵运诗,真迹上石?
这样,其实就能够解释,为何三人看着一件符合彦修碑特征的拓本,对《古诗四帖》中的谢灵运诗品头论足了。
我指出这种可能,请大家体会。
如果是这样,事实就可怕了。这说明,丰坊、王世贞和项元汴,当时就明白《古诗四帖》和彦修碑的密切关系,当然也知道《古诗四帖》是彦修的手笔。
但是,他们有足够的动机,不指明彦修的真相。因为,彦修的年代虽早,却属于书史中的生僻人物,如果不是碑刻侥幸流传,名字早就湮灭了。彦修的名声,配不上《古诗四帖》这卷在《宣和书谱》中排名靠前的名迹,公开实情,会伤害藏家的利益。
丰坊题跋之后约五十年,即万历壬寅(1602),项元汴的儿子项玄度,拿着《古诗四帖》向董其昌求跋。48岁的董其昌把《古诗四帖》定为唐代张旭。
选中张旭,是因为他晚于六朝庾信,是顶级的草书名家,配得上《古诗四帖》煊赫的流传,并且,彦修遥接张旭,《古诗四帖》和张旭书风,有连通。
我们完整地看看董其昌在《古诗四帖》卷后的题跋文字:
董其昌在题跋一开始,就说张旭《古诗四帖》"与其所书《烟条诗》、《宛溪诗》同一笔法”,这句话是董其昌把此帖归为张旭的依据,非常重要。
今天,如果我们找到《烟条诗》和《宛溪诗》,哪怕是其中之一,对判断董其昌的心思,会有关键性的帮助。可是,徐邦达、启功和谢稚柳,异口同声地说它们失传了。
难道,真的已经失传了吗?
下面,我再指出一种可能,请大家再次体会。
彦修碑碑阳《寄边衣诗》的头两行,是“……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内有“烟”“条”二字,《烟条诗》会不会就是《寄边衣诗》?
彦修碑碑阳《寄边衣诗》的头两行是“……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内有“烟”“条”二字。
在古代,查诗的出处,并非易事,譬如说,《古诗四帖》中的庾信诗,北宋之后400多年,直到明代丰坊才查出来。彦修碑又缺首部17字,查找更加不易了,所以前人在不知诗名时,按照一般习惯,摘取前面的“烟”、“条”二字,凑成帖名。
可以确信的是,董其昌必定见过彦修碑拓本。在2007年第10、11期的《书法》杂志上,刊载了一件董其昌墨迹。临写的内容,就包含彦修碑的《寄边衣诗》。
董其昌临《寄边衣诗》,和彦修草书碑的章法布局完全一致。可以证明,董其昌必定见过彦修碑。
但董其昌在卷后诡异地题道:“秦中刻碑有张长史不全千文及怀素书寄边衣诗,虽似狂怪实二王。时所未见也。董其昌临并题。”
看风格,董其昌此卷,书写于60岁前后。距题跋《古诗四帖》,已经过了十来年。也许在此期间,查出了裴说的诗名。
彦修碑拓本,在当时的江南流传不广,所以董其昌说“时所未见也”。他一边对着拓本为人临写,一边把彦修报成怀素,还说“虽似狂怪实二王”,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临写碑帖,平常不过的事情啊,为何要隐瞒呢?莫非,不想让人知道彦修拓本的详情?
在项元汴身边,还有一件事,可以把“烟条”和彦修联系起来。
詹景凤《玄览编》卷三:
詹景凤和项元汴有现实的交往。项元汴有一件素绫长幅《烟条帖》,原来是云间顾氏(笔者认为是顾从义)的藏品,詹景凤在项家一见到,马上想到彦修。他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文征明所说的张旭真迹。
明确的彦修书迹,世上惟有彦修碑。如果没见过彦修碑,谁也不可能知道彦修书法是什么样子。詹景凤把项元汴收藏的《烟条诗》素绫长幅指向彦修,说明《烟条帖》和彦修碑有关联。前文指出,《烟条帖》或许就是彦修《寄边衣诗》。
几件事凑在一起,是不是很微妙?
当然,以现在的艺术史眼光来看,唐代张旭素绫长幅,未必是真迹。我个人认为,这很可能是根据彦修碑造的伪物。所以,詹景凤一看,心如明镜。
彦修佚碑,就算历史上真的存在,估计也永远找不到了。但是项元汴家的顾氏旧藏《烟条帖》,是有刻帖的。清初杨宾《大瓢偶笔》道:“中江潘允亮与顾从义俱刻淳化帖一部,而顾更有名。又刻玉泓馆兰亭、柳公权兰亭、十七帖、兰馨、烟条等帖。”更早的,在《汪氏珊瑚网法书题跋》卷二十一的《星凤楼帖》条目下,也有顾从义刻《烟条帖》的记载。
如果,顾刻《烟条帖》能够找到,就可以证明我的部分猜测。我觉着,这事儿大有希望,毕竟,文博机构的藏品很多,根据线索,或可按图索骥。
这一期,我主要是指出,围绕彦修草书碑、《古诗四帖》和《烟条诗》,在明代鉴藏圈里出现的种种巧合。反正,巧合多了,或许就是隐蔽的真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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