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感情若不能被滋养与灌溉,便会日渐干涸
作家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父子一场,母女一场,行至中途的驿站,抑或人生的边上,聚散终有期。当分离成为成长的代价,告别成为永恒的幕落时,殊不知,有的亲情链接早已被割裂,于是,那些难以填满的黑洞,成为命运的沟堑。
1957年,61岁的黄逸梵在英国离世,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亦未得。1995年,张爱玲溘然长逝于洛杉矶,无一人在身旁。黄逸梵原名黄素琼。素白美玉,他日该是贤妻良母。但她偏偏走的是“离经叛道”之路。
坐者为黄逸梵
黄素琼祖上有功,门庭煊赫。祖父是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黄翼升,作为李鸿章的副手,深受倚重。其父黄宗炎被委以盐道,去广西赴任,不到一年便染瘴气而殁,仅活了30岁。由于黄素琼是小妾所生,加之父母早逝,因此她的童年并非锦衣玉食。受过白眼,缠过小脚,在世道蹇难里求活,于她,是自年少时就已谙熟的人生滋味。当时是人人称羡的“天作之合”,但多少人只看到了金玉其外的表象,却无人得悉败絮其中的内里。黄逸梵虽然生于封建家庭,骨子里却是一位独立新女性,她渴望能与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共同营建一个不同于祖辈的新世界。但张廷重是典型的纨绔子弟,长衫一袭,掩不住深宅大院里养出的陋习,张家的家业传到他这一代,全被他败在吃喝嫖赌、讨姨太太上。对这场婚姻,她无疑是失望的。她要的是一个正常的家庭,不想要一个抽大烟的丈夫,不想要一个眠花宿柳的丈夫。张廷重断然拒绝。他要的则是一个逆来顺受,可以衔恨吞声,装聋作哑的贤妻。
张爱玲父亲张廷重
双方诉求大相径庭,不肯妥协的结果,就是不停争吵,家无宁日。于是黄逸梵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能有机会离开这个令她无比窒息的囚笼。1924年,张廷重的妹妹张茂渊将要赴英国留学,黄逸梵借口小姑子出国需要监护人,便偕同小姑子一起出洋。那一年,黄逸梵已31岁,走时留下一双儿女:三岁的张子静、四岁的张爱玲。
张爱玲与弟弟张子静
临行之际,张爱玲看到母亲伏在床上痛哭,佣人把她推上前去,教她说:“婶婶,时候不早了。”那时,她尚不晓“离别” 为何物,4岁的她惴惴趋前,看着长恸不已的母亲,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张爱玲后来在《私语》中忆起当时情形:“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从那一天起,黄逸梵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而这一段空白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过圆满的补救。从她立意割除“旧我”时,那个“新我”就如破茧之蝶,振翅于飞。她和小姑张茂渊一起租房同住,一起弹琴跳舞,一起穿着西式盛装参加朋友的Party。她高鼻深目,婀娜多姿。加上交际舞跳得好,很快就成了圈里的焦点。
张爱玲的父亲(左二)、姑姑(右一)、母亲(右二)与亲朋合影
虽然是三寸金莲,仍无法禁锢她的脚步。她和张茂渊一起去阿尔卑斯滑雪,大脚的小姑都滑不过裹小脚的她。当清冽的夹杂着雪花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时,她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阿尔卑斯的晴空之下。从法国到埃及,从新加坡到马来西亚,她用这双小脚,走遍了千山万水。彼时,她还进过欧洲的美术学校,成为出色的画家,和徐悲鸿、蒋碧薇、常书鸿都熟识;因为肺弱学唱歌,“依依呀呀”地唱出来像吟诗一般;她也是社交圈中逸彩照人的宠儿,和胡适们同桌打牌,亦不怯阵。她在国外如鱼得水,但去国怀乡 ,仍让她偶尔夜不成眠,辗转反侧。张爱玲8岁那年,父亲因丢了官,又和姨太太发生矛盾,自然想起妻子的种种好处,于是给黄逸梵写信,央求她回国。黄逸梵回来了,或是对丈夫仍有期待,或是舐犊之情让她可怜一双儿女。
张爱玲的母亲,1926年在伦敦
母亲回来,张爱玲雀跃不已,和弟弟望着美丽时尚的母亲弹琴唱歌,她们快乐地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她甚至写信给天津的一个小伙伴,把见到母亲的喜悦写了满满三张信纸。某天,黄逸梵带爱玲两姐弟读书,刚巧翻到书里夹着一朵花,她顺势和孩子们讲起她的往事。没想到,爱玲听着听着竟然掉下泪来。黄逸梵于是对弟弟说:“你看姐姐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她曾经吃过的那些苦,竟然在8岁的女儿这里,引起了共鸣。面对女儿丰富的感知力和同理心,她也许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世上,她竟然有个小小的知音。那时,母亲是她心中的一尊神。最初的记忆之一是母亲立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她艳羡万分:“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因为黄逸梵见识过外面的大千世界,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她毅然拒绝女儿缠足,强迫女儿学英语、弹钢琴。这样有远见的教育使得孩子受到了良好的文化熏陶,特别是对张爱玲文学的造诣。家里订了《小说月报》,杂志每月寄到,便成了厕所读物。某天黄逸梵读到老舍的《二马》时,忍不住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厕所门外的女儿,也禁不住咳咳咳地笑了起来。多年以后,张爱玲看过老舍的其他作品,也承认老舍的很多作品都写得比《二马》好,但她偏偏最喜欢《二马》。很明显,她喜欢的不是老舍的《二马》,而是因为妈妈读过《二马》。好景不长,张爱玲父母的关系最终也无法修补,二人离婚后,黄逸梵又漂洋过海去留学,留张爱玲姐弟跟父亲生活。张爱玲16岁那年,黄逸梵再次从国外回来,张爱玲不免多去了几次,令继母不满。争执中,父亲将她囚禁,过了大半年, 张爱玲不堪父亲和继母的虐待,逃出家去找母亲。当时黄逸梵给了她两个选择:一是拿着一小笔钱去读书,二是嫁人。张爱玲选了第一条路。
黄逸梵
她以每时5美元的报酬替女儿聘家教。还教张爱玲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告诉她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她一定希望女儿也能优雅如她,识得世态冷暖,不被小觑,不受欺凌。但黄逸梵对女儿的“名媛养成计划”并未实现。日后的张爱玲笔落惊风雨,但在生活中却愚鲁得一塌糊涂:“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这让黄逸梵异常沮丧与恼怒:“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字字诛心。恨铁不成钢,转为刻薄之语。再没有什么怨毒的话,能比母亲的否定更让敏感的她愈发自惭形秽。后来,张爱玲爱上胡兰成,即便彼时的她已经扬名上海滩,却仍谦卑地在他面前“低到尘埃里”。战争爆发后,上海物价飞涨,黄逸梵的生活也日益捉襟见肘。但张爱玲每个月上课都要向母亲要钱,黄逸梵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她那么高傲,但为了求学,不得不忍受母亲的阴阳怪气,这让她十分痛苦和倍感羞辱。张爱玲后来考入了港大。她拼命读书,拼命赚钱,因为她永远忘不了向母亲要钱的难堪。赚到钱后,她去给母亲还钱。黄逸梵忍不住哭了:“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暧。”
张爱玲在上海市三女中度过了少女时代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她的老师佛朗士为奖励她学业出色,给了她八百块钱,张爱玲高兴地拿去给母亲看。但黄逸梵没说什么,只叫她放在那里。张爱玲放下,离开,过两天再来,听说那钱已经被母亲在牌桌上输掉了。母女俩日渐疏远,年少时有过的短暂温馨最后也难觅踪影。
张爱玲(左)黄逸梵(右)
任何感情都是可以被耗尽的,若它不能被滋养与灌溉,便只会日渐干涸,终至消逝: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黄逸梵此前在留学期间,曾有过一个刻骨铭心的恋人,她变卖古董,给恋人筹资去新加坡做皮革生意。但生逢乱世,猝然而至的变故随时都可能发生。1941年底,新加坡被日军占领,男友不幸死在大轰炸里。张爱玲在离开胡兰成后,亦心生恻然,“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遭受巨大打击的黄逸梵一个人在国外苦撑着,她有过给尼赫鲁总统的姐姐做秘书的风光,也有过做缝制皮包女工的辛酸,独身在外的日子,有过短暂明亮,也有百般凄凉。到了晚年,黄逸梵定居伦敦。她跟张爱玲虽未断绝联系,但只能鸿雁传书。当初她要她一起走,但女儿拒绝了。1957年,与赖雅结了婚的张爱玲经济困顿,难以为继,靠写点稿子和申请各类文艺基金过活。8月,张爱玲得悉母亲病重,需要做手术。也许知道自己来日无多,黄逸梵写信给女儿:“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最终也没有去成。多年积怨,一朝化解,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其实,最让她尴尬的是,她连买一张去伦敦的机票的钱都没有。张爱玲和好朋友炎樱一起合过影,和姑姑一起合过影,甚至和明星李香兰也合过影,然而终其一生,却找不到一张她和母亲的合影。
张爱玲(右)与好友炎樱合影
黄逸梵死时,仍保留着张爱玲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儿一副女学生模样,眉眼清浅,连微笑都是淡淡的。曾经的浓稠与彻骨,被稀释,被晕染,漫漶,直至消失,就像她们之间的关系:妈妈,我曾经张开我的怀抱,但你的转身,让我扑了一空。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说:“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上海市三女中编撰成3本《圣玛利亚女校》系列丛书及1937年张爱玲毕业照
几个月后,她的遗产寄到了张爱玲在美国的住处,箱子里满满当当是值钱的古董。当得知母亲去世后,张爱玲独自面壁而哭,大病一场。直到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母亲为她留下的这笔遗产,让她得以活下去。有一次,一件小古董她就卖了860美元。张爱玲靠变卖那些古董,捱过了和赖雅在一起的窘迫时日。十年后,赖雅去世,张爱玲更加离群索居。并频繁搬家,少与人来往。洛杉矶华语文学联谊会的吴先生,只与张爱玲见过一面。他去拜望她时,她并不搭理他。她骨瘦如柴,喁喁私语。开始,他以为她在念佛经,可是细听,不像。张爱玲回过头:“对不起!慢待您了,真有点不好意思!请您理解,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张爱玲在《留情》中曾喟叹:“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于她而言,这里面的感情一定不只是爱情,当然包括她欲求不得的亲情。黄逸梵完成了自我的放飞,成为一个比女儿还活得精彩的传奇女性。但在母亲这个角色上,她无疑是缺失的。心理学上讲,关系就是一切。唯有紧密的关系才能让彼此发生深刻的链接,才能获得存在感与安全感。胡兰成曾说张爱玲恐婴:“爱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猫都不近,连对小天使她亦没有好感。”没有得到过丰盈饱满的母爱,甚至让她拒绝成为一位母亲。她爱上的两个男子都年长于她,赖雅甚至大她三十岁。如父如兄的伴侣给予她的温暖,无异于在弥补她生命中一直缺失的父母之爱。那残缺的一角就像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此外,父母的离异,爱情的挫败,时代的怆痛,皆在张爱玲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形诸文字,影响甚巨。因此,她的文风看似绮丽多姿,满眼望去,尽是苍凉的底色。但行至水穷处,她终于明白,母亲还是爱她的,尽管它不妥帖,不纯粹,不完美,亦如这世间,每一个千疮百孔的人生。所以,在她的《爱恨录》中,她还是将母亲归入自己爱的人。1995年9月8日,张爱玲孤独离世。生于月圆夜,死在中秋日。她的遗体被发现时,一只手向前探着,那遥不可及的彼岸,又仿佛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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