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业协议下沉时代
两年过去了,竞业下沉至应届生、实习生,卷入传统行业。
文 | 沈方伟
编辑 | 姚胤米
“确定好了,看完就签字吧。”
时隔半年,陈明明还记得那个下午,HR 把她叫到会议室,拿出竞业协议的合同,对她说。
陈明明以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不漏阅读完,签上名字。她在办公室里静坐了两个小时,有一种解脱感。
透过会议室的玻璃门望向公司内,这栋内部通体银灰色的建筑显得有些清冷,房间被一道道玻璃幕墙和钢筋混凝土分隔开,每个楼层布置的上百颗冷色调顶灯,形成了一个人造的封闭空间。只有少数时候,自然光能够稍微逃脱这个系统,从中央天井狭长的穹顶照射进来。
那一刻意味着漫长的、纠缠近两个月的离职纠纷结束了。
从提出离职到被公司竞业,近两个月内,她被直属领导、小领导、业务部门的大老板、二老板、业务部门 HR、管培生 HR 等一次次约谈和施压,无力感始终伴随着她。她一度每天发呆,失眠,大脑空白,某天下班后回到出租屋的家中,她静坐到深夜一点,终于抑制不住情绪,崩溃大哭。
这次离职给陈明明上了工作以来最难忘的一课。她在 2018 年毕业后经历四轮笔试面试,成为一家老牌互联网公司员工。两年半后她提出离职,被公司竞业。
竞业名单上罗列了国内一二线互联网公司及其被投公司,几乎意味着 “行业禁入”。对一个应届生而言,相当于未来全被堵死了。
她经历了从 “根本不知道竞业是什么意思” 到咨询律师的意见,为自己争取权益,最后还是在一次次约谈后放弃协商,接受竞业限制。
2019 年,《晚点 LatePost》曾在《全网通缉前员工的互联网大公司们》一文中报道了中国互联网竞业限制有普遍化趋势。此后两年,竞争加剧,竞业限制持续扩张、层层下沉。应届生、实习生离职被竞业的案例更普遍了,更多的行业和公司也在推广和普及竞业。
中国社会科学院法治研究所发布的《法治蓝皮书》显示,2020 年各级法院审结的案件中,有关竞业限制的案件共 316 件,其中 93 件与新兴科技行业相关。记者浏览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多起审结案件中被起诉对象不是高管,而是基层员工。
约束中高管的竞业协议,对公司来说,有保护商业机密的正当性需求。但对很难掌握什么核心机密的应届生、实习生发起竞业,本质上是畸形的、威权的管理手段。
应届生缺乏社会经验和资源,对互联网公司的管理风格和管理技巧了解更少,在职时更容易受到威慑,离职后一旦被公司竞业起诉,也无力支付对他们而言等同 “天价” 的违约款。对基层员工发起的竞业限制,权责更不对等,更不公平。
竞业限制本不是什么新鲜方式。90 年代初,工厂遍地的时代,就有给离职工人 “上黑名单” 的习惯。工人从一家工厂离职,同地区别的工厂都不能去。互联网行业诞生和火热的时候,被认为有更 “先进” 的技术和更 “先进” 的管理方式。因为有了 “互联网行业”,这个社会的语境里才有了 “传统行业”。
现在,传统行业学习互联网的竞业,各种泛用、滥用,限制了人才流动。公司一面招最好的人,一面封住人才的退路。
人看似重要,但早已越来越被忽视,成为维持巨型公司生命力的工具。
优秀的人被竞业威胁
竞业成为管理手段
2020 年末,陈明明因个人发展原因提出离职。原本一切顺利,几位领导、部门 HR 都同意了离职申请,只差内部系统走完流程。
几天后,她外出休假,刚下飞机坐上车,HR 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之后再回看,那天的电话,是一场做足准备、充满技巧、步步为营的谈判。
HR 先是把她表扬了一顿:业务部门觉得你平时表现非常好。
然后表明 “善意”:你有什么苦衷我们都可以帮你解决,如果你对现在的岗位不满意,可以调岗。“全公司所有的部门,你都可以说。”
接着施以 “恩惠”:也可以给你涨薪。
条件摆完,HR 说,“这是我们最大的诚意了。如果你还是执意要走,公司会考虑对你启动竞业。”
离职申请已经口头应允了,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些事情?陈明明没搞明白。
人力资源的 SVP(高级副总裁)看到了你的离职。他说人才不能走。HR 给出理由。
SVP ,你知道是什么级别吗?互联网圈有多小,你知道吗?对方继续施压。
“你好好考虑吧。”HR 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陈明明完全懵了。那时,她连 “竞业协议” 是什么都不知道。平复情绪之后,她开始向同年入职的同事、做 HR 的朋友、学校里的老师、离开公司的前辈咨询:什么叫竞业?为什么我被竞业了?
大家给了很多猜测。“就是在吓唬你”;“可能是到年底了,不想让你走”;“考核离职率就卡在你身上了,你走了 HR 没法交差”;“起诉竞业,公司也会有损失的,你才工作几年,算老几。”
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结论:HR 只是说说,绝对不会真的启动竞业。
回到北京,事情发展不像朋友猜测得那么乐观。之后一个月,陈明明的第一任务变成了谈话,共计 6 个分管领导或人力,前后向她约谈了 8、9 次。
被竞业一度遭遇了家人的不理解。听到这么大的上市公司要对女儿竞业,陈明明母亲的第一反应是:“你是不是对公司不诚信?”
那段时间在公司,陈明明过得尴尬极了。一个已经在 “气氛上” 离职的人,又回到工位,她知道周围同事都感觉到有点怪,但也不能告诉大家,她被公司竞业威胁。
她也很难进入工作状态。公司像一个只会散发压抑氛围的巨兽。所有的思绪都缠绕在一起。想的最多的是: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多次约谈让陈明明非常害怕和焦虑。互联网圈子确实太小了,她是运营,之后做别的事情,也大概率会继续和前公司打交道。“我不得不考虑到这件事情以后到底可能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种种压力之下,是陈明明怎么也想不通的迷惑:好像所有人突然都很重视她。业务部门重视她,事业部大老板也重视她,但,“我对公司有这么重要吗?”
陈明明 2018 年毕业,经过两年管培生轮岗后,被分配到运营部门。她自觉 “应该不是公司的什么核心人才”,同业务部门里职级比她高的人、同一届别的管培生,离职都很顺利。
有更明确的职业规划,这很难被视为一个优秀年轻人的错误选择。后来,陈明明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清楚,也许那段时间,自己所在的部门离职率短期内变高,竞业变成公司管理剩下员工的手段。
通常,这种有 “工具意义” 的竞业主要针对最优秀的一批年轻人发起,既能对剩下的员工起到威慑作用,同时,限制住一个优秀年轻人的选择,对公司来说也是利大于弊。
如果说陈明明是被拎出来的典型,郝芳则代表被威慑住的大多数。
郝芳是一家互联网大公司技术分析岗位员工。工作三年。日常任务是调取经营数据,整理分析后上报。公司里掌握同样的数据权限的有数百人。
当看到比她晚来一年的同事提出离职后,遭遇竞业威胁以至状态越来越差,她暂缓了离职的想法。网上有关竞业的新闻也让她不安:腾讯前员工入职米哈游被判赔偿百万元;从科大讯飞跳槽到腾讯的被判赔 1200 万……吓得她赶紧关上网页。
如何提起离职顺利获批,不会像同事一样受阻?几个月中她想了十几种办法。比如要回老家,要去外地买房定居,患病需要休养……为了让每一个故事听起来更真实,她还尝试设想出各种细节,尽可能编得有血有肉、声泪俱下,希望能打动领导,顺利离职。
因为顾虑竞业不敢离职的互联网员工很多。一位互联网人士就曾想伪造一份重疾的体检报告,来让自己逃脱公司的竞业限制。
当把这些想法告诉男朋友时,男朋友回了她一句:“你是精神分裂了吗?” 但最终,她也只是想想,至今仍未提出离职。
竞业追缉下
前员工们草木皆兵
按照法律规定,每个月的竞业补偿应不低于员工在职工资的 30%。基层员工在职薪水就低,每个月到手的补偿款最多也很难超过 5000 块。几乎无法满足一个年轻人在一线城市的生活需要。
他们也不可能因为放弃一份工作,就放弃这个时代能提供相对更多工资和更好环境的行业。为了躲避前公司的 “全网通缉”,他们不得不掌握各种 “反侦察能力”。
从一家游戏公司跳槽的基层员工林辉描述了自己在竞业期间生活状态。他每天佩戴墨镜、口罩、假发出门。坐地铁一般提前一站下车,趁着早高峰密集的人流出站,再骑共享单车到公司。他会在公司周边绕个十来分钟,确保楼门口没有可疑人员后才进入,下班时则从地下车库步行离开。
向前员工寄快递是追踪是否违反竞业的一种方法。有被竞业的拼多多前员工收到人力部门用 2-3 家不同的快递公司寄出的快递。拼多多还会让业务部门的同事用微信或电话联系已经离职的前员工,打探他们的职业动向。
2021 年 6 月,陈明明的前公司发送全员邮件,称:为了保护公司商业秘密,维护公司的正当利益,将每个月对启动竞业限制的离职员工进行公示,便于全体员工共同监督。如发现离职员工加入竞品公司,或从事与公司有竞争关系的业务,可将证据提供给公司。一经核实为有效证据,将给予奖励。
为此,这些偷偷换了工作的年轻员工入职下家公司前,要做一套全新身份。手机号、之后工作中用的微信号是新的。内部的通讯工具用的也是假名字,开会不露脸。他们不能出现在任何同事的朋友圈里,团建时也不可以被拍到。当然,也不能在公司收快递或叫外卖,甚至上下楼最好都不要和同事一起。
只要在竞业期内,就不能让自己的名字、新公司名同时出现在第三方网络平台上。比如,有的公司加班后有打车报销,但受竞业约束的员工,绝不能使用企业滴滴,只能用个人滴滴,且不能定位到公司。“万一滴滴把数据卖给前公司,怎么办?” 林辉开玩笑说。
在竞业纠纷中,第三方公司可能会提交相关数据给法院,这不是一个无来由的猜测。2017 年,美团起诉一名南京城市经理离职加入饿了么,违反竞业协议。美团向法院提请调取证据,从携程企业版数据库中,调取了饿了么为这名员工购买机票的凭据。这个凭据后来帮助美团打赢了官司。
按照《民事诉讼法》第 67 条,法院有权向相关单位取证,相关单位不得拒绝。多位代理数据安全和个人隐私保护案件的律师认为,第三方企业配合法院提供用户数据信息,具有正当性,不构成侵犯用户隐私。
在公司面前,前员工们逃无可逃。多疑,谨慎,过分小心,几乎是每一个处在竞业期的员工的日常状态。
从一家电商公司运营岗离职后被竞业的明昊一度觉得,身边没有值得相信的人。他总是担心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把他每天的一举一动汇报给前公司。地铁里有人多看自己几眼都让他心惊胆战,他用手机摄像头观察身后,还因此被乘客怀疑是偷拍狂;走路也东张西望的,一个月内被警察查了三次身份证。
第三次被警察拦下时,明昊说:“这个月你们已经查了我两次了,我没违法没犯罪是守法公民。” 查他的警察听完,笑说:“那你怎么总是东张西望,不好好走路?”
他在那家公司只干了五个月,离职时被竞业一年,如果违约,要赔偿 24 个月月平均工资,金额近百万元。
有的公司会派侦探跟踪被竞业的员工,如果被拍到了证据,员工就要向公司赔款。根据法院公布的裁判文书,互联网公司相互的偷拍可以详尽到,连续三天在对方办公楼内拍摄前员工走动、电梯上与人打招呼的视频。
某天下午,林辉在公司楼下买咖啡,那天太热了,他出门没戴帽子和口罩。排队点单时,他瞟到旁边有人用手机对着自己的方向拍照。
当时,林辉想:完了,肯定被抓了。第一反应是让对方删照片。他上去就抢对方手机,对方也懵了,不肯给看,双方拉扯,差点动手。店员赶过来,问怎么回事。林辉不能说怀疑自己被前公司查竞业的侦探偷拍了,只好说,这个人偷拍女生。
最终经过确认,那人只是忘戴眼镜,看不清菜单,所以拍照查看。出于愧疚,林辉为男人的那杯咖啡买了单。但那之后,他咖啡都喝罐装的,不下楼买,“别坚持一半了,阴沟翻船”,他说。
广州金鹏律师事务所的谢振华律师告诉《晚点 LatePost》。根据《劳动法》第 24 条规定,竞业限制仅适用于用人单位的高管、高级技术人员、掌握公司核心商业机密的人,普通员工甚至实习生,签了竞业协议也是没有用的。
相比全国法院每年几十万起劳动纠纷诉讼,竞业诉讼少之又少,普通员工并不真的掌握秘密,也不值得公司付出高昂成本去取证诉讼。
谢振华建议普通员工不要过于紧张。但明昊还是担心。他说:“律师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被发现了,他帮我付赔偿款还是免费代理诉讼?”
竞业协议被互联网公司
输出到更多行业
积极推进竞业协议下沉的公司通常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有新业务,处于快速上升期的互联网公司。例如电商、游戏、曾经的在线教育等,竞业的目的是防止员工流入竞争对手。
学而思 2018-2020 年在全国多地法院提起超过 20 起诉讼,被告均为基层教师,判决结果多为员工败诉。拼多多对电商和社区团购的普通员工发起竞业。拼多多对总部从事电商和社区团购的员工普遍提起竞业,基层员工中存在工作仅三个月离职也被竞业的案例。
第二类则是近年来经营表现不甚理想、无力应对变化的老牌互联网公司,以及传统金融机构、国企、小公司等。这类公司市场竞争力下滑,更希望成熟员工不要离开。
因业务增长焦虑而扩大竞业,百度算典型。一位百度员工向《晚点 LatePost》提供了 2017、2018、2020 年三份竞业合同,对比可见,竞业名单从 31 家同行业公司涨至 131 家公司及其子公司、被投资公司等。且员工离职时受竞业清单中的所有公司约束。例如,从事自动驾驶开发的员工去电商公司的开发岗,从事问答运营的员工去电商运营,都属于违约。
竞业名单通常是 HR 部门主动更新和业务部门不定期报送,取两者交集。一位曾被百度竞业的基层员工后来在离职时看到名单中有自己曾经报送的公司,感叹 “早知道就该枪口抬高一寸,没想到自己竞了自己。”
大多数公司要求员工遵守最新版本的竞业约束。一位拼多多前员工 2018 年入职,当时公司还未上市,竞业限制里没有列出任何一家公司,仅模糊写:员工离职后不可去有竞争关系的公司。2020 年上半年离职时,拼多多竞业协议上明确列出的公司有 36 家,但像阿里、腾讯、京东、蚂蚁金服、字节跳动等大公司,竞业条款上特地注明不可去此类公司及其持股比例超过 20% 的其他公司。因为拒签新的竞业协议,直到今天,他都没有拿到离职证明。
被竞业困住的不止是陈明明和郝磊这样的互联网公司普通员工。更多行业、更多公司开始普及竞业。
莫颖曾在北京一家建筑类国企工作,担任规划设计师,工龄三年。2019 年,公司领导宣布向互联网公司学习,发起人事管理改革,引入了 OKR 工作法,并要求总部全员补签竞业合同。
这场大张旗鼓的改革一度让莫颖感到新奇,她主动报名通讯员,想看看互联网公司究竟有什么先进经验。五十多岁的书记的讲话中多了诸如 “聚焦、反哺、生态、内部赛马” 之类的词语,每次写新闻稿都让她觉得云里雾里。时间久了,她开始怀疑,这究竟要表达什么?那时的莫颖没有想到,自己将会是第一个被竞业的员工。
提出离职时,HR 告诉她:“你参与的多个项目属于秘密,对你竞业一年。”
她一度觉得莫名其妙,所有的项目资料已经归档,不会复用二次,实习生都可以去档案室查阅,自己怎么就成了涉密人员?最 “奇葩” 的是,竞业合同里写到:每月所支付工资已经包含保密费用,员工离职后需承担保密竞业义务,而公司无需支付补偿。
这让莫颖在离职后不得不暂时在咖啡馆、书店打工。直到认识一位律师朋友,讲述起自己的遭遇,对方告诉她,公司的规定不符合《劳动法》,她才敢重新找工作。
竞业协议的制定没有法律依据,也不存在统一的行业规范,制定权全在公司手中。
今年 6 月,浦发银行科技部要求全员签署竞业协议,期限半年,竞业范围除了传统银行券商、互联网金融行业公司和浦发银行的供应商,还包括微软、百度、腾讯、阿里巴巴、联想、戴尔等公司。
这个决定一度在内部引起争议,很多员工发帖表达不满:为什么互联网公司也被纳入名单?得到部门小领导回复:办公电脑安装了腾讯的微信、微软的 Office,使用了阿里的云服务,电脑来自联想戴尔等,这些公司都可能有公司信息,所以要受限制。
截至发稿前,浦发银行未对竞业情况给出回复。
拥有超过 6 万名员工的国产汽车品牌长城汽车 7 月也开始推行竞业,数千名总部研发员工接到通知。多位研发中心的员工都已经签署竞业协议。
员工透露,长城汽车的竞业名单涉及超 130 家企业,包括国内外品牌汽车公司、零部件厂商、自动驾驶公司、互联网公司。尽管未要求强制签署,但有员工在和业务部门领导沟通时,得到回复:不签代表放弃期权奖励。
《晚点 LatePost》多次向长城汽车求证,对方公关称:确实在推行竞业协议,不强制签署,不存在不签就代表放弃期权的情况。
看到竞业告知书中 100 万元赔偿金时,刚工作一年的李竞觉得遭遇了人生不可承受之重。——这相当于他 11 年的工资。
他曾工作于苏州一家百人规模的跨境电商公司,公司主营电机、电钻产品,在亚马逊销售。他最初是实习生,之后是工程师助理。日常工作是处理一些杂活,编制 Excel 表格,协助工程师测试产品是否合格。
2020 年末,公司开始要求全体员工签署竞业合同,员工离职后不得加入与公司生产同类产品和提供同类服务的所有企业,竞业范围是——全球。
当时,HR 只说全员签订竞业只是例行公事,他和同事们便都配合签下了合同。半年后他提出离职,公司告知将按照月薪的三分之一,每月发放 2300 元竞业补贴,为期一年。
杨静觉得自己的前途被这份工作毁了,竞业补贴不够让他在苏州吃饭租房。找律师,咨询费 5000 元,不保证结果。犹豫了几天,他决定放弃抗争。
模糊的法律规定
混乱的竞业协议条文
与公司沟通最胶着的那段时间,陈明明还咨询了律师朋友,如何防范以后可能被诉讼的风险。朋友建议她保存聊天截图,沟通时录音,如果开庭,都是可能对她有利的证据。
之后,陈明明像一个怀着任务的私家侦探一样,每次沟通都小心翼翼地开录音,反问前思考每一句的问法。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很紧张,“这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但陈明明也很悲观。在公司面前,一个普通员工 “根本没什么话语权”,律师朋友干脆直接告诉她,“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建议可以给你,因为这并不是一个你可以改变的事。”
几乎所有的竞业限制仲裁和诉讼都存在争议,根本原因在于现行法律不够明确。用于审理竞业纠纷的《劳动合同法》第 24 条和最高法司法解释分别修订于 2012 和 2013 年,对于近年来互联网行业高速发展出现的各种问题反应相对滞后。
例如,互联网公司里,什么叫做商业秘密、什么叫直接竞争对手,现行法律中没有更多明细规范可供法院和劳动仲裁参考。最终,判案结果取决于法官的个人经验和对互联网行业的认知水平。
谢振华律师认为:相比其他民事刑事案件,很多劳动案件判决都存在争议,一起竞业限制纠纷诉讼,经常会在劳动仲裁委员会、一、二审法院甚至再审法院存在截然不同的判决结果。
公司用经营范围相同作为理由起诉员工也容易胜诉。
一位拼多多前员工离职后加入主营业务完全不相关的另一家小型公司,离职一年后,收到公司所在地劳动仲裁部门许可,以两家公司均属于 “网络科技公司”、工商局备案的经营范围均存在 “计算机技术开发” 为由,判定当事人违反竞业协议。
多位代理过相关案件的律师告诉《晚点 LatePost》,竞业仲裁类案件的结果胜负通常是三七开或者二八开,员工是劣势方。一位律师还指出,“如果一家企业是地方纳税就业大户,仲裁和法院的判决结果可能会更偏向企业。”
北京中知律师事务所的徐春江律师认为,从签署竞业限制协议开始,劳动者就可能处在不利地位,“依法成立的合同应被履行,除非合同无效,但合同无效的条件很苛刻”。
和员工打竞业官司,公司的收益更高。——只要有一场胜诉,就可以达到威慑效果。公司在资源上占据着绝对优势,它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和金钱成本来对付员工。哪怕是代理竞业限制诉讼经验丰富的专业律师,也很难保证员工抽身而退。
徐春江曾经成功帮助劳动者赢得竞业纠纷案。他认为,从一些案例来看,公司与员工之间的竞业限制协议普遍存在权利义务不对等,即一方面给普通员工的竞业限制要求太严格了;另一方面补偿款相对较低。
更何况,以学而思的案件为例,当事人作为数学教师,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掌握了公司的 “商业秘密与知识产权”?教师的专业能力并非由学而思习得,“总不能说教个九九乘法表也属于违约。” 徐春江说。
如何既保证公司自己的利益,又不致使竞业协议滥用,使行业流动停滞。美国华盛顿州州法提供了一个可能的方案。
按照该州法规定:公司不得对年薪 10 万美元以下的员工提出竞业。企业违法也有成本,若滥用竞业限制起诉员工,需给员工不低于 5000 美元的赔偿,并承担员工的律师费用和经济损失。
这不是一个两难问题。
一边竞业员工
一边帮员工反竞业
竞业限制被公司用出各种花样。他们一边全网追缉前员工,另一边又想出各种办法帮助员工逃脱竞业限制。
为了给新员工提供保护,很多公司会把他们的劳动合同挂靠到旗下一家主营业务看上去和互联网毫不相关的小公司上,为员工缴纳社保和发放薪资。
而使用一套全新的 “假” 身份、在公司内不要和同事有过多交集、开会时不要露脸等规避办法,人力部门也都会教给背负竞业限制的候选人。
只不过,在沟通这些方法时,公司都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证据。一位有竞业限制的字节候选人说,上述规避竞业的方法,HR 都是口头告知的,从没有使用过飞书等任何通讯工具提及。
公司只帮忙解决身份不被暴露的问题,如果前公司发现了,要求赔偿,公司不负担任何责任,由员工自行解决。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问了陈明明一个问题:下次如果有机会去大公司,离职还会遇到竞业,你愿意去吗?
“愿意。” 她说。
她毕竟还年轻,从做事的角度,还是希望有更好的机会。“我必须要记住,想要实现我所谓的某种价值,可能只有大公司能帮助你,或者你只能借助大公司去完成它。”
她尝试总结经历这场风波后的感受:“大公司给了你太多的幻觉,但其实你就像一个小蚂蚁,在大公司里一直受保护,拥有安全感。只有当你被抛弃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到底在哪里。”
明昊也难以抗拒大公司。他在那种给员工特别多钱的互联网公司待过,“出来后很容易陷入一种浮躁的状态,会有点瞧不上那些钱给的不到位的、或者没有那么大名气的公司”。很多从大厂出来的人都有这样的心态。而且,没有人能一下子接受收入 “断崖式下跌”。
大公司仍旧有它的优势和吸引力:待遇、业务、培养体系、社会地位……“很难有别的公司能取代” 明昊说,“哪怕橄榄枝带着尖刺,这终究是一份无法拒绝的诱惑。”
陈明明新入职的这家公司员工不到 300 人,入职合同中同样包含了竞业协议。签字那天,她认真看了里面的细节。
最终,她在文件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应当事人要求,文中陈明明、郝蕾、莫颖、李静、林辉、明昊等人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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