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欧阳艳琴:落脚城市里的孩子王

欧阳艳琴 C计划 2021-07-28
 

思辨 X 赋能 X 行动

C计划是一家致力于思辨教育的社会企业

欢迎戳上方蓝字关注我们

C讲坛

C计划主题讲座精彩实录

欧阳艳琴|文


编者按:新春第一期C讲坛(2月15日),我们邀请到了科蚪创始人欧阳艳琴和大家分享。科蚪是一家致力于流动儿童科学教育的社会企业。可能大家一说到做流动儿童的教育,第一反应都是去打工子弟学校支教,在打工社区里做图书馆,给孩子们开辅导班、托管班。但科蚪做什么呢?他们负责带着孩子们玩。教孩子们做木工,玩乐高机器人,学编程。带着流动儿童玩,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流动儿童玩不玩得好,跟我们的社会发展有什么关系吗?戳“阅读原文”,即可回放当日精彩演讲哦~



落脚城市


首先跟大家介绍一下什么叫“落脚城市”。


“落脚”是指我们在长途旅行中的短暂停留,“落脚城市”这个词,我知道的最早来源,是加拿大记者、作家桑德斯,他有一本书,中译本叫《落脚城市》(arrival city)。

 

“落脚城市”这个名词的背景,就是人类正在经历的最后大迁徙,二三十亿农民从城市转移。

 

农民在向城市迁徙的过程中,首先会选择城市的边缘地带,城乡结合部、城中村、城郊等物价相对较低的地方落脚。但,落脚只是一个过渡状态,农民最终会成为,城市的一份子,比如,农民的后代会逐渐成为城市中产或其他的新兴力量,最初的城乡结合部逐渐变成新的城市或经济带。

 

桑德斯把落脚城市称为“明日世界的希望”。

 

最初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我其实很惊讶。因为我曾经是一个留守儿童,我的父母在1990年代末到东莞打工,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希望他们能够回到老家。

 

小时候我非常不理解,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呆在农村,而我的爸爸妈妈一定要出去,不管家里是不是有老人、孩子需要照顾,也不管外面的生活多么艰苦,多么不安全,被查暂住证,被老板骂,收入其实也很低,几十块,一百多块,几百块,前几年才涨到一千多块、几千块。他们为什么会一直都留在这个城市?

 

读到这本书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他们可能已经成为了大迁徙的一个小小的部分。在这种历史大势中,他们其实是回不去的。

 

近代历史都伴随着城市化进程,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农民迁徙到城市的过程,这是人们对生存资源的寻找。城市的机会、条件,都要比农村好,工商业的投资价值已经远远高于农业。

 

在过去二十年里面,我的家人和曾经居住的落脚地带,经历了一个共同成长的过程。

 

我小姨和小姨夫在1990年代初就去东莞打工,最早是在那里修路。他们曾经的交通工具是闷罐火车,或者叫“棚车”,是货运火车改造的,没有座位,没有厕所。有一个作家曾经描述这种火车像“沙丁鱼罐头”,人们鱼贯而入,挤在车厢里面。

 

他们睡过火车站、汽车站广场,睡过桥洞和漏雨的工棚,但二十多年后,在县城里面买了房子。

 

我父母曾经做过很多工作,在手袋厂、鞋厂打过工,也开过各种小店,收过废品。我曾经在一次演讲里面说到,十五年前,当我在父母的废品堆里面寻找旧杂志的时候,不会想到有一天我成为我会成为杂志记者。

 

这座城市也在发生改变,我父母打工、生活的工厂区,很多旧厂房被拆掉,建成了商业楼盘,通了地铁。

 

这个城市里面大部分人来自外地,可能有1/5甚至1/4的人在这里工作、生活十年以上。我们周围有许多人在那里买房、生孩子。统计数据也显示,他们逐渐不再把钱寄回老家,而是投资在城市里面的生活。


到这个时候,其实,最早的落脚,已经成为了落户。

 

对大城市来说,很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如何为依然生活在城市落脚地带的孩子们提供更好的公共服务。

 

2015年,我当时还是财新传媒的调查记者,我想做一件事情就是在“落脚城市”,也就是在东莞的工厂区建立儿童造物空间,也就是“科蚪”(kidolab)。


(在做木工的科蚪小伙伴)

(科蚪小伙伴学习scratch和makey makey)

(科蚪小伙伴用废皮料制作的钥匙扣吊饰)

(科蚪小伙伴倾听“树的心跳”)


补偿心理


最近我也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做这件事。

 

一部分原因,是我对落脚城市的感情,还有过去十多年里,我经常来到这里,对这个社区和其中的人群的观察,构成了我认知的很重要一部分。或者说,我对社会的认识,很大部分,来自于我对这个社区和人群的观察和直观感受。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概括为“补偿心理”。

 

什么叫“补偿心理”呢?讲一个小故事。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段时间经常会崴脚,医生说我已经是习惯性崴脚了,需要去好好的治疗。其实我非常清楚我经常崴脚的原因是什么,就是那个时候我穿了一双非常不合脚的鞋。

 

我妈妈从东莞给我寄了一双球鞋,我记得很清楚,是一双白色的篮球鞋,看上去非常好,但问题是又硬又大,以至于走走路、上上坡就能把脚崴到,更不用说穿它去打球。

 

去年,我就特别想满足一下自己,一口气买了三双运动鞋、五件T恤、一打袜子。其实我本来想买一打T恤的,但是买了5件以后,觉得,嗯,已经够了。终于不用再经常穿重样的衣服和不合脚的鞋子了,我感觉特别好。

 

我把这种行为,就叫做“补偿”。

 

过去在农村生活,尤其是留守的经历,让我非常孤独、压抑。其他小伙伴跳皮筋,到处跑,我经常是默默地看着,尤其是,夜幕降临的时候,炊烟袅袅的时候,就会突然觉得黯然神伤,一个人蹲在大门口流眼泪。

 

我因为鞋子不合脚经常崴脚的时候,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是,一个长辈对我说:“这双鞋肯定是你妈妈在垃圾堆里捡来的,所以才这么大。”

 

从那时候到现在,我都没有问过我妈妈,那双鞋到底是捡来的,还是买来的,因为其实不管是怎么来的,我都无所谓,但我幼小的心灵还是感觉受到了挑衅。

 

类似的调侃和挑衅无处不在,最恶毒的当然就是“你爸爸妈妈在外面有新家了,不会再要你们了”,我们当然不会相信,但依然受到不小的创伤。

 

很多的创伤加在一起,就构成了童年和青春期的孤独和压抑,成年以后,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后来把这种无趣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归结于小时候没玩够。

 

我很想补偿自己,让自己玩够。

 

所以,在我最初设计科蚪的时候,首先不是设计成一个教育机构,而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有人会说“玩中学”,其实可能很大成分是为了迎合时刻想教育孩子的大人。我能想到的,对孩子最好的支持,其实就是让他/她玩。所以科蚪不仅让孩子们玩,还给他们提供工具。从,非常简单的纸、笔、剪刀、美工刀、颜料,到成年人都比较难接触的锯子、砂纸、锉刀,还有孩子们都渴望得到的机器人。很多孩子想得到厨房情景玩具,而我们直接给孩子提供了一个特别大的厨房,做各种各样的美食。

 

从用牙齿和唾液做身体科学实验,到动手造电动小车小船,从让孩子们把坏了的电风扇拆了换上新马达,到一起去社区探索垃圾存放和回收系统,还有,一起去公园定向越野,自己用软件编写游戏,邀请家长玩陀螺、铁环、高脚马等传统游戏。

 

现在回头看,科蚪是一个蛮混搭的工厂风的社区空间,我们的开幕式就是一个例子。开幕式舞台是一辆工厂特别常见的大卡车,节目有社区临时招募的小小“破铜烂铁乐队”,但同时,还有东莞知名的“蛋糕小王子”和小朋友们一起做蛋糕,还有世界时兴的scratch、makey makey体验。

 

所有的这些,都是基于对孩子玩的支持。我很享受这个过程,觉得自己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童年,很多过去的压抑、孤独,终于得到了舒解。

 

当然,2016年底的时候,我们还是决定终止运营社区空间,转型为流动的课程提供者,就像旧时的“货郎担”,走到更多的“落脚地带”,为更多流动儿童提供优质的科学与技术课程,初期主打机器人课。


(为科蚪修风扇的小伙伴)


留守or流动


可能会有人会问,既然,你是在留守的时候受到的这些伤害,为什么你不去做留守儿童的教育,或者去陪留守儿童玩,而是,去做流动儿童的教育,陪流动儿童玩呢?

 

有一个很直接的原因是,七年多前,我有了一个很小的弟弟,他出生在东莞的工厂区,在那里上学,在那里成长,他的身份就是流动儿童。过去几年间,我时刻关心他的安全和成长。所以,科蚪最初的选址也就在他所生活和成长的工厂区。

 

在这个工厂区,有很多的家庭像我们一样,姐姐是留守儿童,弟弟是流动儿童,有的孩子幼儿园是留守儿童,小学是流动儿童,初中又是留守儿童。留守儿童、流动儿童,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过去十五年,在全国儿童人数整体大量减少的情况下,流动儿童却是成倍增长。在农民工子女群体中,也是留守儿童减少,流动儿童增加。有学者称,未来十五年内,农民工子女的流动率会反超留守率。

 

以我的观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城市化的继续,农民工收入增长和生存环境的改善,以及过去这些年暴露出的留守儿童的问题。

 

某种意义上说,流动儿童会成为留守儿童问题解决的出口。

 

前段时间,我在跟蒲公英中学的校长和理事长聊天,她们问我:你作为一个过来来,曾经是留守儿童,弟弟又是流动儿童,你觉得,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的处境,到底谁更差一点?

 

我回答:当然留守儿童更差,我弟弟不好好写作业的时候,我妈妈都是威胁他,不好好学习就送回老家。

 

当时,郑校长就说了一句话:我看,解决留守儿童的出路,还是让孩子成为流动儿童。

 

英雄所见略同。去年底,我曾经在财新峰会上问中国社科院副院长蔡昉老师怎么看流动儿童人数增长的问题,他也提到,“不管如何,我都希望留守儿童逐渐变成流动儿童,再变成城市儿童。”

 

在有朋友想把孩子送回老家,让家里的老人照顾时,我都明确反对。


(探索社区垃圾处理系统)


一个说明:“流动儿童”是一个非常宽泛的人口统计概念,包括所有人户分离半年以上、在非户籍地长期居住的0-17岁未成年人。科蚪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农村户籍、跟随父母在城镇居住并入读小学或初中的流动儿童,教育部门称之为“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本文所指“流动儿童”,即“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



科学素养&教育


我经常会被问的另一个问题是:你觉得科学教育是农民工子女所需要的吗?


人们通常认为,对农民工和他们的孩子来说,首先需要解决生存的基本问题,而这些问题就是,如何提高考试成绩,或者如何提高职业技能,科学与技术教育,难道不是“阳春白雪”吗?


这种观点,来源科学教育的失败。我们通常理解的科学教育,就是初中之后开设生物、物理、化学课,学习关于力、基因、原子、分子的概念。这种科学教育,的确很难让人感觉到有价值,大部分人使用洗衣粉的时候,的确不需要知道洗衣粉的化学成分。


科学素养,核心不是科学知识,而是人探索宇宙万物的思维和方法论,尤其是,面对未知事物时,采用实验、观察、测量、查找资料等方法探索、求证、论证。


我高中有段时间经常头痛,其实原因可能就是复习考试,睡眠不足,去医院拍CT是查不出病因的,查不出原因怎么办呢?我就被抓去见神婆,后来又被剪下一撮头发,扔到神婆家的火堆里面,烧上七天七夜。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我周围的人们对身体、疾病与医学的认知,依然非常有限。


普通人很少会做实验寻找自身疾病的原因,但依然可以判断,别人分析的病因、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否有足够扎实的科学依据。在这一点上,科学素养和批判性思维一样,是人的基本素养。


我们小学五年级来了一位代课老师,相比此前四年老师的平庸,她已经非常想有作为了。


有一天晚上,她把我们留在教室写作业,突然就说,你们知道什么是草本植物,什么是木本植物吗?我们一脸懵圈。于是,她就带着我们上田埂观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是没有分清楚。


期末的时候,我们要走四五里路去考试,在一个小鱼塘边上,为了让我们注意安全,老师说,离它远一点,这个鱼塘有很深的淤泥,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有一个同学问:“你怎么知道它很深?它到底有多深?”


老师回答:“难道别人说不能吃屎,你要吃了才知道不能吃?”


我对这个提问和回答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过了二十年都没有忘掉。我一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别人说xx是不能吃的,我们就不会吃?


我想,当时老师的确有些焦虑,赶着去考试,一个人带着一大群孩子,很怕出岔子,换成是我,也未必有耐心回答。


如果老师当时说:“我们想想,有什么办法能知道这个鱼塘的淤泥到底深不深?”没准我们能做出很多好玩的实验,那位后来成了刷漆匠的同学没准会成为科学家。


探索过程,才是科学教育最美好的地方。


对来自农村或落脚城市的这群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教育更好的投资。好的科学教育,则能够让这些孩子离神秘、权威远一些。


 


分享人|欧阳艳琴

前财新传媒调查记者,社会企业“科蚪”创始人

科蚪简介

科蚪(kidolab),专注6-12岁流动儿童科学科技素养的社会企业。

2015年,在东莞创建社区儿童造物空间,为工厂区63名儿童提供超过200场科学科技、造物游戏、社区探索等主题活动。

2017年,迁址北京,继续提供机器人基础、编程基础等入门、有趣、普惠的科学与技术课程。

未经特别说明,C计划文章均为原创。文中署名的插画、脑图亦为原创。转载文章或原创插画、脑图,请联系小C(Plan-C2016)或给后台留言。

C计划新课上架,正在报名!

 

订阅号:PlanC-Edu

服务号:PlanC-Mall

 

微博:小C-C计划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