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故乡,又见秋天
《又见故乡,又见秋天》
莫易
到了秋分,火辣辣的太阳着实萎了几萎,懒懒慵慵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抛洒热情,撤在宁静而热闹的山村。
山,连绵起伏。路,蜿蜿蛐蛐。山上树繁木荣,林鸟啁啾。青的是松,碧的是茶,翠的是竹,绿的是栗,红的是枫,簇簇拥拥,郁郁葱葱。山茶已坠满青里泛褐褐里透红的油桃,枝枝丫丫孔雀开屏似的曳展开来。板栗也松松跨跨,那是树枝梢头都串着毛刺刺的栗球。
坡上多褐土。庄稼人不惜力气和汗水,责任田和自留地不够种,就在坡上见缝挥镐旯里旯拉都垦作荒地,种上油菜、苞谷、花生、红薯、芝麻之类的作物,从不歇土。坡上坡下一年四季都见绿油油的庄稼,莰头莰脑几无杂草。
此时坡上的花生刚刚下了地,新翻整过的泥土里不是轧着蒜瓣就是轧着土豆。地块边沿挨挨挤挤的高粱还在坚韧矗立,昂扬着丰满绛红的粮头。玉米已经顶了花,挺起状实的苞穗,吐出一绺绺棕髯来。芝麻不甘示弱,丫起密密匝匝的青栓栓不说,还在一节一节往上步花。红薯将地垅挤开道道缝隙,探出黛红的蒂头,好像要蹦地而出。藤藤叶叶都在脉红,不甘雌伏地举起一朵朵喇叭花。
山坳果林的春桃早已歇了树,树下铺了一层落叶,树上无果一身轻,趁机又在抽枝散叶。山枣虽也落了果,却还在不甘寂寞地冒着零星小黄花,亮出涩不拉叽的小青枣。此时柑橘黄了,三三两两抱作一团,一团团齐心协力硬生生拽着枝柯往下甸,急不可待地想脱蒂私奔似的。也有那不长个也不肯泛黄的,赖着一身青皮躲在叶丛中探头探脑。
菜园的篱笆墙爬满了蓬蓬勃勃的藤青,大大小小毛绒绒的触手急不择向地乱抓,以稳住日夜疯长的藤系。如同一堵堵色彩斑斓的屏风,缀满形形色色的朵儿花,挂着一排排丝瓜,一绺绺豇豆角,一簇簇眉豆,一吊吊葫芦,一溜溜苦瓜。惹得蜜蜂流连往返,逗得蝴蝶起舞翩翩。
园内的辣椒摘了一茬又一茬,仍在马不停蹄的朵花勾椒。蕃茄枝一滴溜蕃茄就头重脚轻,虽然都用小竹杆扶持着,但蕃茄稍红还是往下弯。紫茄宽大的叶片抻的抻趴的趴,遮掩着浅紫透红的花瓣和紫得发亮的茄子。空心菜一向都栽在地块边沿,悄悄将一二根空茎伸进地块中间,偷偷孕出几只花苞,未待开放就被拦茎折去,只得忍痛开丫再吐嫩绿。同样栽在地沿的韭菜倒自在,割过一茬又一茬,此时大大方方的顶着小花伞。隅角的南瓜和冬瓜本来也上过墙,可是瓜一大触手就抓不住滑溜下来,只好乖乖地沿着墙脚疯窜,将硕大的瓜果撂在泥地上。
山脚下多老樟、苦楝和梧桐,都是树粗冠阔枝繁叶密挪腾展扬,掩映着红砖青瓦的农家小院。老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把竹椅坐在树荫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蠕着煮花生,一边家长里短。
大公鸡在院墙上踏过来踏过去,小圆眼老是睇着葡萄架下觅食的小母鸡,时不时昂头引颈“喔喔”高唱。小母鸡不解风情,充耳不闻,不理不睬。老母鸡却从鸡窝乐滋滋奔将出来,展翅翘羽、搔首弄姿。正在大门口编毛衣的女人见了,从门角抄根响把在空中挥了挥,伴着“啪啪”的响声笑骂道:“要死不得活的烧公鸡”。唬得大公鸡朴楞楞飞下院墙,臊得老母鸡灰溜溜颠回窝里,下蛋去了。
陇中是稻田,绿油油的晚稻一鼓作气绽破肚肚腆孕,稻出穗穗翠珠,尖缀点点玉瓣,羞羞涩涩,纷纷依依。不知谁家的老母猪拱开圈门溜出来,率领一窝肥嘟嘟的小猪崽浩浩荡荡拱得机耕道坑坑洼洼。便有那妇人一手拎着潲水桶一手握根小木棒一边敲一边嘟嚷着“啾啰啰,啾啰啰”,引得老小猪儿一窝蜂往回奔。
清澈的小河弯曲在陇中,两岸的杨柳排排伫立,垂垂依依。杨柳开始泛黄,片片枯叶飘飘荡荡落在缓缓流淌的河面。河中的鹅鸭浑然不觉,悠闲自在地嬉水觅食。 粗壮的杨柳干有的绑着草绳,那头拴着甩着尾巴低头嚼草的黄牛。牧童们三三两两拢在一堆,二蛋蛋有的拉开弹弓打树上的八哥鸟,有的下到河滩逮螃蟹。小丫丫有踢纸毽的,有跳草绳的,也有捧着小人书坐在草地上翻看的。旁边的大黄狗支坚着耳朵蹲在岸边紧盯河中间沙堆上一步一点头的野鹭,见野鹭叨到鱼,正仰脖美餐,眼馋得一跃一扑,竟成了落水狗,急急调头游上岸来,抖抖擞擞,“旺旺”怪叫。惊得野鹭拍翅高飞。
夕阳殷红,晚霞似虹。河中来了丫着裤衩的青壮男子和光着两瓣屁腚的二蛋,没心没肺咋咋呼呼打水战,吓得小鱼儿慌慌张张四处乱窜。河堰青石台上蹲着穿小褂的小媳妇和着花裙的大姑娘,手上抡着棒槌,搓着衣裳,嘴上叽叽喳喳絮叨私房话。忽儿忽儿嘻嘻哈哈,一双双白藕似的臂膀摇得河水虹波荡漾。
这是记忆中,故乡的秋天。
自从那个斜风细雨的早晨,在父亲和母亲殷殷嘱咐的泪光中踏上列车远离家门,漂南泊北东奔西跑已经二十余载。蜗居在熙来攘往的城市中,像一枚被生与活的长鞭抽得晕头转向的陀螺,欲罢不能。其间虽也回过几次故里,但都是在年关节后小住两日,来去勿勿。今年八月要给父亲立碑,这才又见故乡,又见秋天。
太阳大约是到了更年期,变得越来越暴戾,越来越恣睢。已经是秋分时节,还一会儿藏起来,任由老天狂风暴雨,一会儿又跳出来燃烧火把,弄得大地涝一阵旱一阵。
山依旧连绵起伏,却是荆棘塞路迷迷茫茫。山上的油茶难得一现,显眼的是纠缠于枫栗之间挪腾在松竹之上蓬勃茂盛的荆棘,且一直蔓延下来。坡上的庄稼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除了荆棘灌木和蒿草,仍是荆棘灌木和蒿草。山坳果林的春桃已经灰飞烟灭了,大概是到了寿终正寢的大限又没新栽的缘故。长寿的山枣还在,不过大多已槁枯,杈着光秃秃的枝柯,不用说,那是蚁虫的杰作。也有还在戴绿的,有一枝没一枝萎萎焉焉毫无生机。柑橘树藏在丛生的蒿草和荆棘里,寻得见枝叶,却觅不见柑橘。
山脚下的老樟、苦楝、梧桐一扫而光,秃矗着一座座碉堡似的楼房,东张西望、样式怪异。有的贴了釉彩瓷砖,镶了琉璃瓦,装上了合金玻璃窗,在耀眼的阳光下分外刺目。也有那素面朝天灰头土脸的,又多又大的窗口蒙着塑料纸,风袭雨侵,百孔千疮,窗窗怅惘。楼房不是盖的三层就是盖的四层,上下少说也有二三十间,现在大多是独生子女,即便四世同堂,也就六、七个人,要这么多房子,也不知道给谁住。
明明是晚稻抽穗扬花的季节,陇中的稻田居然片片翠绿,分明是新割的禾蔸再生的嫩苗。稻草乱七八糟的堆在田间地头,丝毫没有种秋的意思。
村里静悄悄的,偶尔走来的多是长辈,熟悉的面孔只是更老些。大手握着丫蛋的小手,蹒跚来,蹒跚去,弄不清到底是老牵小还是小搀老。在祠堂前遇上秋婶,领着两目惊惧的丫丫,说这几日丫丫老在梦里哭爹喊妈,每每衣褂都汗湿透。问了哨村的神婆,道是上学的路上撞了邪,刚从里面给老祖宗们烧过香磕过头求过护佑出来。
母亲正在堂屋跟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闲唠。正在说村尾的山叔昨夜从楼上摔下地,竟躺在地上痛嚎了一宿,揣摩着是山叔这一阵贪恋庄稼累得晕头晕脑才栽倒的。还是上小学的孙子早上起来找爷爷要吃的才发现,打电话唤了他大姑二姑回来将人送医院,得不得活还是两回事。又说村头的憨伯,因为丫丫哭闹,竟去山坳的果林寻柑橘。一个不小心扒拉到马蜂窝,人老眼花不说,腿脚还不利索,总是迈不开步,由着马蜂蛰了个遍。这阵子头肿得像脸盆,身上肿得像水桶,老了老了,还嚎嚎哭。
老人们唉唉叹叹,说现如今村里不是老的就是小的,但凡还能手提肩挑的都跑外头做工挣钱,一年半载不落屋,村子里大小有个动静,竟是找不着有力气的。哪比先前,谁家有响声,男女老少呼啦啦奔了去帮忙,几齐心。还说金窝银窝,不如儿孙一窝。嘘唏了一阵,说是要给丫蛋们弄饭,各自散去。
妻找来竹篮子要上菜园摘菜。母亲支支吾吾推三阻四,末了,说是菜园只怕早就荒了。
菜园的篱笆歪歪斜斜,倒是爬满了藤青,但多是葛藤和爬山虎。墙上零零星星藏着几朵五瓣花和蝶花,好不容易才寻得两条扭扭拧拧的丝瓜,还有几根面目狰狞的豆角。园内站着一行行椒苗,大多已枯死,有点绿意的勾着又细又瘦非青非红的辣椒,暗淡无光。茄苗也一样,活着的没精打采地趴拉着叶片,也不知叶片里挂没挂紫茄。蕃茄苗不用竹杆扶持都立得周周正正,全是不肯抽枝散叶的锉苗,压根就不打算开花结果的。只有空心菜还有些生机,蔓蔓蜒伸,吹起那数不胜数却毫无光泽的喇叭花。最不争气的是韭菜,看那样子是早已悉数枯伏在地的。地块的土板结,干硬,龟裂,显然是从未松土也久未施肥浇水的缘故。
闭上眼,还能看见早年母亲蹲在地沟松土,爬进株行薅草和弯腰施肥浇水的身影。母亲一锄一瓢都是极小心冀冀的绕过枝叶就近株蔸,生怕弄伤根茎或是碰折枝丫。每每发梢都会粘上花粉花瓣,引得蜜蜂攆在头顶“嗡嗡”盘旋。伺弄完园内,再转到篱笆外墙绕一圈,仔仔细细捉捏萤火虫和甲虫,拣折新丫的藤触,好让主藤不蔓不枝一门心思开花挂果。因为要忙田间坡上的大庄稼,母亲都是在清晨或傍晚才到菜园,总是脚底生风火急火燎的样子。镇上逢三六九开集,母亲每集必赶,挑两箩筐又肥又嫩又鲜的蔬菜去卖,一笔一笔攒作儿女们的学费。
“其实,原来都是种整齐了的,长势也好。自打闹那场病,再也拿不动镐锄,都枯没了。”
不知何时,母亲驻在园门旁,囁囁嚅嚅道。浑浊的目光在园内和妻的脸上游离,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燕子不让再种,说是买菜省事。村里人都不太种了,种一点够摘就罢.……”
燕子是弟媳的小名,生在城里长在城里,自然是买菜过的日子。岁月早将健朗的母亲风霜成白发苍苍皱纹纵叠的老妪。眼前的母亲佝偻着瘦小的身体,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已是风烛残年,还能肩挑手挥松土浇园么?母亲因再无力气伺弄菜园而深感不安,唯恐自己的儿媳以为婆婆惰于劳作,竟羞愧,竟分辨。
我紧步过去,搀住母亲的手,眼眶中早已噙满泪水。母亲的脚下赫然横躺着一根朽倒的木桩。而母亲竟毫无察觉。
母亲独自住在老屋,左旁就是小弟的楼房。楼房盖了三层,足有一百六十平米基地。一楼地面是水磨拼图的彩石,分大小客厅、厨房餐厅,洗手卫浴等八间。少有的几件农具则搁在院隅的井房内。二楼铺的橡木板,是起居层。三楼铺的仿瓷板,是粮层。说是粮层,也就在其中一间的一隅躺着几挑新收的稻谷,其它几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记得那时家家户户都是上下两层,用杉木板或松木板铺楼,楼上从不住人。父辈们啃过树根咽过观音土,深知饥饿的痛苦,楼上的稻谷总是储得跟小山一样。还有菜干,红薯干,花生,豆类,菜籽油等,都储在楼上。即便大旱三年,颗粒无收,一家人也饿不着肚子。老人们常说,天大由天,万一来一场天灾人祸什么的,粮层不储粮,到时吃什么呢?
小河静静,两岸的青草肥嫩茂密,杨柳也愈发粗壮愈发苍郁。田埂上不见拱道的猪群,河堤上不见嚼草的黄牛,嬉戏玩耍的丫丫蛋蛋们也不知哪里去了。清清的河水一清二白的倒映着发烧的苍天,成群结队的小鱼儿在空中漫漫悠悠地游,招来了三三五五的野鹭,掠得天空褶褶皱皱。但是不见嬉水觅食的鹅鸭。
晚霞如霓似虹。河中没有咋咋呼呼打水战的男子,河堰的青石台长满厚厚的青苔,怕是早没洗衣的女人光顾。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喊了两句,引得村头村尾好一阵狗吠。不知是老人们怕贼还是孩子们怕孤单,家家养有看家的狗。狗吠声停了,整个村庄立时沉寂下来。
清清的小河落寞地躺在陇中静静地流,弯弯曲曲恍惚一连串硕大的问号。
故乡的小河,你寂寞吗?还是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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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毛主席时代的广播体操实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