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几米,接纳并赞美弱的生命姿态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几米?不,在我眼里,只有那个爱哭的几米。
我喜欢几米的作品,又不是很喜欢,夹杂着那么一点不适。
“ 你看月亮出来了。快乐才刚开始,悲伤却早已潜伏。”
|《月亮忘记了》
几米的画,和他的话一样,颜色再怎么灿烂,都掩不住生命忧伤的蓝调。
成年人的忧,有很多种。可以沉郁地唱着 "我是你的男人",可以絮絮叨叨地追忆逝水年华,可以遗世独立地当一面时代的镜子,可以像野火一样升腾。几米的作品,直接用儿时的一双汪汪泪眼,这有点让我承受不住。
如果几米是孩子,我会不会好过多了?是的,孩子眼泪汪汪很正常。如果是女人呢?那我会在心里拥抱她,得受过多少苦,才有这样的画。偏偏几米是男人,1958年生,1998年发表第一部作品时已经40岁了。
四十不惑的男人,怎么能这么孩子气地、阴柔地绽放忧伤给全世界,在媒体采访时很快地潸然泪下,我不懂别人怎么看,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 几米
我知道他经历过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的考验,向死而生,太难了。他自己也承认,他的作品,主要在呈现一个主题:死亡。
他的第一个作品《森林里的秘密》,用小女孩代言,描述她做白日梦的过程,一出场,浑身打补丁的兔子,白色的窗帘,看了并不舒服,哪怕梦境的过程很美妙,我总觉得这个秘密,包裹着成年的恐惧,因为太恐惧,才需要借助童年的梦境回避,细思更恐,不适。
|《森林里的秘密》
我尝试从孩子的角度去感知他。数年前我曾经策划过一场月光下的亲子读书会,一群成人和十几个孩子共读《月亮忘记了》。
我记得那个夜晚出奇的美好。我们在城中心的狐尾山入口会合,月光皎皎,山风清凉,山脚下乌漆嘛黑的,孩子们带着荧光棒和蜡烛灯,都很兴奋。因为光源不够,书看不清楚,刚好有人开车来参加,我们打开了两辆车的大灯左右聚焦,骤然生成一个神奇的小舞台,终于可以看清楚《月亮忘记了》!
|《月亮忘记了》
大家太嗨了,小脑袋们都在往前钻。我记得当时这本书的版本是无字版,没有文字的纯画面,大人看了先犯晕,还踌躇着怎么张口,没想到孩子们完全不需要大人开讲,每翻开一帧画面,他们就七嘴八舌说开了。如果黑夜是屏幕,月亮作证,那一夜的弹屏很热烈。孩子读几米,那么无惧且快乐,几米作品里的忧伤,好像只投射给长大了又长不大的孤独的大人,比如某个部分的我,不适。
青春期男女,读《向左走向右走》估计要泪目。可惜我读时早已有家有女,对“错过又相逢”这样的桥段已经不大愿天真地回应了。
倒是今天重读,有另一种戳中,在社交媒体里长大的男女,相识太轻易,也许很难体会隔着一堵墙的思念,很难体会“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无望。如果续写这个故事,我会写成,他们虽然在一起了,还是习惯一个人向左走,一个人向右走,且低着头,拿着手机,天天出入同一个门,却没有真正再遇见。我这样对浪漫翻白眼,而几米的故事这样温存,无视人际之间的残酷,不适。
《地下铁》呢,就是一个在危机四伏的城市里、在茫茫人海里几近溺亡的小可怜的命运,不适。
《又寂寞又美好》,直接的浓浓的颓丧,我倒是很喜欢,它以日记的形式,表达着每天的不适,我也不适。比如:
七月二十六日 天气阴
乌鸦受伤了,
再也无法带我去飞行。
我安慰她,劝她别太难过。
但说着说着,
我自己却抽抽噎噎地
哭了出来。
看到这般小儿女的情绪,该怎么办呢?唉,我哭。
只有读《我不是完美小孩》,不适消失了。不得不说,几米特别适合讲孩子气的话,他就活在这些孩子中间,又不单纯是小孩,他借孩童之口,狡黠地穿插着嬉闹式批判,这本书大多时候让我发笑,比如:
完美的放屁是不知道谁是屁主
面带微笑,神情无辜,
你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空气中淡淡地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味……
还有一本书叫《我的错都是大人的错》,我没看过,冲着这个书名,可以点赞。
我认真看过的几米作品大概就这么多,也没去追新作,我在思忖,绘本界里的“老天真”多得是,有不少是我很喜欢的绘本大师,为什么单单对几米,喜欢他作品的美好,心里却潜伏着这点不适?直到这些天重读几米作品,我才突然明白了。
他的书,多数时候不是小孩子看,是青少年或成人在看,在这些人面前,他时常存在的恐惧哭泣,让我不适,他逆成长式的感性表达,让我不适。这个世界的主腔调是,男人要坚强,男孩要勇敢。我习惯欣赏一个汉子别过脸含泪,也不愿直面一个老男人真的泪眼汪汪地对着我。
作为读者,在脑海里,我长期拒绝他这样柔弱地表达,在心里,我又感动于他画的某些纯粹的东西,担心现实让他更柔弱。这样又抗拒又感动又担忧,心脑不统合,才不适。三年前辞职,无所事事中,我按自己天马行空的意愿,做了一家绘本收藏馆。远离浮华,万物舒展,我才发现生命如植物,有人喜阴,有人向阳,本该千姿百态。
不幸的是,在优胜劣汰的丛林社会里,我们很难示弱,过于崇尚“强悍”地存在,以为强则优,弱则劣,津津乐道强者的成功。而大自然本无差别,弱小,也是一种生命姿态。
几米是柔弱的,也是勇敢的,岁月神偷,别人老了,长成了套中人,他倒好,少见地失去了硬壳,以软体生存,完成他自己。
说到底,过去的我带着偏见,斜眼看待了一个活在童真里舔伤的成年人,一个长大了哭泣的老小孩。年过四十后,我才意识到,我可以没那么喜欢他,但这样的生命姿态,同样可以绽放,弱,也值得被赞美。
几米说,完美的大人都是小孩。我做绘本收藏馆,私心就是在吸引、接收不完美的大人们,激活他们回溯童年的初心。
如果活着,忘了童年里走出来的那个自己,实在是件很糟糕的事,年轻时不觉察,年纪大了,坐在公园里,又寂寞又不懂美好时,可不会有人听你的成功学,还不如树上的鸟叫好听。
谢谢几米。
百变:又叫女巫大人,绿光绘本收藏馆(新浪微博@绿光picturebooks)馆主。热爱阅读和旅行,兴趣过剩,好奇好玩好学。二十年前,开始走向世界,每到一处逛逛书店买买绘本,开创了以绘本收藏为特色的艺术小馆,期待世界各地的你,送上门来。
点击图片,看看她还写过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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