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 阿斯比恩·格伦斯塔德 | 缝合情感叙述的“感”与“知”——读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
刘丽 阿斯比恩·格伦斯塔德
刘丽,女,河南汝南人,文学博士,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副教授,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成员,挪威卑尔根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符号学与传播学,E-mail: liuli2@swust.edu.cn;
阿斯比恩·格伦斯塔德(Asbjørn Grønstad),男,挪威人,博士,挪威卑尔根大学信息科学与媒体研究系教授。
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提出“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一著名的西方哲学命题,把感性存在排除在外。当代著名哲学家、中国哲学史家蒙培元指出:“情感是人的最基本的存在方式或存在样式。”(注:蒙培元《人是情感的存在——儒家哲学再阐释》,《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2期,第2页。)梁漱溟则提出“直觉”和“理性”两对概念,把儒家所言心、知(或智)理解为一种“情意之知”或以“情意”活动为主体的体证和自觉作用(注:李景林《直觉与理性——梁漱溟对儒家理性概念的新诠》,《人文杂志》2005年第2期,第9页。)。
无可争辩的是,除了特殊群体,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基本都沿循理性判断,但更多时候,生活委实又鼓荡着斑斓纷纭的情感波动。理性和情感是否决然对立?“情感”又究竟为何物?应答者可能会有不同的回复,因其必然会从自身经验出发给出不同答案。
谭光辉的《情感的符号现象学》借助符号学与现象学的理论两翼,同时还引入了叙述学、认知心理学等研究方法,对情感的生成、结构、层次、类型和功能等问题做了细致的追问。全书主要分为四大部分,“情感研究的几个基本问题”、“八个基本情感及其复合情感的叙述模态”、“几种常见的复杂情感”以及“情感交流与模拟”。章节划分到了二十八章,穷根究底,令阅者难掩敬重。从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文学到宗教等跨学科的文献阅读梳理,分析比较,作者极力囊括各家观点,各大理论阵营依次展现,由现象学发轫至情感现象学的独立,前后各辨其辞,又不乏对立和冲突,理论的多样性终归于推进,收束于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的视阈。
一 情感体验与符号意义在情感叙述中统一
面对“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研究者和读者同时需要解决三个问题:情感、符号,以及现象学。谭光辉首先锚定了清晰有力的研究前提——情感与人类的叙述能力密切相关,无叙述能力则不可能产生情感——并将情感研究限定在日常情感范围之内,排除了反生活逻辑和生活经验的异常情感变化。不知道谭光辉在寻找、思考这一立论时经过了几多摸索的苦恼,这一学术讨论前提的确立和对象边界的划分,为全书的阅读和后续的研究,搭建了一个简明有力的入口,也是后续观点叠加和方法延展的强有力基座。
赵毅衡指出,意义是人生存的本质需要,“我们无法延续与意义不相关的生存”(注: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修订版),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7页。)。生存赋予人以意义,意义在生存中才能存在。在黄玉顺看来,“中国哲学所倾听而言说的并不是来自于神的消息,而是来自于生活的消息,尤其是来自于作为本真生活的情感显现的仁爱”,“作为存在先行于存在者的生活情境及其情感显现,乃是所有一切符号的渊源所在”(注:黄玉顺《符号的诞生——中国哲学视域中的符号现象学问题》,《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136页。)。“在生活”中确定主体性,再“去生活”才能拥有生活,在生活中体验情感,在情感中获得“存在感和幸福感”,情感符号才能获得意义的“源头活水”。
谭光辉认为:“情感的符号性,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在一个关系中,情感可以是意义,在另一个关系中,情感可以是符号。在人生的一个阶段,我们需要‘经历’(实践),再通过对经历的‘叙述’获得情感。这个时候,‘叙述’是符号,情感是意义。这个关系正好吻合了皮尔斯的‘无限衍义’原理。”(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3页。)情感的叙述过程,是一个游走于意义和符号之间、情感实践和情感叙述之间的意识活动自洽体。“现象学的关注中心是意识;符号学的关注中心是意义”,“意义也造就了意识,意识是人类存在的根本原因和根本方式”(注:赵毅衡《意义理论,符号现象学,哲学符号学》,《符号与传媒》2017年第2期,第8、2页。)。而现象学,“它要揭示意识本身的结构,并且也就在这同一活动中揭示一切现象本身。……心灵如何才能真正认识外在于心灵的对象?现象学,在其主张在纯粹感知中被给予的东西就是事物的本质之时,希望超越这种怀疑主义”(注: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页。)。
情感的“意向性”问题,从现象学到符号学,各家都有自己的理论入口,在理解和消化这些已经自成体系的观点时,难免会陷入摇摆的犹疑。但是谭光辉将叙述与情感的“意向性”相结合,“任何情感产生的诱因都是叙述”,正是因为存在叙述,情感才是可能的(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16页。)。情感主体的叙述能力、叙述压力和动机,以及另一端客体的态度、判断和解释,推动主客体自发的认知反馈。读者的思路由此豁然开朗,从而更清晰地理解,“情感就是在情感意向性的压力下,主体对通过‘代入’参与叙述,因倾向性和目的性而产生的判断和由此判断导致的身心反应”(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19页。)。
“所有思想都必须通过语言之考验;即使感情的力量与深度亦必要通过感情之表达才能获得证立与保持”(注:恩斯特·卡西尔《人文科学的逻辑》,关之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76页。)。人对事物的情感判断,以及随之产生的主体感官的“身心反应”与语言、艺术等符号的意义表达相结合,既相互区别独立,又相互嵌接照亮,在两个原本封闭的意义世界之间,搭建起一座透视情感叙述的桥梁。
二 “情感直观”贯穿“心即理”的叙述逻辑
“情感直观是情感符号现象学研究首先要阐明的起点,也是破解情感深层结构的出发点”(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35页。)。谭光辉指出:“情感直观有双重对象,一是情感的形式,二是情感的内容。前者是一个符号化了的叙述,后者是一个叙述。”(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24页。)情感的形式大略相当于一个稳定的、可辨识的情感符号集合,是“第一层次的直观”,而“第二层次的直观”,即情感的内容,则近似于王阳明提出的“心即理”和禅宗的“以心为源”,以表达和阐释生命内在的真实体验,谭光辉将其命名为贴切的“直感”。这两个层次的划分,对应着情感先验和情感经验的交织。情感的产生除了需要一个原初对象,“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注:王守仁《王阳明全集》,董平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页。),以“物”来激发情感过程的启动,同时意义的产生过程和意识的启动过程也两面一体,同步发生。正如黄裕生指出的:“这在根本上意味着,自由使我们‘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当中,存在于一个整体的时间当中。”(注:黄裕生《从实践哲学的自由到存在论的自由——从权利到自由》,《浙江学刊》2011年第1期,第12页。)意义的赋予动作与抵达理解,贯穿着一个时间过程,时间又承载着意义最初的先验和时间性的经验积累,达到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注: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82页。)的意义自足。这也呼应了赵毅衡对叙述的定义:“某个主体把有人物参与的事件组织进一个符号文本中。此文本可以被接收者理解为具有时间和意义向度。”(注: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修订版),第42页。)
意义因察觉和分析的叙述而存在。情感分析或许对个体终归无解,但总要去解答,或许无法得出标准答案,但是破解情感的意识活动的过程,就是抵达情感意义,而非终点的答案或解释。
既有叙述的发生和过程的完备,则当有叙述行为逻辑的贯通。在情感叙述过程中,情感的逻辑也从未缺席。中国人都熟悉的一个词,叫作“合情合理”,情与理,既是二者并行,还是彼此交融、难以剥离。所有的情,看似纯然是感性的发生,但究其缘起与发动,总有一个情理交织的叙述时空,由指向“他者”的意向性压力,返折回“我”的符号处理、意义赋予,再输出为“直观”的情感。但是,情与理也有分叉、对立的时候,比如“主观上,理性告诉我怎样,但是我的真实感受告诉我不是这样”。由此可见,情感其实总是一个潜意识、无意识、自我意识以及社会认知交互融合的心理(意识活动)过程,也即情感直观的第一层“符号意义赋予”和第二层“直感”叙述叠加、彼此建构的过程。
情感研究转向以来,传统的情感研究“理性-情感”对立的二元论框架被逐渐超越,“生物决定论和社会文化建构论两种路径都影响着学界对于情感的探讨”(注:袁光锋《迈向“实践”的理论路径:理解公共舆论中的情感表达》,《国际新闻界》2021年第6期,第61页。)。谭光辉重点讨论的情感逻辑分析的情感理性互动律等基本规律中,对情感与理性的互动关系、优先地位的讨论,相信未来还有更多的路径可以延展。
不同于基于社会情境、社会群体对特定议题的情感种类、分布特征等为指标的情感社会分层或心理分层,谭光辉关注的情感分层是指个人情感的分层,本质是叙述的分层,“就是个人的不同情感之间到底是平行关系还是包含关系”,“一个情感的情感者被另一情感者作为情感的对象产生新的情感,另一情感者的情感就是可以分层的”(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65-67页。)。从叙述来源看,有时以道德情感优越性分层,有时通过自然时间线分层,有时又指多种基础情感的体验和反应综合而成的复合情感。
对情感分层的研究,能够跟踪观测出不同情感叙述内情感语言的分布、类别、趋势、强度的变化,组合成实际的、可参照的结构模型,也是话语层次上的“叙述化”。对情感分层的认识可以反推需求层次,继而再推叙述层次,便可得到一种对叙述层次的新理解。将内隐的情感变动、体验展现为显见的情感表达的叙述逻辑。
值得商榷的细微表达,比如“情感特质不是对象本身的特质,而是在自我意识参与下的叙述文本的特质”(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37页。),不能绝对分割情感特质与对象本身的特质。情感分层,将情感与价值排序对应,忽略了一个价值排序的波动性和不同文化语境下价值的新陈代谢现象。比如,马斯洛的心理需求层次,在个人舍弃低层需求,直接跨越到高层时,价值排序也随之变化。这几处存疑之处,都基于情感主体叙述背景的不可规定性。
三 基于主客体认知心理搭建情感模态
生命体存在各种各样的意识活动,其中,情感活动当仁不让是极其重要的意识活动。胡塞尔强调,“一切意识活动都是以对象化的意识活动为基础的”(注:张庆熊《胡塞尔的意向性学说》,《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5期,第31页。)。情感的意识活动通过情感叙述和理解、接受行为,对情感赋予意义,也就是情感符号的意义编码和解码过程。但是,“情感是复杂的、矛盾的、暧昧的,无序的经验”(注:史罗华《中国历史中的情感文化——对明清文献的跨学科文本研究》,林舒俐、谢琰、孟琢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2页。)。情感似乎天然混杂、模糊,瞬息兴灭变易。相反地,在舍勒看来,“精神的感受活动,它的偏好与偏恶,它的爱与恨具有它自己的先天内涵”,并且“和在纯粹思维那里一样,……存在着现象学确定的‘明见性’和最严格的精确性”(注:马克斯·舍勒《伦理学中的形式主义与质料的价值伦理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14页。)。谭光辉对情感的发生过程进行剖析不啻于发起了对个体碎片化的、内在的、挣扎于意义不可解与难解间的挑战,从而为变幻混沌的情感找到可以测量的准则和规律,并输出为生命主体的情感叙述行为可以参照的符号规约。
为了呈现情感在意识中的存在方式和发生机制的规律,谭光辉尝试建立了八种基础类的情感模态。这些情感模态的构建思路是:“情感是主体对客体的一种态度,因此应该建立一个主体之于客体的可能态度模型。态度可抽象出几种方式,客体也可抽象为几种模式。”(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116页。)受益于格雷马斯为情感建立模态作出的重要贡献,将认知为基础的叙述理论作为情感模态的分析逻辑,以情感叙述主客体之间的连接关系,特别是以判断行为的“肯定”与“否定”、主体模态的“在”和“做”、他者模态的“在”和“做”为基本单位,大致为人类情感建立了基础的情感模态,并继续细分其类型,从而为既往大而化之的情感分析提供了符号学、叙述学以及认知心理学等多维度合一的思路。
“对情感的认识,经历了从不可知到可知、从模糊到清晰、从综合到分析、从感觉到语言的过程。符号学的加入使情感成为一种可认知的类语言结构,这一点极其重要”(注:谭光辉《情感间性的符号学研究》,《符号与传媒》2018年第2期,第140页。)。谭光辉对基础情感模态的探索和建构,将以往隐秘暧昧、难以穷究的情感,以“上帝视角”打开“黑箱”的主观推断,升级为对情感叙述动态过程的识解、拆分,以及意义生成机制的逼近客观的还原。
情感模型区分的基础情感内部意识活动的发生机制和规律,对情感研究不仅具有普遍理论适用性,也部分推进了国内符号现象学的理论创新研究,对情感研究也作出了毋庸置疑的贡献。
最后,谭光辉对包括情感交流过程以及情感模拟中涉及的一些基本理论问题进行了思考。除此之外,还覆盖了现代文化语境中出现的一些“后情感”交流议题。
“任何情感都源于叙述”(注:谭光辉《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第162页。)的观点在书中多次出现。任何叙述都无法脱离语境。情感进入主体叙述和客体叙述的解释时,必然要受到社会思潮的影响,比如消费主义、历史反讽,比如数字化媒介、人工智能等。随着时代的变化、阶层的差异和社会文化的变迁,尤其是近年来传播技术手段的升级,个人的心理结构也在发生转变。“人的情感也越来越成为外在的社会力量(组织、权力和资本)的控制对象……因而,现代性的代价之一就是情感的异化、淡化和虚假化”(注:王宁《略论情感的社会方式——情感社会学研究笔记》,《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4期,第122页。),情感的交流、模拟等实践活动呈现出更加多元化的特征。
特别是在当下,信息过度依赖、重复和冲击导致个体和社会群体普遍性的情感能力麻木、降低甚至逃逸,忙碌又钝化的生命体亟需回望并守护情感,去伪、去蔽,沿着情感的波动震颤,发现和自我重新发现情感叙述主体的存在真相。借用学者胡钰的一句话:“活在现实里,活在科学里,没什么比独立思考更可贵。”(注:胡钰《当社交媒体变成“炒作机器”》,《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6月2日,第003版。)
谭光辉十年磨一剑,令人敬重的是他文献搜集和整理的耐心、包容集纳的胸怀,以及寻求突破的勇气。论析交织,既体现出对多领域情感研究成果的熟稔和理解的深入,细密梳理不同时期、不同视角的情感理论,各派观点都逐一呈现解答,每一处的观点交会都娓娓阐释,又注重解析理论和文本的可读性,见性明心的睿智观点随处可掇。
皮尔斯说过,“我认为,对于符号学或者有关符号的共识科学的研究来说,第一个有用步骤就是对该科学的概念进行精确定义,或者进行逻辑分析”(注:皮尔斯《皮尔斯:论符号》,赵星植译,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情感符号化再现人类复杂多元的情感本质,剖析文本(包括个体及群体生命本身)情感的整体结构和微观结构,对情感的维度、类型、步骤、方向和质地等展开论述。情感的符号现象学的兴起与传递,基于对主体生命力的内在感受和觉悟,但又必将走近“他者”,走向社会,是觉察与认知情感体验、社会情绪问题的锐利工具。这大约就是谭光辉的情感研究在火热人间和意义学疆域中的研究价值和要义所在。
选择情感研究或许不是一条容易行走的学术道路,但谁又能说不是岁月人情馈赠的缘分?期待谭光辉突破重重“情关”,寻找情感叙述更开放、更延展的阐释可能。
[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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