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岳史学 || 拜根兴:唐《李训夫人王氏墓志》关联问题考析
來源:《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誌彙編》中冊
唐《李训夫人王氏墓志》关联问题考析
拜根兴
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碑林集刊》第10卷(2004年号)刊发了刘莲芳女士《唐〈李训夫人王氏墓志〉考释》一文[①],对2000年出土于陕西省眉县常兴镇砖场,现收藏于碑林博物馆的唐《李训夫人王氏墓志》作了详细的介绍,为唐史研究者提供了新的资料,其襄助学术初创之功实不可没。然而,仔细探讨该墓志,其蕴含的东西仍然不少。本稿试作考析,并就教于诸师友方家。
一、关于王孝杰及其后裔
关于王孝杰其人事迹,《旧唐书》卷93,《新唐书》卷111均立有传记,《资治通鉴》卷205、卷206亦有记载。其事迹诸史书记载大同小异。不过,和当时其他著名将领传记相比,特别是对其家世等方面的记载,王氏的传记明显简略。
据《旧唐书》卷93《王孝杰传》、《新唐书》卷111《王孝杰传》载:王孝杰籍贯为京兆新丰人,唐高宗末年随工部尚书刘审礼讨伐吐蕃,在大非川战役中被吐蕃俘获,后因长相酷似吐蕃赞普的父亲,故而受到吐蕃上下的特别礼敬,数年间生活于吐蕃,最后因其他机缘返回唐境。武周长寿元年(692年),武则天任命王孝杰为武威军总管,与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率军征伐吐蕃,因王孝杰在吐蕃数载,深得吐蕃内情,最终完成收复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重任,成为武周时期开疆拓土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则天对王孝杰大加赞赏,云:“昔贞观中具俊得此蕃城,其后西陲不守,并陷吐蕃。今既尽复于旧,边境自然无事。孝杰建斯功效,竭此款诚,遂能裹足徒行,身与士卒齐力。如此忠肯,深是可嘉”,授予王孝杰左卫大将军,不久迁拜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封清源男。证圣初年,王孝杰“坐与吐蕃战败免官”。
万岁通天元年(696年),武周东北边境形势紧张,营州城傍契丹首领松漠都督李尽忠,与其妻兄妫诚州刺史孙万荣,因不堪忍受武周边方官吏之凌辱,奋而率部起兵反叛。武则天先后派遣多名将领前往镇压,但均未能奏效。这样,武则天“复诏孝杰白衣为清边道总管”,率领十八万军兵前往征伐。武周军至“东峡石谷遇贼,道隘,虏甚众,孝杰率精锐之士为先锋,且战且前,及出谷,布方阵以悍贼”[②]。由于后军总管苏宏晖临阵逃遁,王孝杰失去援助,在契丹优势兵力的进攻下,这次武周军队也未能避免全军覆没的命运,王孝杰坠崖谷而死。武则天追赠王孝杰为夏官尚书,封耿国公,拜其子王无择为朝散大夫。王无择开元中官至左骁卫将军。就是说,王孝杰的儿子为王无择,其因父亲的缘故拜为朝散大夫,开元年间成为一员武将。
但是,《李训夫人王氏墓志》(以下简称《墓志》)云王氏“祖孝杰,皇兵部尚书,英灵诞中,钟鼎传业。父默,袭琅琊公”。可以看出,墓志中提到上述大名鼎鼎的唐、武周名将王孝杰,而且王孝杰还曾被封为琅琊公。同时,孝杰之子王默“不仕少殁,弓裘未就,诗礼云终”。就是说,王默只是继承了王孝杰的琅琊公封爵,并未担当任何官职,而且年纪轻轻就病逝;墓主王氏“自幼偏罚,育于外氏,天生妇德,无忝家风,自然母仪,有为人范”,即从小就被寄养在外家,直至出嫁。王氏的丈夫李训生前官拜鸿胪寺丞,“与圣皇帝十叶孙也。”即李氏家族应当是李唐王室后裔。直到天宝年间,李氏家族仍然拥有“别业”。依据墓志记载推测,似李氏家族别业还颇具规模。王氏本人“闲闲内则,动必合仪;萧萧闺门,礼不逾节。”即她的行为很符合当时社会对妇女的规范要求。因墓志记载李训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死于鸿胪寺丞之官舍,证明李氏生前最后的官职为鸿胪寺丞;据史载,鸿胪寺置卿一人,从三品;少卿二人,从四品上;丞二人,从六品上。鸿胪寺丞“掌判寺事”[③],属中级官员。故墓志题名“唐故鸿胪寺丞李府君夫人琅琊王氏墓志铭并序”。
这里存在以下几个问题:其一,上述文献史料记载王孝杰为京兆新丰人,而墓志并不认同这一点。其二,文献史料载王孝杰先是被封为清源男,死后追赠耿国公,而墓志记为琅琊公。其三,文献史料记载王孝杰的儿子为王无择,王孝杰死后被拜为朝散大夫,开元年间官至左骁卫将军,而墓志却记载王孝杰的儿子为王默,继袭王孝杰琅琊公封号,没有官任经历,并很年轻就死亡。如何解释文献史料与新出土的墓志石刻资料之间的差异或不同?新发现的这方墓志的价值到底如何?
首先,从墓志记载看,墓主王氏天宝九载(750年)迁化,终年65岁,其出生时间应为垂拱元年(685年)。王孝杰697年3月战死于辽东东峡石谷,按照上述年龄推算,此时墓主王氏应是十二岁,应该是懂事的年龄。就是说,王氏理应对其家族渊源,即到底是出自京兆新丰,还是山东琅琊(也有可能是说其地望)有一定的认识。同时,作为大名鼎鼎的大将军王孝杰,他的孙女王氏对其祖父的情况也应该有所记忆。
其次,上述文献史料记载王孝杰的儿子为王无择,开元年间曾官至左骁卫将军;而墓志载王氏的父亲王默并无官任,只是承继父亲王孝杰琅琊公封号,并在王氏出生不久就捐弃人世。一般来说,在相距时间并不远,一些当事人可能仍然健在的情况下,攀附或造假的可能性似乎不大。问题是王氏从小就长在外家,即“自幼偏罚,育于外氏”,从墓志铭看似和王氏本宗已没有任何联系。王氏天宝十三载被安葬于“眉城三畤原”,她与京城长安、东京洛阳可能的王氏本宗亲戚来往可能并不多。墓志撰写者为墓主王氏的长子李侹,曾在唐右羽林军中任长上果毅,如此,李侹对其母亲的出自和家庭了解到底有多少,实在令人怀疑。
再者,《旧唐书》《新唐书》的编纂虽然在该墓志之后,但其完全是按照唐朝国史和实录等政府文献编写的。如果是一个普通官员,政府文件中可能出现的错误似乎还有情可原,但王孝杰曲折传奇的经历,悲怆惨烈为国捐躯,假若当时连他的出身和后代都没有记录或者记录错误,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那么,如何解释文献史料与新发现金石墓志间的差异?笔者以为,一种可能是王孝杰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儿子,王无择为嗣子,不仅被拜为朝散大夫,而且还可能继承王孝杰的耿国公封号,而其他儿子则没有在正史中出现。与此相关联,另一种可能王默是为王孝杰庶子,王孝杰生前及亡后,除过所谓的“袭琅琊公”,加之早亡,与王氏本宗并没有更深的联系。第三种可能是,基于第二种可能之缘故,加之王氏父亲早逝,她从小就寄养在舅家,她对祖父王孝杰可能了解得并不多。王氏长子李侹操刀行文的墓志,由于上述原因,他对外曾祖父王孝杰家族的了解因此更少。虽然从墓志铭文看,其叙事亲情流溢、文采斐然,似乎并非出自一军人武将之手,但在当时全社会重文大氛围之下,这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如此,墓志文中出现和现存文献史料相抵牾的记载也就很好理解了。
志文中载墓主夫君李训“开廿二载,李公无忧卒于鸿胪丞之官舍”。王氏“守楚白之清规,修梁寡之至行,育遗孤于别产,收失路于异性。复理败业,再葺荒居,儿女并成,婚官皆毕。非夫人之至德,其孰砫如此乎。”案:王氏天宝九载(750年)年去世,终65岁,其夫开元廿二年(734年)别世时王氏也已四十九岁了。而按照当时一般正常的婚育年龄(不包括再婚等),此时儿女至少也已二三十岁以上,故文中的“育遗孤”、“理败业”明显是溢美之辞。当然,这也符合儿子为母亲撰写墓志,不可避免地存在拔高修饰之人之常情。
另外,志文中纪年方式很值得注意。志文中出现“开廿二载”、“开廿八载”,“天宝初”、“天八载”、“天九载”、“十三载”纪年字样。首先,将唐玄宗的年号开元、天宝,简写为“开”、“天”,据笔者查阅《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发现天宝013、天宝021等墓志也采用这种写法。从掌握的史料看,未见唐朝官方有诏令或特制要求如此纪年,这种纪年在现存墓志中也不普遍,因此,笔者认为这可能反映了特定区域、特定时期的一种时尚,也可能是墓志撰写人行文习惯所致。其次,众所周知,天宝二年起改年为“载”,志文中开元纪年也用“载”,而其它墓志中将开元某年写作开元某载者也不少,而且这种写法一般都是出现在天宝中后期的墓志铭上,应当是当时人习惯了写“载”,故将开元年号也用“载”表示了。
总之,除过《旧唐书》《新唐书》王孝杰传记外,现在可以看到的《全唐文》、《唐文拾遗》、《唐文续拾》,以及近年来出现的《唐代墓志汇编·续编》、《全唐文补遗》、《隋唐五代墓志汇编》等书中,并未发现王孝杰其人碑志石刻方面的资料,而王孝杰家族关联的间接资料亦很少见,王氏后裔金石墓志史料也只有这方《李训夫人王氏墓志》,故这方墓志对唐代著名将领王孝杰的研究可提供了新的史料。对墓主王氏身世的探讨,由于墓志文记载不多,故只能依据现有史料加以论考;至于这方墓志及其涉及王氏夫君李训其人等,应找寻史料慎重研究。当然,限于史料所限,上述说法论点,只是笔者根据现有史料所作的一些推证,相信会经得起时间验证的。
二、大云寺及新罗和上考
志文中提到墓主王氏,“天宝初,有大云寺新罗和上者,崇启道门。夫人礼谒至诚,廻向便为上足,一心斋戒,十载住持。契不二之门,以寂灭为乐;穷归一之义,明色即是空。体性如如,喜怒不干于颜色;心神杳杳,憎爱无杂于言怀。岂可不以为如莲花不著水,居然有道者也。”显然,上述史料可提供以下信息:其一,大云寺新罗和上天宝初才来到寺院,也就是说,其来寺院的时间在天宝五载前后。更因为王氏天宝九载去世,墓志铭中有“十载住持”句,虽然此处的“十载”极可能是虚指,但可推定新罗和上来寺时间在天宝元年或二年间。其二,新罗和上在大云寺期间,王氏对其礼敬有加,而且矢志不移,十载如一日,当然,从另一侧面可证明新罗和上在大云寺驻锡时间不短。其三,新罗和上此后的踪迹,墓志铭没有涉及,现有史料也缺载。其四,此新罗和上能和信众熟练交流,并受到相当的礼遇,可见其能灵活自如运用唐朝语言,精通佛典,应该是一位入唐时间较长,佛教修养扎实,在当时有一定名望的新罗僧侣。
关于大云寺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武则天临朝称制之时。载初元年(690年),“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颁于天下,令诸州各置大云寺,总度僧千人。”[④]对此,一些在朝大臣提出异议,岑长倩就是其中的一位。史载云:“和州浮屠上《大云经》,著革命事,后喜,始诏天下立大云寺。长倩争不可,由是与诸武忤,罢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征吐蕃。未至,召还,下狱。来俊臣胁诬长倩与辅元、欧阳通数十族谋反,斩于市,五子同赐死,发暴先墓。睿宗立,追复官爵,备礼改葬。”[⑤]《唐会要》则明确记云:“天授元年十月二十九日,两京及天下诸州,各置大云寺一所。”[⑥]就是说,武则天为改朝换代寻找理论支撑点,《大云经》颇受推崇,而两京及诸州所建的大云寺,就是应时而起,并供奉收藏所谓的《大云经》[⑦]的。
既然诏令两京及全国各州各建大云经寺一所,那么西京大云寺的位置如何?据宋人宋敏求《长安志》载:“大云经寺,本名光明寺。隋开皇四年,文帝为沙门法经所立。时有延兴寺僧昙延,因隋文赐以蜡烛自然发焰,隋文奇之,将改所住寺为光明寺。昙延请更立寺以广其教。时此寺未制名,因以名焉。武太后初,此寺沙门宣政进大云经,经中有女主之符,因改为大云经寺。遂令天下每州置一大云经寺。此寺当中宝阁崇百尺,时人谓之七宝台寺”。元人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五[⑧]有几乎相同的记载,该寺位于京师长安西市之南的怀远坊。关于东都洛阳大云经寺的位置,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记载:“大云寺,本后魏净土寺。隋大业四年,自故城徙建阳门内。贞观三年(620年),复徙此坊。天寿(按:应为‘天授’)二年改为大云,会昌中废。”[⑨]对此,西北大学李健超教授对“天宝初,有大云寺新罗和上者”提出疑问,即“不知此大云寺是西京,还是如《唐会要》所载,天授年间各州所置?但《唐会要》已载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大云寺并改为开元寺,何以天宝初仍有大云寺呢?如果王氏墓志所载之大云寺是岐州的,则关中西部当时亦有新罗和尚?待考。”[⑩]看来,关于岐州开元末以后是否还有大云寺,还存在一定的疑问。
为了说明这一问题,有必要对岐州关联事项作一探讨。岐州建州最早可追溯到北魏孝文帝在位期间。隋开皇在岐州设置岐阳宫,大业三年罢州设立扶风郡;唐高祖武德元年再设岐州,直到肃宗至德元年才改为凤翔郡[⑪]。岐州位居关中左辅,初唐时代常常是王子兼领之州,如高宗之子李贤、李素节,睿宗长子李宪、岐王李隆范等人,都做过岐州刺史。据《佛祖统记》卷40载:“至德元载,……,诏沙门元皎,于凤翔开元寺建药师道场,忽会中生李树四十九茎,皎等表贺,敕答曰:瑞李滋繁,国兴之兆,生处伽蓝之内,亦知觉树之荣,感此殊祥,与师同庆。”[⑫]如上所述,至德元年改岐州为凤翔郡。就是说,这里的凤翔其实就是岐州。也就是说,岐州治所所在有开元寺存在。至于此开元寺和墓志中提到的大云寺是何关系:是岐州既有开元寺,也有大云寺?还是当时不同阶层人们对同一寺院,不同时期称呼,依据自己的佛学理解习惯,做出因人而异的界定?因无其他史料佐证,无从进一步辨析。
同时,对于岐州大云寺的位置,也未见有史料记载,检索地方志资料,也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只是从上述武周政权新立诏旨看,岐州别立或者将已有寺院改为大云寺都是可能的,但笔者认为大云寺改名开元寺可能性更大。至于开元二十六年诏令改大云寺为开元寺,从此后大云寺的存在情况看,当时诏敕执行的并不彻底。检索大正新修《大藏经》,其中《宋高僧传》中记载开元二十六年以后还存在的大云寺就有如下:
表一:《宋高僧传》所见开元26年以后仍然存在的大云寺
关联僧侣 | 寺院所在州县 | 存在年代 | 史料来源 | 备注 |
神暄 | 江西婺州 | 元和年间(806~819) | 《宋高僧传》卷20 | |
幽玄 | 浙江会稽 | 元和二年(807) | 《宋高僧传》卷27 | 唐洪州宝历寺幽玄传 |
鸿楚 | 温州 | 大顺年间 | 《宋高僧传》卷25 | 梁温州大云寺鸿楚传 |
昙真 | 徐州 | 天宝年间? | 《宋高僧传》卷10 | 唐亳州安国院释昙真传 |
辨才 | 襄阳 | 天宝初年 | 《宋高僧传》卷16 | 唐朔方龙兴寺辨才传 |
严峻 | 荆州 | 天宝初年 | 《宋高僧传》卷14 | 唐洪州大明寺严峻传 |
明觉 | 杭州 | 元和年间 | 《宋高僧传》卷11 | 唐天目山千顷院明觉传 |
在这里,笔者只统计了《宋高僧传》的材料,相信同类关联僧传、史书的记载应当还会不少。单从上述统计来看,当时大云寺仍然部分存在,特别是在南方地域。是否南方地域执行上述诏敕不彻底,或者因其它特定原因,导致众多的大云寺未及改名依然存在?这是应当认真探讨的问题。
《李训夫人王氏墓志》中提到的新罗和上,他的来龙去脉如何?也就是说,遥远异域的新罗僧侣,基于什么原因来到大唐,并驻留大云寺,最终成为四方信众们信赖崇敬的“和上”[⑬]呢!据史书记载,唐朝建立之后,朝鲜半岛三国高句丽、新罗、百济纷纷遣使到京师长安,和唐朝建立关系,唐亦想通过和朝鲜半岛三国间缔结关系,重新构筑中国的天下秩序。从武德到贞观前期,唐对朝鲜半岛三国维持等距离交涉关系。然而,随着贞观十六年(642年)朝鲜半岛一系列事件的发生,特别是高句丽莫离支泉盖苏文当道,杀害高句丽王,频繁进攻新罗,违背唐朝天下秩序理念,最终导致唐太宗率兵亲征高句丽。唐高宗即位后,逐渐形成新的对朝鲜半岛的政策,660年唐朝联合新罗灭亡百济;668年,高句丽也为唐罗联军灭亡。此后,唐罗间展开了长达七年的战争。七世纪最后二十年,唐与朝鲜半岛新主人新罗维持若即若离之关系[⑭]。但是,八世纪初叶,随着渤海国的建立,唐罗关系再一次密切起来,这表现在官方使者册封、朝贡往来的频度加大,入唐佛教僧侣人数的增多,民间人员来往的频繁等。
笔者依据韩国史书《三国史记》,统计这一时期唐与新罗各种交往,其中新罗圣德王在位(703-737年)的三十余年间,派遣入唐使者四十次;孝成王在位(737-742)数年,遣使入唐两次,唐遣册封等使入新罗三次;景德王在位(742-765)二十余年,派遣入唐使者十一次,唐遣使入新罗册封等一次。而双方文化交流主要体现在新罗僧侣东来学习佛教,以及留学生在唐国子监、太学、四门馆修业等[⑮]。同时,我们现在了解的均是正史或相关史书记载的入唐僧侣,而至今仍未发现或以后可能出现的史料亦可能还有。
总体来说,入唐的新罗僧侣主要可分为三个层次:其一,入唐后专心佛典,在唐朝高僧大德的指导下学习,有的人参与例如玄奘、义净等人主持译经等活动。其二,入唐后又继续西上,和唐朝僧侣一起历经艰险,赴印度取经,如慧超等人。其三,人数众多入唐求法巡礼的新罗僧侣。有的人学成后返回新罗,有的人没有返回故乡,终老于唐土[⑯]。上述墓志铭中提到的新罗和上,可能正是新罗圣德王、孝成王、景德王在位期间[⑰]入唐众多僧侣中的一员。检索开元、天宝年间入唐,在长安寺院求法巡礼的新罗僧侣人数不少,但同在长安、岐州两地可能驻留的新罗僧侣,其可选人物并不多。中韩佛教交流研究专家陈景富教授作有“中韩佛教交流传法、求法僧人一览表”[⑱],笔者采撷此一时期入唐新罗关联僧侣,列表如下:
表二:开元天宝年间入唐新罗僧侣一览表
名称 | 入唐时间 | 在长安或者岐州时间 | 史料来源 |
无著 | 716年前 | 长安西明寺 | 《开元释教录》 |
不可思议 | 716 | 师从善无畏,在长安、洛阳 | 《胎金血脉图》 |
弘印 | 735年前 | 善无畏的法嗣 | 《金胎两法相承》,《胎金两界血脉》 |
无相 | 726 | 在长安,成都 | 《宋高僧传》卷19 |
均亮 | 735 | 在长安会昌寺 | 《大唐青龙寺三朝供奉大德行状》 |
玄超 | 735年前 | 在长安保寿寺 | 《大唐青龙寺三朝供奉大德行状》 |
无漏 | 742~756 | 安史之乱前后 | 《宋高僧传》卷21 |
上述诸人均有长期驻留长安的经历,是否是他们中间有人曾前往岐州,在那里修行并普度众生,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他们是否就是王氏墓志铭中出现的“新罗和上”?或者另有新罗高僧大德,因时间的流逝,他们并未留美名于后世,但在当地却是家喻户晓的闻人名家,不得而知!
《唐李训夫人王氏墓志》中“新罗和上”的出现,为研究者提供了新的资料。我们期待西安周围更多和新罗僧侣关联的金石墓志资料出土,在解答我们的疑惑的同时,将他们的事迹公诸于世,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们为唐与新罗文化交流所作出的贡献。
附录:
唐故鸿胪寺丞李府君夫人琅琊王氏墓志铭并序
夫人,琅琊王氏之令淑也。祖孝杰,皇兵部尚书,英灵诞中,钟鼎传业。父默,袭琅琊公,不仕少殁,弓裘未就,诗礼云终。夫人自幼偏罚,育于外氏,天生妇德,无忝家风,自然母仪,有为人范,将适陇西李公。公讳训,与圣皇帝十叶孙也。闲闲内则,动必合仪;萧萧闺门,礼不逾节。开廿二载,李公无忧卒于鸿胪丞之官舍。夫人守楚白之清规,修梁寡之至行,育遗孤于别产,收失路于异性。复理败业,再葺荒居,儿女并成,婚官皆毕。非夫人之至德,其孰砫如此乎。开廿八载,长子侹,从仕西京,徙居东洛,夫人就养,因家歧雍焉。后有次子侣,仕麟游县尉,小子铣,任龙栖别将。虽县府卑职,而禄养及时,文武不坠,是夫人之母师也。天宝初,有大云寺新罗和上者,崇启道门。夫人礼谒至诚,廻向便为上足,一心斋戒,十载住持。契不二之门,以寂灭为乐;穷归一之义,明色即是空。体性如如,喜怒不干于颜色;心神杳杳,憎爱无杂于言怀。岂可不以为如莲花不著水,居然有道者也。天八载遘疾,天九载九月九日迁化于李氏岐山南之别业,时春秋六十有五。孤子侹等,屠心泣血,不灭性于终年;叩地号天,而安厝于远日。以十三载五月廿五日权葬于眉城北三峙原下,礼也。立节立家,颇谓贞孝行已;成名成道,岂非荣乐终身。摧感五情,敬为铭曰:
弈弈名家,俄俄令德。即笄既馈,有典有则。容止可观,威仪不忒。春秋盛日,双露移天。承家不坠,立志弥坚。其行也孝,其性也贤。悟道归真,契玄虚室。无人无我,惟精惟一。卓矣平生,大哉终毕。宅兆既卜,蒿里将之。坟孤清渭,茔独荒郿。其往如慕,其返如疑。人事已空,声名未灭。幽明忽异,心哀伤绝。’叩地长辞,号天永诀。
嗣子前右羽林长上果毅侹文并书
原文刊载:《纪念西安碑林九百二十周年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2008年。
注释:
[①]文中所引王氏墓志铭文,均见刘莲芳《唐〈李训夫人王氏墓志〉考释》中录文,《碑林集刊》第10辑,2004年号。
[②]上文中未注出处者,均采自《旧唐书》卷93《王孝杰传》。
[③](唐)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中华书局,2005年,第506页。
[④](五代)刘昫《旧唐书》卷6《则天皇后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
[⑤](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102《岑长倩传》,中华书局,1985年。
[⑥](宋)王溥《唐会要》卷48《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
[⑦]关于武则天与《大云经》相关问题,可参日本学者矢吹庆辉《大云经与武周革命》一文,收入《三阶教之研究》,岩波书店,1927年。
[⑧](元)骆天骧撰,黄永年点校《类编长安志》卷5,中华书局,1990年。
[⑨](清)徐松撰,张穆校补《唐两京城坊考》,中华书局,1985年。
[⑩](清)徐松撰,李建超增订《增订唐两京城坊考》,三秦出版社,2006年。
[⑪](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2,中华书局,1983年。
[⑫](宋)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24《唐凤翔府开元寺元皎传》中也有相类似的记载。
[⑬]当然,“和上”和我们通常所说的“和尚”是有区别的。具体来说,上、尚二字古代虽通用,而古代将佛教僧侣称为和尚,而和上、大和上则指修道高深的师僧。单从称呼上来讲,这位新罗僧侣的修行和品德,在当时应该是值得称道的。(日)真人元开著,汪向荣校注《唐大和上东征传校注》第33页,中华书局,2000年。
[⑭]以上论述可参拜根兴《七世纪中叶唐与新罗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⑮]关于新罗僧侣、留学生入唐修禅、学习情况,可参严耕望《新罗留唐学生与僧徒》,收入氏著《唐史研究丛稿》,香港新亚研究所,1969年。陈景富《中韩关系一千年》,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
[⑯]参拜根兴《入唐求法:铸造新罗僧侣佛教人生的辉煌》,《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
[⑰]新罗圣德王(702-737),孝成王(737-742),景德王(742-765),相当于唐中宗、唐睿宗、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在位之时。
[⑱]陈景富《心语无说》,三秦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