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本丨我破坏自己的样子简直就是建设自己人生
【半 城 大 话】池莉说，“诗歌就像水和空气，对于我来说非同小可。”以小说家为人熟知的池莉，其实自小写诗，至今已有数十年。只是她将诗视为自己的“私人用品”，很少公开发表。如今，她第一次以诗的方式与我们相遇。
池莉的诗，不管是抒发灵魂深处的隐秘情感，还是泼辣地表达对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的感受，都渗透着疼痛感、沧桑感，有一种历经世事的通达和智慧。字字句句，都表现出一个大作家高超的创作水准，以及对自我和世界的独特洞见。
我破坏自己的样子简直就是建设自己人生
文/陈垦
更孤僻，更冷静，更值得期待
《池莉诗集·69》是著名作家池莉的新书，也是唯一的一本诗集。这些诗歌，池莉花了几十年时间断断续续写成，其间多次焚稿，丢下又拿起。
和虚构的小说不同，诗歌完全是个人生活的细致感悟，对整个外在世界的总结。池莉的这本诗集，更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决意，哪怕就是直抒恋情，描述破碎的伤，都坦坦荡荡成为了诗。
去年年底，池莉受邀去欧洲参加了多场文学活动，一家国际基金会问池莉：“我们基金会在决定邀请您之前，做了多次调研和论证。发现近十年来，你在社会媒体上见报率很低，在网络博客上也很不活跃，还再三申明绝对不申报任何文学奖项，但是您的书，依然持续地拥有读者，于是我们决定邀请你。我们的判断是，池莉是个性格孤僻的、能够冷静下来的作家。我们认为这样的作家更值得期待，您认同我们的判断吗？”
池莉的回答是：“我尊重你们的判断。我希望我比你们判断的更孤僻，更冷静，更值得期待。”
作为著名作家的池莉，的确就是如此抗拒着被公众化。当谈起新书的推广时，我说希望她能配合我们一起做些活动，但她都温和地推辞了。
更孤僻，更冷静，更值得期待。这句话差一点就成为了我这篇文章的标题。然而，我在池莉的诗歌里，找到了另外一句更有力的表达：我破坏自己的样子简直就是建设自己人生。
对有经历的人来说，这句话就是一个完美的自我总结。
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过度害怕他人
我应该是第一个完整看到《池莉诗集·69》这本诗集的人。第一晚的数个小时，我被那些句子震惊了。
这些诗歌展示出来的内心，洋溢着热情，被克制的，被挥洒的，各种热情。这是最独特也最坦诚的文本，因为这本书里，出现的是她本人，从18岁到现在的所有女人经历所塑造的她。
池莉在后记里写道：“暗暗，更有一种期待，那就是：诗集一旦出版，恐惧不治而愈。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过度害怕他人，不再总是更多地感知生存的可憎。平和降临，终于。”
一共69首诗，通达，透明，居然可以等同于一次救赎。
为什么在几十年里顽固地要写看起来很虚无的诗歌呢？
池莉的理由如同少女：“天空总是蓝得叫人想哭，云朵总是白得叫人想笑，空气新鲜得总是脑洞大开，诗如泉涌，总是。”
在这个漫长的反复纠结的过程里，她因为写诗感受了不少痛苦。
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人类
十五岁的诗
五十岁才写出来
十六岁又忘记了谈恋爱
唯一持之以恒在吃饭
念念不忘，好物难得是不弃。
也许是对生活这个过于意味深长的词有太多感受，我很理解池莉曲折的写诗过程。生活常常想让我们闭嘴，但我们却有话要说。我们常常想表达，却又欲言又止。我们说了，又发现很多话是多余的。生活本身的迷人之处和混蛋之处交织在一起，就唯有诗歌这样简练的载体最适合。
重要的永远是继续观看，继续经历，继续写。爱恨交织的才能天长地久。
3
你想写什么，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池莉老了，却越来越美。
前次在武汉和池莉一起去吃晚餐，餐厅的老板娘看到池莉后惊了，几次反复说莉姐你怎么这么美，身材这么好。
气度和优雅来自人的全部积累和选择，所谓修炼就是这个意思。但容貌和身材却需要更多的意志力。
池莉高度的节制和规律让我觉得很励志，但学起来很不容易。她饮食和睡眠都很规律克制，每周都在汉口的江边跑步，看树叶的变化，感受江风的吹拂。
有一天，我正在看稿，一个90后女生正好在微信里说起一些烦恼，我顺手把池莉的一句话转给了她：“一个人的尊严和体面皆是来自于个人的奋斗。”
池莉不单自己这样努力拼出了自己的天地，还教出了一个好女儿。她说过和女儿交流的体会：
“成年了，就应该及时懂得更多，懂得更复杂的、更智慧的知识，当然蕴涵于生活本身。一个人如果游戏玩耍，品酒饮茶，交朋结友，都能如奉大事，庄重潇洒，了若指掌，深获妙趣，那天下还有什么可以为难她的生命呢？如果她慢慢懂得了衣食是一种大事，勤俭是一种美德，心静是一种大气，宽容是一种真爱，知晓是一种最好，那天下还有什么功课是她拿不到A的呢？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不就随时随地都正在降临她的身心吗？
我希望我的女儿，首先能够从真实不虚的生活中懂得生命的意义，懂得敬重生命是世间最大的物事，懂得专业知识的学习其实就包括在敬重生命之中，它们其实与享受生命并行不悖。”
我喜欢池莉的强大内心。她的天赋之一就是能聪慧地从生活里明悟。
她说过，佛家有一层醒悟叫“离暗出明”。有时候我能够明确地体会到，心里头就会泛起一波一波的欢喜。
她又说：“人生有三重境界，这三重境界可以用一段充满禅机的语言来说明，这段语言便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这三重境界，如果体现为对爱情的感受，那么在诗集里，池莉在不同的阶段里的体会就表达得很清楚了。
在诗集里，池莉的表达更加坚硬一些：
我是我的突如其来
我是我的世世代代
我是我唯一的香火
她写孤独，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如影随形的孤独：
往往当人群渐渐消散
一个人则被渐渐充满
满到你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横冲直撞都不用抱歉
她有她旁观的冷眼：
物种进化的结果很不理想
成年人路上已经挤满成年人
奔波忙碌中人们纷纷相撞
鲜血从皮肤中流出来的样子惊心动魄
皱纹从脑回爬上皮肤的样子
难道还不够发人深省
对于最泛滥又最脆弱的爱情，她是敢做梦的现实主义者，同时也是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大约总是这样
爱只能负责“爱”这个字
不能负责爱的能力
也不能负责另外一个字：相爱
在诗歌里，人们容易想起远方、分别和死亡，池莉也不例外。只是她更加决绝、冷静。
将来，我不准备老
我只准备死
只准备
积攒一种
叫做时间的材料
为自己
打造一副
高贵的棺材
越过衰老，直接到达死，这是多好的生命观。
诗歌已经过了数百年的穷困日子，却依然被人传诵，它毫不担心被遗弃，自顾歌唱。
因为无数代人活过又死去，在活着之时，诗歌是为数不多的冥想，是罕有的词语狂欢，是纵然满目疮痍尚能保有的一种体面。
1. 我躺之处血流成河
在这片杂草丛生的大地上
我的狙击手
无论你披挂多少伪装
你都更像庄稼
但，我决定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还决定
一如既往采摘
无中生有的蘑菇
开枪吧当然
狙击手当然会不失时机开枪
而我所躺之处血流成河
荒原应声变成沃土
2. 与你对视我从来舍不得合眼
秋季到来一夜之间
桂花香了
从植物学角度或者抽象地看
这是自然
现象
不自然的现象
也突然发生
一夜之间
我就是不想和你说再见
就是不想
在我的就是不想之中
铺排着一张世界地图
只有一个经纬度
只有一个经纬度上头的一个点
只有一个点上头的一个时刻
你才绽吐芬芳
我怎能不吻
我才不相信明年秋季会来
才不相信什么下一次下一棵树
我只相信
机票过时作废
只相信
睡觉也是永别
与你对视
我从来舍不得合眼
3. 每天遇见羞耻
人到中年以后
羞耻地发现
年轻时候的羞耻
好激动
终于发现了一点什么
本来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配
有任何新发现
结果现在每天遇见羞耻
至关重要的是
周一从日历上的周一滑落
并没有与周二碰面
周三也丝毫不关心昨天
在哪里埋葬羞耻呢？
跑到景点去看日出实在荒诞
压根儿灵魂就没有回家
眸子里哪有亮光
4. 纯粹为自己流浪
从来没有一个
哪怕小小的村庄
是我的家乡
任何一捧泥土
我都不存在
拥有的权利
助产士的手指
在我出生的一刻
国色天香
当我大放悲声
万物
都告凋零
阳光一闪就灭了
从此我没有灯
我是我的突如其来
我是我的世世代代
我是我唯一的香火
如果真的有香火
这种传说
甜蜜与苦涩
单纯与复杂
我都不虚构
我虚构一匹马
我乐意成为
我自己的游子
我纯粹
为自己流浪
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
从一片领域到另一片领域
从一边的天空到另一边的天空
山河遗失几千年了
哪里有什么乡愁呢
我想只要我
一直在大自然里
策马迁徙
我从来都不是异乡人
5. 清晨远道而来
你可以把对女人的任何要求
都告诉我
你这个阳光雨露的孪生兄弟
我一双满含春夏秋冬的眼睛
可以答复
所有的七情六欲
无论在什么日子
只要眼睛闭上眼睛
沉默交织沉默
皮肤贴着皮肤
激情就会不朽
清晨远道而来
从来不曾胎死腹中
我懂得用蜿蜒逶迤的方式
把你送到
最简单明亮的
事物里头
6. 无法坍塌
没有一次面对长江我不颤栗
很简单我忧伤
这道汹涌奔流的大水
它总是不肯坚守自己的名字
一旦面对我
它认为它是镜子
映照出我失去的船
桨、彼岸、亲人
鱼、水草、河渠
灌溉、麦浪、家禽
屋顶、蜻蜓、走亲戚
骑自行车、小街与
小街尽头
一团又一团浓密的树荫
还有那年夏天
一封写了又写的信
最后涛声中
还是撕成了碎片
付诸东流
可我总不甘心
死于记忆
我故意
不在我历史的两岸筑堤
多少次洪峰
猛烈冲击
就在那临界的边缘
我亲眼看见自己
无法坍塌
7. 女人自画像
没有黑夜是你可以穿透的
尽管如此明亮又皎洁
当曙色降临
你依然只能退缩
让太阳升华
你的心是古老刀鞘
行走的马鞍上
却挂着双刃剑
怎样放置你的情怀都不妥当
弯曲的语言更会使你受伤
泪水是你的春雨和秋雨
只要季节存在
它们就会下个不停
怎么耕耘都是忧伤的结果
所有的伤口都不会愈合
你被尊重得好痛
呆在历史的画框里
交叉双手，假装端庄
脸是黄的，唇是紫的
眸子是空洞的，微笑是虚无的
心是从前的或是未来的
唯有小虫子是你永远的意义
它积极的悄悄的啮噬着
你蓬松的长长的衣裙
从此裙子开始这样流行：
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时尚因此旷日持久
8. 本质突变之前警钟并没敲响
够了
我不想再做
一个进步分子
明天务必要
笑成一朵花
还有后天
必须衣锦还乡
还有
将来老了——
将来，我不准备老
我只准备死
只准备
积攒一种
叫做时间的材料
为自己
打造一副
高贵的棺材
我决定做一个
退步分子
甩开手脚
冲回从前，穿过
与黑洞完全不同的虫洞
与往昔的嘴唇
续上热吻
既然
相对论允许
倒不是因为活久了
彻悟
也不是因为
宗教或者信仰
红尘就是红尘
我简直懒得看破
是天气预报和钟表
假话太多
是我对自己不忠
在决定了一个重大决定
之后，我
选择了另一种选择
一定
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破坏了
新陈代谢
三千里江水滚滚东流
却总也带不走
我已经废弃的悲伤
本质突变之前警钟并没敲响
24小时制式
从此不再
约束我的一生
半城荐书
《池莉诗集·69》
池莉，著名作家，现居武汉。著有《来来往往》、《小姐你早》、《你以为你是谁》、《生活秀》、《熬至滴水成珠》等多部经典之作。历年来荣获各种文学奖70余项。作品被翻译成法、英、西班牙、日、德、韩、越、泰等多国语言。
《池莉诗集·69》是池莉的第一本诗集，精选出数十年来69首代表诗作。篇篇佳作，警句迭出。
文编：车俊铭
美编：陈茜茜
音乐：范丽甍
转自「朝南阳台」
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