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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巨鹿路(作者:吴基民)

本地老洋房 外滩以西 2022-01-15

这是上海著名传记作家吴基民老师撰写的一篇回忆文章,刊登在2020年6月号《上海档案》,承蒙吴大师青眼,让我们这个小小的公众号转发,配图来自ins,我们曾经采用ins照片墙优选摄影佳作,拼凑过几篇图文,链接点进去看看:《ins上的Shanghai上海の点点滴滴》+《ins上的Shanghai上海の点点滴滴之二》+《我们为什么会(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看)1924年建造的武康大楼》....




我家住在巨鹿路

作者:吴基民



(一)从愚园路荻邨搬来巨鹿路德隆邨


1953年初,我的母亲调到卢湾区任供销合作社的负责人。该供销合作社的办公地点在巨鹿路上,占据了一幢公寓楼的60、62、64号三个居室打通的一个层面。于是我们家也从愚园路荻邨搬到了巨鹿路,就住在母亲任职的办公室上4楼,也是60、62、64号三个居室。不料母亲在此工作了仅三年就调到了上海手表厂任副厂长。但此刻搬家却不像1953年那么简单了,于是我们就在巨鹿路上窝了下来。谁也不承想到,这一窝便是45年,一直到1998年延安路上建造高架时,此处改建绿地才搬走。


1948年天地图局部

吴基民的哥哥吴为民在旧居前

摄影:cornelialee53 2019年12月10日 巨鹿路158号

摄影:r_yifang 2020年6月8日

摄影:justjamesu 2019年12月15日



巨鹿路是1907年开始建造铺路的,当时以法租界总领事巨籁达命名,叫巨籁达路。1943年汪伪政权从法国傀儡政府中收回租界,将原法租界的路纷纷改名,便称之为钜鹿路,1966年改名为巨鹿路。


袁树勋赠法国领事巨籁达粉彩灵仙祝寿图盖碗


这条巨鹿路从金陵路口至常熟路,总长2290米,紧挨着延安中路。延安路是填了原来的一条名叫洋泾浜的小河造起来的,于是这条路变成了英、法两国租界的分界线。在当时的情况下,华界的警察自然无法到租界去抓人。而且有趣的是,如果你在英租界“犯”了事儿,跨过那条分界线,英国工部局的警察也不会越过分界线去法租界抓人;反过来法租界的巡捕也一样。因此,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就利用这条“潜规则”,把许多机关建立在所谓分界线的两侧。我的家原来属于法租界,进出在成都南路6弄即德隆邨64号,越过现在的延安路,就到了原来的英租界,不到一分钟就走到原成都北路7弄,即辅德里,里面30号就是中共二大旧址。这里同样为了建造高架,拆去了半条弄堂,将中共二大会址变成了沿街面的建筑物。如果从二大旧址朝东走50米,即是任弼时旧居,也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机关旧址。但团中央机关出版刊物的编辑部和印刷厂却在英租界的对面,原法租界的淡水路口。同样,从中共二大会址朝西走50米,是一条大弄堂叫同福里。1937年,八路军办事处就设在这里,由于修建高架的原因,拆掉了一排房子,八路军办事处的旧址也成了街面房子。当时八路军办事处设在上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是将在1927年至1937年十年间被打散的共产党员,经过考察重新集聚起来,成立中共江苏省委,据说聚集起来的中共党员不足百人。1937年11月初新成立的中共江苏省委,又跨过如今的延安路,来到法租界的今巨鹿路211路同福里16号。住机关的是省委委员王尧山与他的夫人赵先。后来因为这条弄堂6号住着大流氓吴四宝,省委领导觉得不安全,一年以后便将机关搬到了今长乐路504号。



中共地下党在巨鹿路上最重要的机关是李强的住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地下党中央为了加强与各革命根据地的联系,1929年初在中央特科里建立了一个电讯科,由李强担任负责人。他和中央特科里很有才华,又极富传奇色彩的涂作潮一道,开了一个无线电行,研究收发报机。以后又在今巨鹿路391弄四城里12号,创办了中共第一个无线电培训班,对外挂牌为上海福利电器公司,培养了一批中共急需的无线电人才。1930年12月17日,该培训班暴露,一批法租界巡捕包围了该处,将当时在场的张沈川等约20人全部抓到了巡捕房。因张沈川及时挂出了紧急信号,李强和涂作潮等均安然无恙。这20余人无一叛变,无一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只说自己为了找工作方便上这儿来培训的。但他们还是被关到抗战爆发才被释放。由于监狱环境恶劣,陈保礼、麦建屏、谢小康、张庆福四人不幸染病去世。


(二)儿时的记忆:菜场、酱园和爱神花园


巨鹿路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如果以陕西南路为界,将巨鹿路分成东西两段,那么东边那一段很接地气,市井小民极具烟火味。而西边那一段,梧桐树高耸,树荫浓烈,两边住宅不是高档公寓,便是独幢花园小别墅,进进出出都是私家汽车,一派奢靡之气。



摄影:tonkatsu.hg 2020年1月28日

摄影:alsowater 2018年4月5日

吴基民母亲和外婆合影



我家住在巨鹿路东端起首之处,自然很接地气。虽然进出都在一个挂着“邨”名号的德隆邨,但这排公寓楼很是一般。虽然楼层仅有4层,但在东段的住宅中已是鹤立鸡群。在我母亲任供销合作社负责人期间,为了解决职工住宿困难,在64号天台上加盖了一个小楼,可住六、七个人。同时,在64号通往天台的后天井里造了一个木楼梯。这是巨鹿路60号至78号整幢公寓唯一一个可通顶层天台的楼梯。于是这个天台成了我们家乘凉拍照和登高望远的好去处。站在天台上向前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屋顶,一直可以看到淮海中路,几乎都是两层楼的老旧住宅,连三层的也很少见到。更要命的是脚下便是那个号称“上海第一大”的露天菜场,一个又一个摊位紧紧相挨,从金陵路口一直排到茂名路,几乎有上千米长,据精确统计,占地面积达8000多平方米。从早上4、5点钟起,切切嘈嘈,声浪一层高过一层,一直喧哗到10点敲过。一年四季365天,寂静无声的仅大年初一至初四区区4天而已!

但童年时代,我似乎并不觉得吵,回头一想还是蛮有趣的。在那票据盛行的时代,一大清早还会被家长推醒,到楼下摊头排队去买小带鱼。以后食品供应宽松了,如果中午家里有客人来,绍兴阿姨拎着个菜篮出去,不过半小时就能买来一桌菜。如临时起意,想喝点什么酒,让我跑腿,对面就是酱园,5分钟时间就能把酒拷来端上。

说起我家正对面的酱园,颇有意思,老板大概姓倪吧!底层是酱园,二层便是酱园老板的住房。倪老板的儿子是我哥哥的同班同学。几乎每天下午4、5点钟,我哥哥做完作业便站在阳台上朝对面一声大吼:酱园店里的倪信达!于是写着大大酱园两字的二楼一扇小窗户打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来,两人便隔着一条马路对起作业来。现在连我儿子都晓得在美国某国家物理实验室任高级研究员的大伯伯有个同学叫倪信达,他们是采用这种方式对作业的。


圣母院路(瑞金一路)巨籁达路(巨鹿路)口东北转角

1938年,图片转引自“食砚无田”,谢谢老法师

图文报道《老上海城区已消失的街角》



但是一过陕西南路巨鹿路的西段便不同了。大树婆娑,浓浓树荫遮蔽之下,一幢幢铁门紧闭的花园洋房,宁静而又神秘。其中顶有名气的是一幢楼与一群别墅。所谓一幢楼是巨鹿路675号至681号在旧上海有“水泥大王”、“火柴大王”之称的刘鸿生弟弟刘吉生的公馆。所谓一群别墅是指在巨鹿路近常熟路口两侧亚细亚火油公司为它的员工建造的十余幢花园洋房。


摄影:sherriess_727 2017年3月2日


刘吉生的公馆又称“爱神花园”,是上海滩著名设计师邬达克的杰作。这个“爱神花园”占地面积4000多平方米(注意,是巨鹿路菜场近一半的面积),三层主楼的建筑面积就达1700平方米。它是依据古希腊神话中爱神丘比特与公主普绪赫的故事传说设计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杰作。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高大宽敞的客厅一侧,居然有一个可供三、四个人并排缓行的弧形状、柚木材质扶梯通往三楼,窗户全部是画着精美图案的彩绘玻璃。


摄影:sherriess_727 2017年3月2日


在有着巨大立柱的别墅的拱门前,是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中央是一个大理石环绕的喷水池,喷水池的水盘周围的4位小天使,簇拥着中央一位站立的、有着真人一般大小的大理石公主普绪赫雕像,四周喷出的泉水轻柔地洒在公主洁白的身上,又跌落在水盘里,极富浪漫气息。“爱神花园”由此得名!


摄影:sherriess_727 2017年3月2日


新世界即将到来时,刘吉生携夫人告别“爱神花园”赴国外避一避,这一避就再也回不来了。1952年,这幢大名鼎鼎的花园别墅就由政府接收。

我们无意去谈这件事的功过是非,只想说,在很长时间里它就归上海作家协会拥有。大门外的墙上还挂着“收获杂志”与“上海作家”两家杂志社的铭牌。上海精神文明的创造者们,值得拥有这么一幢美轮美奂的“爱神花园”。

接下来再说这一群花园别墅吧!这是上海任何一条马路都未曾拥有过的。


摄影:vickyshao94 2020年5月22日

摄影:echoooyan 2020年3月31日



在巨鹿路的西端临近常熟路的一段,即巨鹿路的北侧从868号至892号,有12幢独立的花园洋房。每一幢都为3层楼高,建筑面积约为480平方米上下;楼前是50平方米左右的小花园,既气派又实用。对面巨鹿路889号,是一块数千平方米的大花园,古树参天,宽阔的绿草地上错落有致,建有9幢独立的小洋房,全部英式风格,组成一个建筑大家庭,这便是著名的“巨鹿花园”。这巨鹿路南北两侧21幢花园洋房,是同一个主人拥有的,即亚细亚火油公司。这个公司在上一世纪初叶的上海滩,赫赫有名!它是英国壳牌与荷兰皇家,世界上最有名望的两家石油巨头共同出资置立的,几乎垄断了整个中国的石油市场。总部设在伦敦,在华分部建在外滩中山东一路1号。在整个中国拥有多家分公司,5000多名员工。


摄影:tonysitorra 2016年4月10日

摄影:heeyin 2017年7月5日



这21幢花园洋房建于上一世纪20年代末。北侧12幢是华籍高级职员的宿舍(注意,是宿舍)!南侧的9幢是外籍高级员工的宿舍。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孔祥熙对北侧这12幢洋房拥有股权,于是作为“敌产”没收。笔者的一位同学父亲,曾经在长征时担任过毛泽东的警卫员,解放初为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即住在其中的一幢里。南侧“巨鹿花园”始终为南京军区空军所拥有。“文革”期间,林彪的儿子林立果与他的部下长期住在这里,密谋策划了“571工程”,于是房子也变得臭名昭著,却更神秘莫测!现在虽然大半楼宇已改为食府,最有名的一家饭馆一定是“席家花园”。但“巨鹿花园”依然有一小半为高墙所阻,里面几幢小楼,浓荫庇护,不知为谁拥有。高贵之处,依然透着神秘。




(三)中德医院之前不是杜公馆而是席公馆


家住巨鹿路45年,在巨鹿路上,与我们关系最大的应该是这两幢建筑物。

其一是巨鹿路168号大同坊最笃底的那一幢巨宅,应该是延安中路393号的中德医院,以后改称为卢湾区产院和卢湾区妇幼保健院。新中国成立初,中德医院与老西门附近的红房子医院、长乐路上的一妇婴、徐家汇附近的国际妇婴,号称上海滩四大产院。中德医院,原来是无锡太湖之畔富商席锡藩在上一世纪20年代为自己建造的公馆。无锡席家,是一个极其富有又很有传奇的家族。世界著名的汇丰银行,在上海建立分行时,最初前后三任买办都是由席家父子兄弟担任。席锡藩便是汇丰银行买办之一席鹿笙的父亲。这幢席公馆造得气派宏大,富丽堂皇,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上海滩最顶级的私家住宅。上一世纪30年代,在各方压力之下,上海的鸦片交易开始收紧,上海滩垄断鸦片交易的三大亨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另辟蹊径,转向赌业。张啸林与杜月笙联手,以每月4000两银子的租金从席鹿笙手里租下席公馆,开设了有“远东第一赌场”之称的“富生赌场”。里面陈设更为奢华,吃喝嫖赌,吸食鸦片,样样俱全。张杜两人从中赚取了数不清的银子,一直到1937年中日关系紧张,淞沪抗战爆发在即,才将“富生赌场”关闭,将豪宅退租给席家。席家经过翻建将它出租给中德医院,1956年更名为卢湾区产院。2004年1月,延安路高架两侧从茂名路至西藏路大规模拆迁,兴建延中绿地,连原华格臬路(即宁海北路)上张啸林、杜月笙上一世纪二十年代建造的中西合璧、极有气派与特色的两幢公馆都毫不留情地拆除建绿,唯一保留下来的仅有这一幢席公馆,大门开在巨鹿路上,门牌号168号,由专门经营上海菜的小南国老板买下,取名为慧公馆。


摄影:iamkkiw 2017年5月30日

摄影:helenyu_fitness_ 2017年4月28日

摄影:koreasweetheart 2015年5月10日



1953年12月,我的母亲31岁,在中德医院生下我们吴家6兄妹中最小的妹妹。由于我母亲工作繁忙,还未满月,就给小妹妹断了奶,由扬州奶妈哺乳,养得白白胖胖。1970年7月,我的大姐也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女儿。而在我母亲生下小妹25年以后,即1978年3月,我的太太也在这里,生下了我的儿子。两代人三位女性,时间跨度25年,在同一家医院生产,就中德医院而言也是不多见的。


摄影:yyangxouyang 2019年6月2日

摄影:yyangxouyang 2020年6月6日



上了年纪的上海人喜欢怀旧。近几年,每逢我妹妹从深圳来沪,我们在上海的几位兄弟姐妹便在她的诞生之地、现在富丽堂皇的慧公馆,替她设宴。步入慧公馆,自然比当年的中德医院更加气派,大厅的墙上挂着店家精心收集来的老照片,无论是领班还是老板,口口声声称这里为杜公馆,是杜月笙先生居住过和活动过的。杜月笙是旧上海的一个传奇,从一文不名的水果摊学徒,登上被不少人誉之为“上海王”的人生轨迹,自然很值得津津乐道。但杜月笙的公馆在上海仅两处:一处是已经拆除的,宁海东路原华格臬路上,由黄金荣给他地皮、张啸林出资、完全依照他的心意建造的豪宅,他在这里住得最久,将近20年。另一处是全庭荪托他的福赚了大钱,拿出一笔来建造在当今新乐路东湖路拐角上的东湖宾馆。但他几乎没有住过,全民抗战爆发,他去了香港,抗战胜利,他将此处借给了戴笠,以后卖给了美国人。自己住在今锦江饭店东楼,上海人称之为十八层楼的公寓里,一直到临近新世界的到来,他再去香港。至于经营“富生赌场”是他人生中很不堪的一页,杜月笙晚年竭力漂白自己时,恨不得将其抹去。连他的儿子杜维善在上海文史馆出版的《杜维善口述历史》一书中,洋洋洒洒几十万字的篇幅都只字未提。有些人将慧公馆与杜月笙挂上钩来,是想借他的名头为自己添彩,不料是揭了人家竭力掩盖的老底,实在是愚不可及!

与我们家关系极为密切的另一个地方是巨鹿路110弄1号的铁华小学。这个由陆铁华创办的小学,到我上学时的1954年改为公办,更名为巨鹿路一小。笔者自己,以及我的两个弟弟,再往后讲还有我姐姐的女儿都是在巨鹿路小学完成自己的初级教育,迈开人生第一步的。在我的印象中,巨鹿路小学还应该包括就在我们家斜对面,即在巨鹿路成都路口的同羲小学。我的儿子降生以后,就曾扶着阳台的铁栏杆,看着自己的表姐在巨鹿路小学东部,即同羲小学门前的菜场一角,上体育课。巨鹿路小学因乒乓球而扬名世界,这些在菜场的小菜摊桌上练习乒乓球的学生中,诞生了十多位世界冠军。我的两个弟弟也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乒乓球生涯。尤其是我的大弟弟吴新民,曾经代表上海市队在江湾体育场与被周总理邀请来中国的美国乒乓球队中,大名鼎鼎的“嬉皮士”科恩对擂。在北京与他对擂的是世界冠军庄则栋!

唉!四十五年了,家住巨鹿路。


吴为民女儿在旧居前

2290米长的这一条马路,我从东走到西,又从西回到东;来来回回不知走了有多少遍。这条马路的每一寸肌理,似乎都融入了我的血脉之中。

这是一条有着光荣历史的路;这是一条市井味十足的路;然而这又是一条格调高雅、常人难以企及的路。

从巨鹿路搬走,一眨眼又有20多年了。但我始终回味着这一条路,有时间依然会来走走。现在它变得更加漂亮,越发旖旎,它是我心中的永恒。
 



再次感谢吴基民大师,他也曾为我们提供了不少珍贵历史照片,链接点进去看看:《Jack Birns所摄的南京西路1288号旧影 新华社高级记者吴复民传来珍贵老照片》,对的,他的姐姐是吴复民,曾长期在上海报道时政新闻报道的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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