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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唐诗:溪女洗花染白云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李贺想象神仙比较好玩的,有一首《绿章封事》。所谓“绿章封事”,就是“青词”,是道士给天上的神灵上的奏章。跟神灵沟通的方式是像对皇帝一样上奏章,这也是很中国的想象。从庾信那时候开始,就偶尔有文人会参与到写青词中来,多少有点玩票的意思。

青词主要是把人的愿望告诉神,当然也难免会涉及一点对神仙世界的想象。对于没有道教信仰的人来说,青词不好读,没意思,没有太多生动的形象,更没有吐槽。

李贺这首,看上去不大会是认真写给神灵的奏章,算是对青词的戏仿。他花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写神仙世界是什么样子,最后一韵才说出自己的要求。他不是求神仙给他办事,而是在讽刺神仙不给他办事,说好听一点,就是神仙世界的高不可及。

第一韵,写奏章到达神仙世界:

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

石榴花发满溪津。溪女洗花染白云。

青色的虹霓带着奏章来叫门了。这个门,就是当年屈原没叫开的那个,天帝的大门。这个“青霓”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活物。这个青霓要怎么敲门呢?它是幻化成一个人的形体,还是就一团青气往门上撞?我觉得后者要可爱一点。如果是屈原,他会乘着青霓亲自来。李贺要显得有点不一样,就让青霓自己来了。

这一次,屈原没敲开的门,被青霓敲开了,也许跟青霓是天庭内部人员有关系。看来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办,屈原要是也按程序把文件交给天庭的工作人员就好了,他非得自己来,还派头那么大,所以人家不愿意给他开门。鸿龙和玉狗给青霓开了门。

开门之后的风景,是一条溪水,溪上开满了石榴花。石榴花我们都见过,但满溪开的都是石榴花,没见过。没见过也可以想象,一定非常漂亮。石榴也是生命力的象征,李贺拿来做仙界的迎客花。

在开满了石榴花的溪水上,有仙女在那里洗东西。就像在进一个村子的时候,会看见村姑在村口的溪水里洗衣服。但仙女洗的不是衣服,而就是这些石榴花。洗石榴花的水,给白云染出了霞光的颜色。这个想象也非常美。

这句诗写得有点含混。是仙界的溪水里流淌的都是白云,仙女在白云里洗东西,给白云染了颜色?还是溪水里倒映着白云,仙女在这里洗花,给溪水染上了颜色,看上去好像是给白云染上了颜色一样。

而且,石榴花居然会掉色吗?是仙女洗的是石榴花,石榴花掉下红色“染白云”?还是溪女在倒映着石榴花的溪水里,洗着像石榴花一样鲜红的布料,布料掉色了?就像乐府诗里写的那样,“休洗红,洗多红在水”。

如果是在白云里洗石榴花,就是仙界的景象。如果是在倒映着白云和石榴花的溪水里洗东西,就是人间的景象。仙界的景象当然要更诗意一点。也许,李贺写的是仙界的景象,但是仙境的景象也是根据人间的景象幻想出来的。也许,李贺脑子里想的就是人间的景象,只不过他要换一个表述的方法,表述得好像是仙界的景象一样。

在白云里洗石榴花,是诗的想象;在倒映着白云和石榴花的溪水里洗衣服,说成在白云里洗石榴花,则是诗的句法。

废名先生非常喜欢“溪女洗花染白云”这句。而且他是把这句作为一种人间的风景来欣赏的。他把这句读作现实的美化,而不是仙境。

这一解的四句,句句入韵,显得声情很紧张。因为叩门是紧张的,开门是紧张的,开门以后一下子别有洞天,红花、白云、清溪、美女,让人目不暇接,也是紧张的。

顺便一说,这四句虽然想的是句句押韵,但是即使是按我们今天作诗用的平水韵,也是不押韵的,更不用说唐代的官方韵书《切韵》了。即使按照平水韵,这四句诗也押到了三个韵,无论如何必须押韵的第二句和第四句,也不在一个韵部。

这说明,李贺是按自己的口音押的。在李贺的时候,即使是要考进士的学霸小孩,如果随便写,写出来的韵脚也跟韵书不一样了。

第二韵,写奏章在仙界传递,上达天听:

绿章封事咨元父。六街马蹄浩无主。

虚空风气不清泠,短衣小冠作尘土。

从平声韵转仄声韵,这次比较正常,是一、二、四句押韵,不那么紧张了,是正常叙述的语气。这封“绿章封事”,是要送给仙界的大爹去看的。这个大爹是叫玉帝,还是叫皇上,不重要了。

替大爹传递这封奏章的仙界小吏特别多,满街都是马蹄声,浩浩荡荡,听不出来是谁的马。仙界清冷的空气,这时候也热闹起来,一点也不清冷了。原来,仙界也没有那么清高,也跟俗世一样浮华,也要讲排场,也有炙手可热的富贵啊。至于在街边的小神仙,也都穿得抠抠索索的,被碾压得像尘土一样了。

这就是李白说的,“仙之人兮列如麻”,李贺说的更过分。就像人间的什么举子,什么校书郎,就算是有满腹的才学,也只能在长安的街上,灰头土脸地溜着墙根。原来,到了天上做小神仙,跟在人间做小读书人,也是一样的啊。

第一韵写村口的景象,第二韵就写到城中街道上的景象了。

第三韵和第四韵,终于说到奏章的内容了,上书的这个道士,想要天上的大爹做什么呢?

金家香巷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

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金家”,就是左思写的“金张籍旧业”里的那个金日磾家,代指权贵。李贺一个唐人这么写,提金不提张,可能也有暗指胡族出身的武将的意思。扬雄就代表有学问的人了。扬雄的寂寞,也是卢照邻的《长安古意》里写过的。胡族的武将、权贵家很热闹,儒家的大学问家很寂寞,说得好听一点,“无俗声”。

扬雄最高做过皇上的侍卫,自称“位不过执戟”,是给皇上站岗的。扬雄其实是不用亲自站岗的,皇上的侍卫主要还是“侍”,前呼后拥陪着皇上就行了,扬雄这么说是自谦。李贺就把这个“执戟”坐实了,说我就是要拿着汉代扬雄拿过的戟,把那些不得志的读书人的鬼魂都招来。招来干嘛呢?跟着扬雄一起执戟?是要给他们一定的地位,不要让他们白白作为庶人死去,被扔在荒草里,只配听给庶人唱的《蒿里》,连给士大夫唱的《薤露》都听不上。

这两韵是奏章的内容。这个上书跟天上的大爹说这事的道士,恐怕不是别人,就是李贺自己。我没有李贺也当过道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首诗压根不是真正的青词,而是李贺伪托道士的口气写的。真正的道士,也不会那么关心给儒生一个名分这样的事。

最后四句说的是同一件事,但是转了一次韵,转入平韵,再转入仄韵,每一句都押韵,显得紧张而又声情摇曳。这四句也是点出全诗主旨的句子。

李贺想象自己上书,直接跟天上的大爹对话,还把天上的情景想得那么真实。后来他死的时候,别人想象是天上的大爹把他叫上去写东西了,可能也跟这首诗有关。

可叹的是,李贺想替不得志的书鬼争名分,但是他自己到死还是个小官,甚至没中过进士,身后还要别人给他争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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