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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史学 || 胡耀飞:宗教、祥瑞与治民:《广成集》所见前蜀地方官的日常

唐潮杂志
2024-09-14

宗教、祥瑞与治民:

《广成集》所见前蜀地方官的日常

【作者介绍】

胡耀飞,浙江德清人。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唐文明研究院暨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兼任中国唐史学会副秘书长、常务理事,《唐史论丛》副主编。主要研究隋唐五代史,关注政治、军事、家族等方向。出版专著《杨吴政权家族政治研究》、《贡赐之间:茶与唐代的政治》、《吴越国与吴越钱氏研究》、《晚期中古史研究》等4部,译著2部,古籍整理《钱惟演集》,以及编著《五代十国研究论著目录》等若干种。

《宗教、祥瑞与治民:〈广成集〉所见前蜀地方官的日常》,载《法律史评论》2023年秋季卷(总第21卷),第188—203页。


【目次】

一、《广成集》所见前蜀州县梳理

二、《广成集》所见前蜀地方官的日常

(一)宗教祈福

(二)祥瑞呈报

(三)地方治理

三、结语

摘   要:杜光庭《广成集》是五代时期难得基本完整保存下来的文集,从中可以看到道教色彩浓厚的前蜀政权基本情况,特别是州县政务的相关内容。通过梳理可以看到,前蜀政权至少有1个府、13个州的地方官员有设醮行为,分布于直隶地区和7个藩镇,数量上占前蜀州(府)总数的近四分之一。前蜀君臣的崇道行为也至少涉及13个州,分属直隶地区和6个藩镇。前蜀地方官员斋醮活动所涉及内容包括宗教祈福(为己或为公)、祥瑞呈报、地方治理三大类,并且各有交叉。这些内容除了深入展示前蜀政权道教色彩的清晰画面,也能直观反映前蜀地方州县官员利用宗教手段介入政务运行的机制与理念。

关键词:宗教;祥瑞;地方治理;广成集;前蜀

唐五代地方治理的研究,多与地方职官制度和地域社会相关联。具体来说,研究者多是关注关于地方职官的制度设计、地方官的地方治理和人事变革,以及地方官与地域社会的互动关系等。治民活动(主要包括赋税征收、案件审理等)是地方官的基本职责,但并不足以反映地方官的多面样貌。在治民之外,还有宗教活动如山川祭祀,政治活动如祥瑞呈报、土贡进奉,文化活动如吟诗雅集,等等,都值得关注。这些内容往往与治民和地域社会相关联,有时候则互不干涉。对于这些治民之外的地方官日常,学界已有一定的研究,但并不全面。比如在宗教氛围浓厚的唐末五代时期四川地区,地方官在治民之外的日常就与唐代颇有差异,该部分内容尚未得到梳理。本文即就杜光庭《广成集》所见前蜀地方官的日常进行梳理,以见地方官治民之外的活动。

杜光庭(850—933)是唐末前蜀之际四川地区的道教核心人物,与唐末前蜀政治的关系也十分紧密。其流传下来的著述对于道教史以及唐末前蜀政治史都很重要,学界研究很多。杜光庭大部分著作是道教类专门著作,其本人的文集仅有一部传世,即《广成集》十七卷。当然,根据董恩林的整理,杜光庭的文集曾有《广成集》和《杜光庭集》两种流传,且皆不止十七卷。如今所见《广成集》虽为残本,但内容对于今人而言已经弥足珍贵。

学界对《广成集》的研究,多集中于道教、文学、语言学内容。史学方面,吴羽对《广成集》所载部分表、醮词的写作年代进行了史学考辨,并进一步深入到吉凶时间问题。三田村圭子首次就《广成集》涉及的前蜀政权节度使宗教活动进行了梳理与论证。杨荟淋简单总结了杜光庭所撰公文的社会史料价值,认为其揭示了兵祸连绵的社会现状。罗亮近年来又进一步深入到政治文化领域,探讨了前蜀利用祥瑞塑造自身合法性的问题。不过,从整体上揭示《广成集》所收表、醮词对前蜀州县地方政务的反映,亦有必要。故笔者不揣浅陋,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综合梳理,以求教于方家。

一、《广成集》所见前蜀州县梳理

杜光庭《广成集》中所载文章,卷1至卷3为表,卷4至卷5为斋词,卷6至卷17为醮词。其中表为杜光庭向前蜀皇帝所进之表,事类繁杂;而斋、醮词类,都是杜光庭应前蜀皇帝、大臣之请而撰写的各种斋词和醮词。从中可以反映杜光庭在当时的声望,以及与前蜀(891—925年)政治之关系。在大臣中间,又包含了许多地方行政官员,故又可反映前蜀地方官日常政务之内容。五代时期行政区划延续唐末,在州(府)之下又有县,和由县分置,类比于州或县的军、监、场等。据初步翻检,《广成集》所涉及的前蜀州县如下:

卷1:兴元府西县(0101)、雅州严道县多功团崇善里(0107)、(天贞军)梓州射洪县(0108)、利州(0109、0110)、陇州(0114)、夔州(0116)、绵州罗江县(0116)。

卷2:夔州(0201)、嶲州(0202)、凤翔府(0205)、汉州通记县(0206)、蜀州青城县(0207)、蜀州青城县(0212)、蜀州青城县(0213)、合州(0214)、(武信军)遂州(0215)、邛州大邑县(0216)、彭州九陇县(0219)。

卷3:资州(0302)、忠州(0302)。

卷4:蜀州青城县(0406)、普州普康县(0407)、汉州通记县(什邡县)(0410)。

卷5:成都府温江县(0503)、成都府犀浦县(0504)、兴州(0506)、蜀州(0514)、邛州(0515)。

卷6:蜀州青城县(0610、0611、0612、0613、0614、0615、0616、0617)。

卷7:蜀州青城县(0701、0702)。

卷8:蜀州青城县(0811)、蜀州青城县(0812)、遂州(0814)。

卷9:蜀州青城县(0901)、果州(0902)、忠州(0904)、忠州酆都县(0905)、忠州酆都县(0906)、蜀州青城县(0914)、?州(0915)、?州(0916)。

卷10:蜀州青城县(1004)、蜀州青城县(1008、1010、1011、1012)、彭州蒙阳县(1015)、昌州(1017)、泸州(1017)、梓州(1017)、遂州(1017)。

卷11:?州?县(1101)、泸州合江县(1113)。

卷12:(镇江军)夔州(1202)、彭州九陇县(1204、1205、1206)、汉州通记县(什邡县)(1208)、利州景谷县(金仙县)(1208)、洋州(1209)、江州(1213)、汉州(1215)。

卷13:蜀州青城县(1301、1302)、汉州通记县(什邡县)(1313)、汉州通记县(什邡县)(1314)。

卷14:汉州通记县(什邡县)(1401)、洛州(1401)、彭州蒙阳县(1403、1404)、蜀州青城县(1408)、梓州(1408)、遂州(1408)、黔州(1408)、黎州(1408)、彭州蒙阳县(1409)、汉州通记县(什邡县)(1410)、嘉州(1411)。

卷15:阆州(1504、1505)、蜀州青城县(1510)。

卷16:汉州通记县(什邡县)(1601、1602)、汉州通记县(什邡县)(1604)、嘉州(1605)、汉州(1606)、洋州(1609)、彭州九陇县(1611)。

卷17:洋州(1710、1711)、蜀州青城县(1712、1713)。

通过以上统计,可以看到今本《广成集》现存十七卷中,无一卷不提及蜀地某州县。当然,需要排除关中凤翔府;另有江州、洛州(或许也指嶲州)也可排除。此外,从所涉及蜀地州县的政务角度而言,也是方方面面都有。因此,透过《广成集》对蜀地州县的涉及,可以从中管窥前蜀政权州县地方官日常。而在此之前,可据上文整理,再梳理一下《广成集》所涉及的除成都府城外的州县分布情况。

首先梳理的是州县官员为主体的醮词所涉及州县及其内容类型,基本按州县整理,以在《广成集》中的出现先后为序,可列为表1:

表1:《广成集》所见地方官员设醮类型及其分布

由表1可知,除了三篇醮词的具体州县不详外,其余醮词所见州县,可以揭示出前蜀政权地方官员在为己或为公祈福、祥瑞、工程等方面的设醮情况,已遍布于前蜀各个州县。根据李晓杰的梳理,前蜀时期的州(府)数量,若以通正元年(916年)作为基准年,共计58个,分属直隶地区及11个藩镇。而此处则涉及1个府、13个州,数量上占前蜀州(府)总数的24.1%,范围上分布于直隶地区和7个藩镇。

其次,需要梳理在其他涉及州县的醮词中,反映前蜀君臣崇道行为的情况,基本以在《广成集》中出现的顺序,列表如下:

表2:《广成集》所见前蜀君臣崇道地域分布

通过表2的整理,可知前蜀政权从皇帝(川主)、太子、诸王、公主到大臣,都曾在境内各州的某个道教名山斋醮,或进行其他形式的崇道活动。但因为这些活动并不涉及,或很难从醮词中看到是否惊动所在州县地方官员,故此单独列表。若从州的数量而言,则表2中共计13个州,亦占前蜀基准年(916年)所有州县的约四分之一。从范围而言,则表2中13个州分属直隶地区和6个藩镇。

最后,《广成集》中涉及州县的醮词,还有一些并不能够归入以上两类的情况,共计五篇,涉及五州。分别是:利州(0109、0110)、陇州(0114)、遂州(0215)、资州(0302)、忠州(0302)。这五篇从内容而言,多涉及特殊的用途,下文当单独讨论。

总之,对于道教学者而言,《广成集》是研究道教斋醮仪式的重要材料。对笔者而言,更感兴趣的是其中涉及的前蜀政权州县地方官员的政务。这些政务包括两大类:第一类即前文表1所揭示的州县官员设醮情况;第二类即前文表2所揭示的与前蜀君臣崇道行为有关的州县地域分布情况。通过前者可以看到前蜀州县官员道教行为所涉及的各类政务,通过后者则能看到前蜀君臣道教信仰所牵涉的州县,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州县的影响。

前蜀政权作为一个地域性政权,其存在的历史大环境是唐末五代全国性分裂态势。其创建者是在黄巢之乱后崛起的地方军将王建。王建出身忠武军都将,但并不像其他南方政权创建者那样单纯地从军将脱身而为地方掌权者,而是先有在神策军的一番经历,并曾为权宦田令孜的养子,笔者将他归入“宦官系武人”。此类“宦官系武人”所体现的是黄巢之乱后,在地方普遍割据的情况下,因旧神策军崩溃而失去军事力量的宦官群体,依靠地方武力重建自身在朝政中的地位。此外,地方武力也借助宦官势力巩固自身对地方的控制,并且随着自身实力的增强,开始摆脱宦官的控制,互相之间也开始兼并,最终形成了以田令孜养子李茂贞为首的秦岐政权和以另一养子王建为首的前蜀政权。

“宦官系武人”的这种军政背景,其在文化上的体现,则是他们在与李唐皇室的频繁互动中,不仅接纳了因乱来投的大量朝贵,也受到了李唐王朝君臣崇道思想的影响。而对此的集中体现,即《广成集》的相关记载。此外,也能通过这些崇道记载,得到与五代州县地方官政务相关的内容。

二、《广成集》所见前蜀地方官的日常

《广成集》中收录的各种文书,主要体现了前蜀政权君臣的道教信仰,特别是州县地方官员的各类日常政务。通过前文表1,可以看到州县官员在此方面日常活动的各种形式,大致可以归类为:宗教祈福(为己或为公)、祥瑞呈报、地方治理。

(一)宗教祈福

《广成集》中见到最多的前蜀政权州县官员设醮行为,是向杜光庭请求撰写斋词或醮词,用于自家斋醮仪式,或为己求福,兼及上司、皇帝,或直接为上司或皇帝祈福,从中可见道教信仰在这类人群中颇为普遍。在前文表1中,笔者将此二类醮词分别予以统计,各得为己类醮词27篇、为公类醮词6篇。当然,表1统计仅就各篇醮词主体内容而言,盖为己、为公多在一处,因祥瑞而为己或为公亦属常见。

其中为己类,颇可从题名得到反映,如第0506篇《兴州王承休特进为母修黄箓斋词》、第0514篇《蜀州孟驸马就衙役设销灾迁拔黄箓到场词》等,都是州级长官为母或为己之福所设斋词。又如第0614篇《莫庭乂周天醮词》、第0615篇《莫庭乂青城山本命醮词》等,都是县级长官为己之福所设醮词。又如第0503篇《温江县招贤观众斋词》、第0504篇《犀浦刘殷费顺黄箓斋词》等,都是地方上的普通百姓为己之福所设斋词。

为公类醮词共计6篇,分别为:第0101篇《代陶福太保修浕口化请额表》、第0612篇《青城令莫庭乂为副使修本命周天醮词》、第0613篇《莫庭乂为川主修周天醮词》、第0812篇《蜀州宗夔为太师于丈人山生日醮词》、第1004篇《莫庭乂为张副使本命甲子醮词》、第1301篇《莫庭乂为安抚张副使生日周天醮词》。其中,第0101篇涉及西县戍将陶福修浕口化之事,其目的在于“辄备兴修,愿资圣寿”,“庶使琅书银牓,长悬日月之辉;汉水仙山,永祝圣明之寿”(第1页)。第0812篇为蜀州王宗夔为太师生日所设醮之词。而除第0101、0812篇外,其余都是蜀州青城县令莫庭乂为上司所设醮之词,设醮对象则包括“张副使”“川主”等。

然而,除请杜光庭撰写的斋词或醮词外,从相关州县官员的其他记载出发,可以看到信仰的复杂远非简单且格式化的斋词或醮词所能涵盖。这大致体现在这些官员的其他信仰,以及其他行为的表现上。

其他信仰方面,道教之外,佛教也是一种信仰来源。四川地区虽然也盛行佛教,但相比于佛教各宗派祖庭遍布的关中地区而言,反而因为汉魏六朝以来五斗米道的盛行,影响所及,四川地区的道教更盛,至前蜀时期又由杜光庭集其大成。不过,在《广成集》中,依然能够发现佛教的身影,比如在第0217、0301篇两次出现的西域胡僧。前篇题《贺西域胡僧朝见表》,有“臣某伏以西域天竺僧到阙朝觐者”云云(第31页);后篇题《宣进天竺僧二十韵诗表》,有“臣某伏睹西天三满多到阙朝对者……天竺国之胡僧入贡”云云(第34页)。可知此天竺僧或胡僧名三满多,曾至成都入见王建。又据《锦里耆旧传》卷6载,“光天元年(918年)春三月,西域胡僧满多三藏来游峨嵋山,却归西国”,则《广成集》中“三满多”或为“三藏满多”之略称,即“满多三藏”。此天竺僧具体情况不详,从王建礼遇此僧,且请杜光庭撰文来看,虽然对此事的记载有某种象征化特点,依然能够看到前蜀政权对佛教并不排斥。在第0301篇中,杜光庭也写道:“梵刹精严,道宫焕丽,一心斋致,二教俱荣。紫霞洞之仙客效祥,天竺国之胡僧入贡。咸归睿感,共福皇图。”(第34页)当然,满多三藏反映的是王建对佛教的态度。而在州县官员方面,《广成集》中虽无直接反映,但定有其现象存在。

道教、佛教之外,又有地方祠祀。在《广成集》中,第0904篇即《忠州谒禹庙醮词》,为崇祀大禹而创之庙。当然,这些地方祠祀或多或少都被纳入了道教信仰体系,或其信仰本身自我吸收道教因素。故谒禹庙,也需要道教的醮词。

其他行为方面,与道教的清心寡欲相比,很多州县官员的俗世生活颇为两样。比如第0101篇所载陶福此人,杜光庭写其为修缮浕口化,“兼召道士杨玄敬、独孤知元、何某等三人,就观居住讫。但以荒凉既久,门额全无,敢祈雨露之恩,特饰神仙之境”(第1页)。

然据《北梦琐言》“陶福暴疾”条记载:“蜀将陶福,少年无赖,偷狗屠牛。后立功至郡守,屯戍兴元府之西县。暴得疾,疾命从人朱军将诣府迎医李令霭。令霭与朱军将连骑驰往。至夜,抵西县近郭诸葛亮庙前,见秉炬三对前道,拥一人步行,荷校执缚,众人相从,后有陶亲叟抱衣裘而随之。令霭先未识陶福,朱军将指谓令霭曰:‘此是我家太尉,胡为如此?’逡巡恐悚,亦疑是鬼。晓至其营,已闻家人哭声,向来执录,乃福之魂也。”可见陶福本人少年时为无赖,中年为郡守又“暴得疾”。从其鬼魂在诸葛亮庙前被执缚来看,当因陶福有不得民心之事。陶福虽然不是州县官,但其戍守西县,可目之为“镇将”。其所经历的这一遭遇,以及他自身的行为与虔心修缮浕口化的反差,颇可见人性之复杂。 

(二)祥瑞呈报

在《广成集》中,事涉祥瑞醮词有14篇。其中出现次数较多的是汉州什邡县百姓郭回芝采掘得章真人铜牌事,见于第0410、1208、1313、1314、1401、1601、1602等篇。综合诸篇,大意谓永平二年(壬申,912年)七月二十二日(丁卯),②汉州什邡县百姓郭回芝耕地,掘得铜牌一枚,长七寸、广四寸(见第0410、1401篇),上有60字的《老子通天记》。此铜牌由汉州上呈后不久,什邡县即改名通记县。

表3:汉州什邡县《老子通天记》出土记载对比

通过表3,可见《老子通天记》的具体内容。其字数诸词皆云有60字,第1602篇又谓58字。但通过直接记载其内容的第0410、1401篇来看,前者共计45+5(篆文)字,后者共计56+5(篆文)字,皆非60之数,“六十”或为约数。无论字数多少,就内容而言,此记可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为“丁卯年甲戌乙亥,(人)王生,享二百年。”其中“人”字见于第0410篇,从文意而言,当有此字,以示人间之王,与天、地两界不同。丁卯年即前蜀太祖王建的本命年,据第0913篇《蜀王本命醮葛仙化词》记载“况岁当丁卯,是臣元命之年;月届仲春,是臣禀生之节”(第132页)知王建生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年)二月。甲戌乙亥,当是甲戌月乙亥日,但据万年历推算,大中元年并无甲戌月,而有甲辰月(闰三月),甲辰月乙亥日则是闰三月初十日。不过若将第0913篇所云理解为蜀王在本命日的设醮时间,则天祐四年(907年)甲辰月乙亥日,即二月廿八日,符合所谓“月届仲春”之说。则王建本命日设醮,当即取丁卯年甲辰月乙亥日,故《广成集》中所载《老子通天记》的“丁卯年甲戌乙亥”,当是“丁卯年甲辰乙亥”之误。至于致误,或因“辰”“戌”二字形近而误,或前蜀行用之历法与唐不同而误。

值得注意的当是“人王生,享二百年”,这与下面一部分,是对前蜀国运的预言。即王建作为人王,得享国二百年。若以每代人30年计,六代人180年,差可等于二百年。以出土这种预言的方式,作为政权合法性或神圣性的来源,中古时期许多政权都有出现,已经成为一种人造祥瑞。前蜀政权作为偏处一隅的小国,而又要以帝国的姿态继承唐王朝,必然也需要这样一种造作。

更有趣的是第二部分,即“天子王从建、王元膺、王万感、王岳、王则、王道宜”一句,直接将享二百年的几位人王(天子)姓名列了出来。第一位天子王从建,“从建”是王建为宦官田令孜假子时获赐之名(田从建)。因此,当此《老子通天记》于永平二年(912年)七月出土之后,王建即为了应此符节,将太子王宗懿改名为王元膺。不过,第二年(913年),王元膺(二十二岁)即因谋反而被斩。随后,王建以幼子王宗衍(十五岁)为太子。亦即,此《老子通天记》未期年,即已作废。

但永平三年(913年)王元膺谋反之事,并非永平二年的王建所能预见。故在这一年,随着《老子通天记》的出土,前蜀政权从中央到地方有许多动作。在中央,除了太子王宗懿改名王元膺,还有《广成集》所载的这几次斋醮。这几次斋醮可分三类:第一类即第0410篇所示修符瑞报恩斋,即对此符瑞事件予以报恩;第二类为第1313、1314、1410篇所示皇帝、皇太子醮《老子通天记》出土的仙居山,兼及仙居山章真人;第三类是第1601、1602篇所示告封章真人。

至于地方,涉及第二、三类醮词中提到的章真人,即《老子通天记》所谓“作者”,与此记第三部分内容直接相关,即第1401篇更加详尽的“洛州北邙化章弘道,天宝年留此,明后圣代。顾惟薄德,遽捧殊祥”。此章弘道,在第0410篇记载为张弘道,但从第1313、1401、1601、1602篇来看,当以章弘道为准。虽然《广成集》记载此道士在天宝年间于仙居山留此《老子通天记》,但除了这一事件外,相关文献并未见关于此道士的其他记载。可见,所谓章弘道于天宝年间留下《老子通天记》,基本可以认为是前蜀君臣之假托。至于何人假托,则涉及前蜀政权当时盛行的祥瑞之说对地方官员的影响。

一方面,前蜀政权普遍崇尚祥瑞对州县地方官员的影响。在前蜀政权成立之年,全蜀各地普遍上呈祥瑞。《新五代史》谓:“是岁正月,巨人见青城山。六月,凤凰见万岁县,黄龙见嘉阳江,而诸州皆言甘露、白鹿、白雀、龟、龙之瑞。秋九月己亥,建乃即皇帝位。”此后,祥瑞并未因前蜀已经成立而消歇,单就《广成集》而言,即有:雅州严道县多功团崇善里进白鹊(0107)、梓州射洪县进嘉禾(0108)、合州江上获神剑(0214)、邛州大邑县枯树再生(0216、0515)、利州金仙县(旧名景谷县)玄都山(旧名道长山)紫霞洞(旧名阳谟洞)显见神仙(1208)等。

另一方面,地方官员对祥瑞的应对又推动了祥瑞的扩大化发展。比如关于《老子通天记》一事,又见于《太平广记》所引《录异记》,“王蜀永平二年,得北邙山章宏道所留瑞文于什邡之仙居山,遂出缗钱,委汉州马步使赵宏约缔构观宇。洎创天尊殿,材石宏博,功用甚多。是日,将架巨梁,工巧丁役三百余人,缚拽鼓噪,震动远近。忽有异鸟三只,一红赤色,二皆洁白,尾如曳练,各长二尺余,栖于梁上,随絙索上下,在众人中略无惊怖。工人抚搦戏玩之,如所驯养者。梁既上毕,鸟亦飞去。”这里的《录异记》就是杜光庭的另一种著作。从中不仅可见祥瑞的出现,影响到地方上的汉州马步使赵宏约构建观宇,更可见因此构建观宇之事,又产生出新的祥瑞,即异鸟之临。

(三)地方治理

作为州县长官,自然不能仅仅自我成道,或用祥瑞来向上邀功。对于地方而言,注重一地之民生,方为首要任务。对此的追求,一部分附见于其他类型的醮词中,另一部分则有专门为地方民生而作的醮词。

就前者而言,比如第1410篇《什邡令赵郁周天醮词》是汉州什邡县令赵郁为自己所治理的什邡县之一境平安和身家之福禄而作。其词曰:

臣谬以非才,理兹剧邑,赋舆所总,征督所难,乡里凋荒,缉绥尤切。洗心求瘼,克己徇公。果蒙道力潜资,真灵密助,征科办集,境土乂安,疫毒不侵,生灵以泰。思酬玄造,众竭丹诚,共崇黄箓之坛,虔备焚修之会。兼申大醮,上答灵恩。况境接仙山,人怀道化。李相国之神功宛在,罗真人之圣力时彰。控诸观之福庭,摽二化之真府。必垂昭鉴,纳此诚祈。伏惟太上延慈,众神孚祐,普资幽显,遐及存亡,俱锡福祥,咸蒙济祐。使一方清谧,百谷滋丰,疫疠兵戈永无侵轶,飞沉蠢动各遂安全。臣等九祖七玄生天受福,三途九夜离苦参真。然乞灾厄蠲销,罪尤除荡,潜增禄祚,克保年龄。同力运心,俱沾巨祐。不任。(第199页)

此词醮主为什邡县令,故其首先强调本县作为“剧邑”,征督赋税是个难题,甚至导致乡里凋敝。故他设此周天醮,希望能够得到“道力”“真灵”的暗中资助,使得征科能够办齐,县境得以平安。此外,作为汉州什邡县的县令,境内有仙居山仙居观,故词中有“境接仙山”之语。但前文所论及的郭回芝于仙居观采得铜牌之事,似乎尚在赵郁设醮之后。盖郭回芝采得铜牌后不久,什邡县即改名通记县,而此处仍然是什邡县。无论如何,赵郁的主要目的在于百姓,即“使一方清谧,百谷滋丰,疫疠兵戈永无侵轶,飞沉蠢动各遂安全”,其次方为家人,即“臣等九祖七玄生天受福,三途九夜离苦参真”。

除了兼带为地方祈求的醮词,还有屈指可数的专门醮词,即事涉工程治理类的醮词2篇。此类醮词,可举第1101篇《程德柔醮水府修堰词》,即某县令程德柔为本县修堤堰而设醮之词。其词曰: 

伏闻大道垂功,裁成品物;真灵设位,主宰群生。至于水府明神,山林正职,各司罪福,以庇烝黎。当县地控上游,素名剧邑,赋舆重大,耕稼兹繁。堤堰所防,安危是系。某所修堰分,当彼濬流,自汎溢以来,累有摧坏。虽俾夜作昼,竭力焦心,旋有葺完,寻闻倾陷。岂水脉所注,不可备防?岂龙神所为,未容障塞?忧惶迫切,无所告祈。且食乃民天,人为邦本,或亏秋稔,必致年凶。况天府膏腴,势连下濑;少城户口,旁接通波。若为侵轶之灾,必有泥沙之变。救兹垫溺,须仗玄威。伏惟大道开恩,明神流鉴,愍其农亩,念彼生灵。回不测之神功,借无私之圣力。特垂济护,俾获安全。使黍稷永丰,京坻有望。息襄陵怀山之祸,叶年丰俗富之期。苹藻效诚,敢负灵贶。不任。(第152-153页) 

从此篇醮词中可知,程德柔所居之县,为蜀地“地控上游”之“剧邑”,农业生产繁荣。

众所周知,在农业社会,最重要的就是水利(工程),因水利(工程)而兴起的水利社会也是学者关注的重要对象。在蜀地,最为知名的水利工程即都江堰,此堰地处都江上游,属彭州导江县灌口镇,唐时名楗尾堰。此篇醮词中虽然没有言明具体是何县何堰,但从此县“地控上游”,且“若为侵轶之灾,必有泥沙之变”来看,与楗尾堰分导都江水流以防止泥沙淤塞的情况类似。此外,从导江县灌口镇沿都江而下,即至蜀州青城县,与杜光庭所重视的道教名山相近,程德柔当熟知杜光庭,请其撰写醮词,也有可能。当然,既然此篇内容并未明言,亦不可断定其为楗尾堰。

但通过这篇醮词,却能看到水利工程与道教醮仪的结合。其题中“醮水府修堰”,即表示因修堰而使道士醮水府。在道教信仰体系中,水府是重要的组成部分,醮词中所谓“水府明神,山林正职,各司罪福,以庇烝黎”,即指水府中的神明掌管罪福,庇佑黎民百姓。在道教信仰中,水府也往往成为投龙简的场所,用以祈求自身的延年、国家的安泰之类。②此处则具体为对“旋有葺完,寻闻倾陷”的堤堰工程进行祈求,从而“回不测之神功,借无私之圣力。特垂济护,俾获安全”。

此外,在《广成集》集外佚文部分,有《贺江神移堰笺》一文曰:“伏睹导江县令黄璟奏六月二十六日江神移堰事”(第260页)云云。可知杜光庭对于此类水利事务原本即多有关注,其能为程德柔撰写此醮词,亦在其理。

三、结语

杜光庭《广成集》是五代时期难得基本完整保存下来的文集,与南唐徐铉的《骑省集》一起,分别是前蜀、南唐唯一传世较为完整的文集,可谓东西双璧。与身为文臣的徐铉的《骑省集》侧重诗文不同,身为道士的杜光庭的《广成集》侧重宗教(特别是道教)活动。于是,通过《广成集》便可以看到道教色彩浓厚的前蜀政权基本情况。但并不是说前蜀政权只有道教,而无佛教和儒家思想传播。只不过,就史料保存情况来说,《广成集》是我们窥探前蜀政治,特别是州县政务的一个很好的窗口。

通过上文梳理,可以看到,前蜀政权至少有1个府、13个州的地方官员有设醮行为,分布于直隶地区和7个藩镇,数量上占前蜀州(府)总数的24.1%(近四分之一)。此外,前蜀君臣的崇道行为方面,也至少涉及13个州,分属直隶地区和6个藩镇。这还只是由杜光庭接手撰写斋醮词文的例子,其他人等撰写的当亦有不少。其中,前蜀地方官员的斋醮活动所涉及的内容则包括宗教祈福(为己或为公)、祥瑞呈报、地方治理三大类,并且各有交叉。这些内容的展现,除了深入展示前蜀政权的道教色彩的清晰画面,也能直观反映前蜀地方州县官员利用宗教手段介入政务运行的机制与理念。

注释略,详见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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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来源/法律史评论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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