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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的诗:守拙是一种轻蔑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他没有很强烈地去反对什么,他说他承认自己拙,去种地,但是这个‘承认自己拙’里头,其实有一种很深的轻蔑。越是轻蔑,越要写成不求上进岁月静好,所以大家看到陶渊明写这种句子,不要轻易上去赞岁月静好。”讲完陶渊明的人(陶渊明:真正的贵族),读两首他的田园诗。我们一句一句来读,听听他的话里有话。归园田居 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从小就不爱跟大家一样,就喜欢看看自然山水。这个首先不符合主流的贵族特征。按说贵族家的孩子得出息,得上进,不管念书还是打游戏,什么都得弄得好好的,这是主流的贵族。

但是这里面有一个悖论,就是真正的贵族又应该是不功利的,贵族生下来起码是不愁吃穿的,再去功利,那就是贪婪、人品不好的表现了。追求功利是一种寒素性,寒素追求功利是可以谅解的。当时社会默认的分工是“寒素求功名,士族养清望”。矛盾的是,贵族天生就应该追求荣耀,但是一旦追求荣耀,就又失去了贵族性。在这个矛盾下,陶渊明选择了以反贵族的姿态实现贵族性。

陶渊明说,自己不行,不来这个,从小就是个不求上进的孩子,就爱出去玩儿,不追求荣耀、不追求贵族性了。结果他因为不追求贵族性,就获得了贵族性,因为不追求本身就是一种贵族性。

东晋南朝又不是陶渊明一个人“爱丘山”。当初谢安本来也是想在东山当一辈子的米虫来着,后来谢灵运还不是“爱丘山”去了。所以陶和谢的距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远,田园和山水的界线也不是绝对的。陶渊明和谢灵运,其实就是贵族性的一体两面。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爱山水但是爱不成,得受到“尘网”的束缚,得去承担你的那一份社会责任。这个“三十年”,也有说是“十三年”,因为陶渊明做官好像也没做那么长,“十三年”还是可以对得上的。

这就看我们怎么理解这个“尘网”了,若是光从进职场开始算,那就是十三年,若要是从一生下来开始算,从小好好学习,大人对你寄予无限的期望,自己那颗“爱丘山”的心只能压抑着,那其实从来都在尘网里,那就是三十年。我们老是想象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是超脱世外的,其实童年从来都不能超脱世外,只有自己具有了一定的能力之后,才能获得相对的自由。我是觉得,人一生下来就在尘网之中。 

在这个尘网中,像陶渊明这么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人,肯定是不甘心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老想着小时候那个“爱丘山”的志向。其实大家可以看出来,这两句是模仿《行行重行行》里那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的。不过就算不知道的话,也不妨碍我们理解这两句。仔细看,这个地方陶渊明还是有贵族性的。从文学技巧上看,他也模仿古诗的造句。更重要的是,他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其实是贵族的特征。他想要怎么样,有自己的判断,不是社会主流观念说什么好,他就觉得什么好的。

陶渊明就骗了刘裕一大片地,一生气辞官回家了。“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开荒”这个词,就是陶渊明最先发明的。他开的这个荒,就是做县令得的这块地。但是不能明说自己骗了刘裕一块地就回家了,只能说“开荒南野际”, 这是一个诗意的说法。官场的事,他干不了了,“守拙”了,回家了。这是对贵族官场的一个抗拒的态度,但是“守拙归园田”又是中古士族子弟的典型选择之一。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看起来好像是随便一说的,逮什么写什么,但是这里面自有他的一种态度在。他没有很强烈地去反对什么,他说他承认自己拙,去种地,但是这个“承认自己拙”里头,其实有一种很深的轻蔑。越是轻蔑,越要写成不求上进岁月静好,所以大家看到陶渊明写这种句子,不要轻易上去赞岁月静好。 

开荒以后的田园是什么样的呢?“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看看他继续逮什么写什么。当然他还是有对仗。他这个田园很小,不是谢灵运他们家那样,跨着山,跨着湖,不要对他有什么高大上的想象。这就是现实主义的写法,实实在在,往小里写,往破里写。但是就是这么个破庄园,风能进,雨能进,刘裕不能进。

自黑可以,但是不能哭穷,陶渊明经常黑自己穷,但是他从来不哭穷。自黑是基于骄傲,有一种风骨在里面;哭穷就没有美感了。 

陶渊明接着看见什么写什么,“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房子后头有榆树柳树呀,房子前头有桃树李树。这话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就是瞎写,逮着什么写什么。但是瞎写,他也对上了。这两句的对仗,都是宽对,稍微错着那么一点点。本来好好地可以写“榆柳荫檐后,桃李罗堂前”,对得很正常,他偏不,非要错这么一点儿。别小看错的这么一点儿,一下子就生动了,这就是“古风”。前头也是“十余亩”对“八九间”,似对非对。

像谢灵运写《山居赋》,就拼命夸耀自己的庄园有怎样珍奇的动物、植物。陶渊明却说自己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柳树、榆树、桃树、李树,但也是隐居。

往远处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远处有村落,民居中间升起几缕袅袅的炊烟。远处也没什么好东西,但是想想这个情景,居然还挺美。一点人间烟火气,居然也能写得这么唯美。当然也是沾了声情的光。这两句是典型的律句,对得很工整。所谓看景不如听景,可能很平常的景致,听诗人念出来,就觉得很好。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也有点律句的意思。这就更是乱写了,狗啊鸡啊这种当时不入诗的东西都上来了,还一本正经弄成了对仗。陶渊明写这种日常生活的东西,都有典,“狗吠深巷中”是汉乐府的典,“鸡鸣桑树巅”是《诗经》的典。我们现在写实验体,不怕把日常生活中的东西写进去,但是写进去的时候一定要有典故。越是平凡的不入诗的东西,越要有典。

这几句对仗,都是运用赋的写法,写田园的方方面面。用描写的手法、对仗的句式,说有什么有什么,本质上跟谢灵运的《山居赋》是一个写法。只不过,谢灵运描写的庄园里都是高大上的东西,而陶渊明把这些高大上的东西换成了日常的东西。

《世说新语》里有一个故事,说七月七日那天,古时候应该晒衣服。阮咸的亲戚家就拿好多绫罗绸缎出来晒,顺便就炫富了。阮咸说他家穷,没有绫罗绸缎可晒,就拿他的大裤衩子出来晒吧。“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其实他也不至于穷得就剩一条裤衩了,就是一种贵族风度,一种调侃,所以《世说新语》将这一条收入《任诞篇》。

谢灵运就像那晒绫罗绸缎的,陶渊明就像那晒大裤衩子的。陶渊明说虽然自家庄园里就这么点普通的东西,但是他也得拿出来晒,“未能免俗,聊复尔耳”。陶渊明写的这个庄园,相对于当时别人写的那种庄园,等于是构成了一种反讽,特别有趣味。但是,他写庄园,本质的意思跟别人是一样的。

谢灵运那是一种示威,陶渊明这个也未必不是一种示威。

晒完了大裤衩子,陶渊明来了个收束。“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虽然我这园子里没什么东西,但是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尘杂”就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空空的房间,没有什么家具,当然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来,

所以是“虚室”,有好多剩下的空闲。房子有空闲,人也有空闲。房子不大,但是没有讨厌的人来访,也就够住了;诗人自己没什么贵族地位,没有那些杂事来烦他,他也是很清闲的。

清闲也是一种贵族性。贵族不用为生计而奔波,在家有佣人伺候,容易清闲。但是如果贵族出去扛事,其实也就清闲不了了,到头来可能比贩夫走卒还累,这也是一个悖论。如果不去工作,反而可以清闲下来,像一个理想的贵族一样。所以要想高贵,与其用不贵族的方式,去争取多高的地位,还不如一点力气不花,清闲下来呢。这又是用反贵族的姿态实现了贵族性。

最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照应前面“误落尘网中”。被世俗羁绊得太久了,终于可以回到自然的状态了。这个“自然”,不仅仅是指我们今天说的大自然,不仅仅是自然山水,而是指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这个自然,是自我的自然。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终于回到他本来应该有的样子了。回到了“自然”,这是陶渊明最满意的地方。

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种地不是什么雅事,陶渊明写到诗里,也是当时的“实验体”。当然大家不要相信陶渊明做县令得来那么多地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种的,陶渊明也是有僮仆的,他们家的劳动主力还是僮仆。要靠陶渊明自个儿种地,那他早就饿死了。当然他自己写诗会说他自己快饿死了。

读六朝人的文章,有一条基本原则是,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喊弱。他说他快饿死了,其实并不是快饿死了,事实上陶渊明也并没有饿死。只不过是陶渊明不做官,他有兴趣的时候,可以有时间亲自到自己的地里去看一看,所有写他自己种地的,都带点玩的性质。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又是陶渊明自黑了。他说我要开始种豆子了啊,然而我并不会种,种得“草盛豆苗稀”,有一点幽默在里面。陶渊明是夸耀自己不会种地,而不是实实在在的夸自己怎么怎么会种地。这两句其实都是律句,但是声律不对仗。

“晨兴理荒秽”,早上起来,去治理“荒秽”,听起来很辛苦,但是“荒秽”这个词用得又很雅致。“带月荷锄归”,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想象一下,这又会是一个很优美的画面。我有点怀疑陶渊明去种地,不是为了那点豆子,而是就为了这一张“自拍”。这两句又是律句,跟“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是一个调子,声情很美。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又是看见什么写什么。但是“夕露沾我衣”又有一种美感。写古风时可以随意,但是千万别忘了在不经意间随时带出这样一种美感。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衣沾”粘着上句说。从优美的意象引出议论,很自然。衣服沾了露水没什么,只要没有违背自己的心愿就好。这个简直是宣言了,很感人。亲自种地,让衣服沾了露水,这是不贵族的。但是坚持自己的心愿,不委屈自己,这又是典型的贵族性。

比起不让衣服沾上露水,保持自己强烈的自我意识,显然是更重要的事。那种小心翼翼不弄脏自己的西服,但是委屈自己内心的人,其实算不上贵族。真正的贵族,为了坚持自己的心意,是不怕吃苦的。因为有这种高昂的自我意识,所以有露水打湿衣服,反而成了一种审美的体验。


本文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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