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7日，英国有史以来最重要和最受欢迎的插画家之一雷蒙·布力格的首次回顾展（Raymond Briggs: A Retrospective）在英国汉普郡的温切斯特探索中心开幕。这次展览包括了布力格的100多幅原画，以及从未公开过的艺术家私人档案。〇 图源：Winchester Discovery Centre这位87岁的老人，从年轻时拿起画笔后就没有停歇地创作。在最新的作品《该熄灯了》（Time for Lights Out，2019）里，他描述了一个脾气暴躁、性情乖戾的老头儿独居在一所老房子里的人生片段——这显然是作者自己的晚年速写。他在书里自嘲道：“别人肯定在想，这里住着一个发酵的老家伙，装作附庸风雅的艺术家，专门给小孩儿画图画书！”〇 Time for Lights Out 内页图
在过去几十年里，布力格出版了超过25部作品，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雪人》（Snowman, 1978）：小男孩在雪天堆了一个雪人，没想到雪人到了晚上活了过来，来男孩家玩耍，还带他经历了一场空中冒险。“雪人对电视的奇迹感到震惊，就像以前我们所有人一样。”
”雪人是从天上飘下来的雪做成的，所以再次飞上天空似乎很自然。“
奇妙夜很快过去了。第二天醒来，男孩发现雪地里只剩下融化的一堆雪、空落落的帽子和围巾。这部无字书在1982年被BBC改编成动画。在动画里，雪人带男孩飞往极地探望圣诞老人，欢乐的梦幻场景抓住了观众的心。它也成了英国圣诞传统的一部分，几乎每年圣诞节都会在电视上再度播放。〇 1982年动画《雪人》的动画主題曲Walking in the Air的作曲者是Howard Blake，这首歌由一个男孩清亮空灵的声音演唱。（来源：Youtube）
《雪人》在动画播出后大火，舞台剧、商业广告、玩具和马克杯……复制的“雪人”扎堆出现。雷蒙·布力格却对此并不开心。他的原著里并没有任何圣诞情节，而动画却用圣诞的节日情调装饰它。“我在出售电影版权时，就知道它会被商业化”，他在采访中说，“人们认为这本书的成功是因为动画片，事实正好相反。《雪人》的成功是因为触及到了人们内心的普遍感受：我们都有关心在乎的人或东西，而他们也许会消失或离开。”
这位给小孩儿画故事的老人决不相信“happy endings”。他拒绝大团圆结局，选择让雪人融化，让男孩不得不面对失去的事实。在他看来，孩子迟早都会面对死亡。花儿死了，动物死了，身边的人死了——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必要回避。布力格有责任心，热爱家庭，但最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在亲人、爱人相继去世下独自生活。他把生活对普通人的捉弄、普通人的自嘲写进图画书里，也把对家人永远的怀念和爱留在了里面。1934年，雷蒙·布力格出生在英国小镇温布尔登（Wimbledon）。他的父亲是个送奶工，母亲曾是个女佣。家人盼望着布力格认真读书，长大了在城里谋一份“体面”的高薪工作。所以，当他提出要去艺术学院学画画，父母都流露出了失望，还试图阻止他追求这种“无利可图”的事业。然而，年轻的布力格仍然坚持。他先后于温布尔登艺术学院、伦敦中央艺术学院求学。作为制图员服役两年后，又申请到英国最好艺术学院之一（Slade School of Fine Art）的奖学金。数年的艺术学习，让布力格确定自己画画的方向不是纯美术创作，而是“能讲故事的图画”。1957年，布力格拿着简历来到牛津大学出版社。在那里，他被面试编辑Mabel George问道：“你对仙女怎么看？”这个刚从艺术学院毕业的年轻人克制着装酷，回答道：“仙女们……很可爱。”布力格画插图的第一本童书是Ruth Manning-Sanders的《彼得和皮斯基》（Peter and the Piskies，1958）。〇 Peter and the Piskies ，1958
很快，他真正发现了为童话作画的独特魅力：“童话里充满了巨人、仙女和讲话的动物，它们通常设定在过去，所以你不需要画像车这样无聊的现代东西，而是想象过去的房子、服饰，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在接下来的十多年里，布力格为近30本书绘制插画，其中大多是童话、童谣、童诗和民间故事，这让他有机会在各类风格的图画里大显身手。在奇幻故事里，他画过对比强烈的巨人和小人，还实验性地尝试过欧普艺术（OP Art）、极其夸张的线条演绎。〇 《吉姆和魔豆》（Jim and the Beanstalk）内页图 ，1970
〇 《童话宝库》内页图（The Fairy Tale Treasury），1972
但最有份量的要数1966年出版的《鹅妈妈童谣金典》The Mother Goose Treasury，布力格花了一年半为这部童谣绘制了897张插画。“时而狂放，时而让人沉思，体现了传统童谣里所有的暴力、幽默和甜蜜。”——他凭借这本书第一次赢得了凯特·格林纳威奖，由此在英国童书界崭露头角。
〇 《鹅妈妈童谣金典》The Mother Goose Treasury不论生活还是工作，1970年代对雷蒙来说都是一个重大转折。他的母亲在1971年因为白血病病逝，9个月后父亲因胃癌去世。但死神的脚步并没有离开，它紧接着在第二年夺走了布力格的妻子Jean。接连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3个挚爱，布力格从此孤身一人（Jean曾患精神分裂症，夫妻俩决定不要孩子）——他让自己更加沉浸在图画书的创作里。《圣诞老爸》（1973）是布力格创作图话书风格的分水岭。在这部绘本里，他开始使用分格漫画来讲述故事，用高密度的分镜画面来让角色更加亲近和立体。不同于其他的圣诞老人，布力格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性格毛躁、爱抱怨一切又辛勤工作的圣诞老爸。他被闹钟叫醒，边蹲马桶边抱怨冬天的天气，喂鹿，泡茶，吃早餐，穿上工作服，出门工作——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布力格初步形成了自己作品风格的基调，他细致入微地书画朴实无华的劳动阶层。据他自己说，《圣诞老爸》参考了他父亲的形象：一个不论风雨、节假日坚持送牛奶的工人，这两者的工作多少有点相似。布力格甚至安排他们在书里打了个照面。这本书为布力格再次拿下凯特·格林纳威奖，接着他出版了同一系列的《圣诞老爸度假去》。这种另类的风趣、对生活的吐槽很受读者的喜欢。这两部绘本后来被合编成一部动画电影，也说明布力格的漫画风格让故事拥有很高的完整度和细腻性。很难说接连失去家人的打击，对布力格的创作造成了什么影响。但他在离群索居的状态下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一切坏的东西都会变成好的东西，那就是《方格菌》（Fungus the Bogeyman，1977）。〇 《方格菌》Fungus the Bogeyman（1977）Bogeyman专以吓唬人类为职，它们还享受人类不喜欢的一切：臭味，潮湿，过期的食物。虽然看起来与众不同，Bogeyman却是怪物里的劳动楷模，他照顾家庭和孩子，寻找兴趣爱好，思考着生存的意义。借Bogeyman之口，布力格说出了永远没机会对逝去爱人说的话：爱是冲突里永恒的平静Love is still the eternal calm of strife.
〇 《方格菌》Fungus the Bogeyman（1977）花了两年画完黏糊糊、脏兮兮的Bogeyman后，布力格遇见了后半段人生的伴侣Liz，她把他从孤身一人的境遇里拉了出来。重焕光彩的布力格想要着手干净、愉快、没有文字的创作，于是他画了《雪人》（Snowman,1978）——这本书是布力格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成就了他事业上的高光时刻。由于和冬季、圣诞相关的作品接连成功，有媒体把布力格称为“The King of Christmas”。他本人却公开表示讨厌圣诞节，这多少有点儿讽刺意味。面对采访，他说：“每个人都说这是家庭时光。好吧，前提是你有一个家庭。但很多人没有了家庭，那也没关系。”布力格继续探寻讲故事的图画，并不止步于童话，他开始在图画书里讲述成年人真实经历的人生历程。80年代初推出的两部作品《绅士吉姆》（Gentleman Jim, 1980）和《当风吹来的时候》（When the Wind Blows, 1982）都反映了小人物的生活如何受到政府体制的牵连。特别是后者。〇《当风吹来的时候》When the Wind Blows, 1982《当风吹来的时候》的灵感来源于一部BBC纪录片War Game，内容关于“如何在核袭击下保护家人”。布力格看了这部令人担忧的影片后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俩人曾携手度过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在这本书里讲述一对弱势且近乎无知的普通夫妇，当面临着动荡时局下的武力威胁时，不得不遵守政府颁发的荒谬的《核战防空避难手册》，相信藉此可以保护家人。他们只能听从手册像土豆一样钻进纸袋，却对倒计时来临的灾难惊慌失措、无能为力。
布力格用近乎空白的跨页，来呈现核弹引爆后的一片死寂。反战主题延续到下一部作品《蹩脚的外国将军和老铁娘子》(The Tin-Pot Foreign General and the Old Iron Woman, 1984)，直接针对1982年英国政府和阿根廷军事政权为争夺福克兰群岛而爆发的马岛战争。布力格一反以往的细腻画风，用极其夸张、接近疯狂的图像来表现战斗双方的人性丧失。当一切结束后，他又拿回铅笔，冷静克制地陈述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〇 The Tin-Pot Foreign General and the Old Iron Woman （1984)
正因为经历过失去，布力格觉得，没有任何人值得无谓的牺牲。1998年，他以自己父母相濡以沫的四十余年为脚本，创作了《伦敦一家人》(Ethel & Ernest: A True Story)。牛奶工欧内斯特和女仆埃塞尔相爱结婚，贷款搬进了一栋大房子，慢慢把这里填满成一个温暖的家。当孩子出生后，这不止是父母的传记，也成为了布力格自己的故事。〇左: 布力格夫妇，右:《伦敦一家人》封面，绘本于2016年被改编成动画电影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将故事一直画到双亲的去世。在画这个场景时，布力格一次最多只能工作半个小时，陷入痛苦的回忆让他无法坚持。母亲消瘦的身体孤伶伶躺在那里，布力格痛苦地质问：“为什么她被放在手推车上？”父亲低头闭眼：“我不知道，儿子。”这部作品也被改编成动画电影，许多观众为这个平凡的故事落泪。2012年，雷蒙·布力格成为第一位入选为英国漫画奖名人堂的创作者。2017年，英国最大的阅读慈善机构BookTrust授予他终身成就奖。他的书畅销全世界，有9部作品改编成影片，有数不清的大小读者写信表达对他的喜爱。2015年，伴侣Liz因为帕金森症离开人世，布力格再次孤身一人。他住在乡下的小屋，行动迟缓，步履蹒跚，做什么事都要花很长时间，但他仍然没有停止作画。人们时不时会听到他死去的消息，他对此一笑置之，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的来临。在2019年的《该熄灯了》里，他用大量诗歌、素描和引文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感受，大谈衰老的尴尬、无奈和脆弱。在这个倾向于回避死亡和衰老的社会里，这种坦率令人惊讶。他曾用年迈而含糊不清的声音念书中的一段文字，念到最后竟无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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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ouise Lockwood, RAYMOND BRIGGS Snowmen,Bogeymen & Milkmen_BBC Studios2.“雪人怎麼不見了？圖畫作家雷蒙．布力格（RaymondBriggs）的愛與憂傷”_openbook3. tygertale.com/2013/01/13/raymond-briggs-treasury-1-how-do-you-feel-about-fairies/4. Raymond Briggs: ‘Everything takes sobloody long when you’re old’_ the guardian5. Raymond Briggs_The Snowman is not reallyabout Christmas, it's about death_The Independent.排版/zoon
题图：© reserved; collection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London_by Duncan Fras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