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记者李普
今年11月8日,是李普先生逝世十周年。小群为他画一像。
李普是湖南人,活了92岁。他自称记者。1949年10月1日,他撰写新闻报道《开国大典》,全文只有1000多字。当时,他在天安门城楼上现场观察,眼看心记,完成了这篇报道,被选入多种教科书。毛泽东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完毕,亲手把稿子交给他。稿子上贴着一张字条,写着中央人民政府全体委员的名字。毛泽东指着字条叮嘱他:‘你小心这张字条,千万别弄丢了。照此发表,不要漏掉了。’”原来铅印的这份《公告》稿并没有委员的名单,是接受张治中建议,临时补上去的。
李普亲历的另一件大事,是1976年10月7日中午被中央召进中南海紫光阁,苏振华告诉他“四人帮”被抓起来了,纪登奎通知他作为五人小组成员,参加接管新华社。抓捕“四人帮”的决策者之一叶剑英,是他的妹夫。
在他的记者生涯中,写过许多记录历史风云的文字,与周恩来、陈云、邓小平、刘伯承、陈毅、陶铸等中共领导人都有近距离接触。他在新华社副社长职位上做的最满意的一件事,却是在党组会议上力主:凡是可以到别的单位去大展鸿图的,我们不要挡人家的路。让新华社放走了一批能人。新华社人才济济,有人说在新华社是一条虫,放出去变成一条龙。郑德芳因而担任了《中国日报》总编辑,李慎之因而担任了中国社科院美国所所长。有一个年轻人,第一天到新华社报到,第二天就接到一所美国大学的入学通知,也被他放走了。他离休之前,推荐杜导正接替了自己兼任的国内部主任。
1950年代,他还创办过北京大学政治系,即今天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的前身。所有这些经历如果放在别人身上,足够自我夸耀的了。他却不愿意张扬这些。晚年离休以后,开始了全新的人生追求。1980年代,他家住在三里河,李锐和黎澍住在木樨地,他们是湖南同乡,年龄相近,经历相仿,住所不远,所以频繁走动,时常切磋,思想上大彻大悟。正像他自己所说,“我早年追求民主自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中间陷入了个人迷信、个人崇拜之中;这一段相当‘左’,有时甚至可以说很‘左’,‘左’得很可恨、可笑。六十岁以来逐渐觉悟,又走入了自由民主的行列。” “我一生经历了两次思想解放,或者叫两次思想革命。一次是三十年代由爱好文艺而爱好普罗文艺,同时加上不愿当亡国奴而参加抗日民主救亡运动,这样就逐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第二次是1978年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我这第二次思想解放,也是一个长过程。1978年的讨论好比是我的一年级,到今天我也不认为毕业了。我拥有许多堪称亦师亦友的朋友,有些比我年长,有些比我年轻不少。其中起了启蒙作用的,我受益最多,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黎澍和李锐。”记者李普,晚年变成了思想者李普,和另外两位重镇李锐、李慎之,并称“三李”。
我和李普老相识于2002年。山西记者高勤荣因揭露运城假滴灌工程,触怒地方当局,蒙冤入狱。高勤荣的妻子找戴煌求援,戴煌先生和我商议怎么在媒体上出声。戴煌说,找李普、沈容夫妇领头,他们资格比我老。于是我第一次到李普家拜访。当时李普、沈容十分痛快,马上同意领衔,很快在《南方周末》发出声音。
以后,我和李普、沈容夫妇越来越熟。2005年李锐88岁。李普倡议编一本文集,请曾彦修、邵燕祥和我一起到他家商议。曾彦修主张成立一个高级别大阵容的编委会,我主张低调行事,引起曾老不快。当时李普和邵燕祥以和事佬的态度劝走曾老,决定不事声张,约朋友们写点文章,李普和我为编者,编成了《大哉李锐》一书。
编辑此书过程中,李普老顺手拿出沈容刚写的一篇文章《热闹的月坛北街》,让我一阅。我读后眼睛一亮。文章披露了独家史料,娓娓道来,从容不迫,文笔十分老道。我马上对李普和沈容二老说,这样的文章,我来安排发表,有相关照片的,发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片》,没有照片的,发广西师大出版社的《温故》。接着,我又帮助沈老联系出书,最后确定由我妹妹丁宁担任责编,以《红色记忆》为书名,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某些秘辛作技术处理。可惜的是,此书付梓前夕,沈容溘然长逝。她只看到清样,没看到样书,留下永远的遗憾。后来,李普老为此书港版撰写长篇后记《红色记忆二三事》,提到:
“最近我问丁东:‘为什么你能发现沈容,我就这么差劲,发现不了呢?’他不愧是个著名的老编,这位内行的答复有道理。他说:‘你们交情太深,你把她看成你自己的一部分。而你们的文风不同。跟你的风格很不一样,你就不满意,甚至不认可。这种情况不奇怪。’丁东这些话我心服。我不认可她的文风,是由于我把她当成了我自己。这句话简直不可思议,却符合事实。”
我是老编辑不假,但未必真是我发现了沈容文章的价值,而李普不清楚。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情随和,平易近人,愿意看到别人长处,肯定别人长处的人。我作了一点事,他就给我鼓励。
他听说邵建的文章《事出刘文典》写得不错,反复读了八遍,逢人说项,向朋友们推荐。
黎澍曾经对李普说,他被称为“党内民主人士”。李普说,我也是。黎澍说,“党内民主人士”就是在下级面前不自以为是上级,在上级面前不自以为是下级。这在高级干部中极其难得。李普先生正是这样的人。他对朋友,对同事,不论长幼,真诚地平等相待。但路见不平,又敢于挺身而出,伸张正义,作狮子吼!
李普一生著作甚丰,邓伍文为他编文集三卷《光荣归于民主》,可惜至今没有机会出版。王建勋帮他整理了口述史《我是特嫌》,虽然付梓,一般读者也没有机会读到。留下了诸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