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游郑观应故居
在广东旅游,入住中山市三乡镇一家酒店,发现郑观应故居就在附近,当然要前去一游。不巧遇雨,打了一辆出租车,很快穿过一条窄窄的街道,进入雍陌村,郑观应的故居和生平陈列馆就在此地。
游人极少,可以从容观看。我们一边参观,一边沉思,不禁浮想联翩。
郑观应生于1842年,卒于1922年。他是一位实业家,从招商局,到汉冶萍,都留下他的印迹。他又是教育家、慈善家和诗人。更重要的,他是一位不寻常的思想家。他在1894年完成的《盛世危言》,当时就惊动朝野,启蒙了无数国人,以后几度充实再版,成为19世纪到20世纪之交的最具影响力的著作,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向现代化的转型。
郑观应是中国开议院,行宪政的最早倡导者之一,他说:“欲张国势,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设议院。”这些真知灼见,至今仍然触及国人心中之痛。
我又觉得,郑观应比后世的思想家幸运。甲午战败,大清盛世神话破灭,国家危亡,成了不可回避的现实。郑观应直议朝政,独立提出政治、法律、军事、经济、教育、国际对策,不但在澳门顺利出版,而且迅速传向内地,传进京城,传到国外。光绪皇帝印了两千部,要求官员阅读。《盛世危言》启发影响了包括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蔡元培、毛泽东在内的几代人。再逢盛世,思想者发出危言已经很难。
好友赵诚,是郑观应的晚辈知音。26年前,他曾著文,论述郑观应和《盛世危言》的现实意义,我想,来此一游也是他的期盼。可惜的是,两年前,他已经在新冠疫情中与世长辞,不可能来此拜谒了。只能把赵诚的旧作展示如下,与读者诸君分享:
郑观应和他的《盛世危言》
赵诚
自进入工业文明以来,逐渐纳入到一个世界体系中来。中国近代以来,被卷入到这个世界体系中。当时中国社会,上上下下,对外界一无所知,以传统的概念来对付这个外来文明。随着东西文明的撞击,中国出现了一批要求向先进的工业文明学习,主张变法改制的杰出思想家,在学界只知四书五经的封闭状态下,他们是当时中国头脑清楚眼界开阔思维活跃的一批人。郑观应和他的《盛世危言》,可谓其中影响颇大的一个代表。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可以说广泛深远,无论是变法维新者,还是革命者,都受其熏染。
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是一部较早地认真考虑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著作。当时对许多问题的思考,百年之后仍然具有现实意义。《盛世危言》是一个全面系统学习西方社会的纲领,它不讳言中国在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落后于西方,提出了从政治、经济、教育、舆论、司法等诸方面,对中国社会进行改造的方案。在政治上,不但提出了建立议会式的立宪政体,而且提出了将政治公开于传媒,由朝野各方评论,这样才可能使施政臻于完善。在经济上,郑氏主张由民间组建工商业团体,大力发展现代工业。在教育上,从基础教育到高等教育,都有新见解。在司法上,指出中国的法律和运用,体现了黑暗与残暴,须得向西方学习,他说“西人每论中国用刑残忍,不若外国宽严有制,故不得不舍中而言外,取外而酌中。”
郑观应认为中国的根本问题是政治制度,矛头直指数千年来高度专制的皇权。《盛世危言》中说,“窃谓中国之病根在于上下不通,症成关格,所以发为痿痹,一蹶不振。今欲除此病根,非顺民情,达民隐,设议院不可。有议院落则捐苛禁,破障界,敦睦守,公黜陟;且借以收民心,筹捐款,实于国计民生两有裨益。从前民间举动,虽合公理,顺人心,苟与政府意见相背,小则斥为惑众,大则指为叛逆。自疆吏以至州、县,但知仰承意旨,虽明知其冤,不敢代白。甚至藏弓烹狗,诛戮功臣,酷吏权奸,残害忠荩,数千年无辜而死者不可胜计。若设议院,则公是公非,奸佞不得弄权,庸臣不得误国矣。”针对当时的中国,他提出建立君主立宪的代议制民主政体。郑氏指出“泰西各国咸设议院,每有举措,询谋佥国:民以为不便者不必行,民以为不可者不得强,朝野上下,同德同心,”“议院者,公议政事之院也。集众思,广众益,用人行政一秉至公,法诚良,意诚美矣。无议院则君民之间势多隔阂,志必乖违。”郑观应主张官员应像西方国家一样知识化和专业化,反对外行领导内行,而且对于中国数千年自上而下,以当权者好恶为准的的任用官吏的方法,提出根本改革,这就是民主选举议员。他说“夫国之盛衰系乎人才,人才之贤否视乎选举。议院为国人所设,议员即为国人所举。举自一人贤否或有阿私;举自众人,贤否难逃公论”。针对当时一些守旧人士以国情不同,不能建立代议制政体,他坚定反驳说“或谓:‘议政院宜西不宜中,宜古不宜今。’此不识大局,未深知中外利病者之言耳。”针对一些人以国民教育程度低,不宜立即建立代议制政体的说法,他指出国家急需政治改革,不能等待办好学校培养出高素质的国民,再进行政治体制的改革,而政治体制改革和大办教育应当同时并举。他说:“尝闻事有经权,兵有奇正。先议广开学校,十余年有人材,而后立议院者,谓之经,即兵出于正。先设议院,并开学校,庶官绅知议绅之贵,勇于维新,急于扶持国势者,谓之权,即兵出于奇。今时急矣!而苦于势力不足,不能不用奇兵以致胜。若知正而不知奇,守经而不达权,何异因噎废食乎?”
郑观应不但批判了专制政体,而批判了愚民政策,他非常重视新闻自由,认为新闻媒体是人民表达意见的最重要的场所,同时也是人民终身受教育的地方。他认为,不让人民办报议政,国家的政治就不可能有弊即除。他说:“古之时,谤有木,谏有鼓,善有旌,太史采风,行人问俗,所以求通民隐、达民情者,如是其亟亟也。自秦焚书坑儒以愚黔首,欲笼天下于智取术驭、刑驱势迫之中,酷烈熏烁,天下并起而亡之。汉魏而还,人主之喜秦法之便于一人也,明诋其非,暗袭其利,陵夷而肇中原陆沉之祸。唐、宋代有贤君,乃始设给谏、侍御诸言官以防壅蔽,而清议始彰。 然以云民隐悉通,民情悉达,则犹未也。欲通之达之,则莫如广设日报矣。”
郑观应非常重视教育,他说:“学校者,造就人才之地,治天下之大本也”。他注意到了西方国家的义务教育制,指出西方各国教育体制大同小异,基本上是“由地方官集资经理,无论贵贱男女,自六岁后皆须入学,不入学者罪其父母”。他提出“中国亟宜参酌中、外成法,教育人材,”针对先进国家义务教育制,提出了提出县县办小学办中学,旨在国民中普及教育。主张妇女应与男子一样受教育,并反对妇女缠足。对当时中国教育中重词章书法,提出了重格物致知,穷究天下物理的重自然科学的思想。同时在基础教育中提出了职业技能的培训。不但使一般国民要粗通文墨和计算,而且应培训一定的社会需要的生产技能。郑观应不但提出了学校教育,而且提出了社会教育的思想,他认为西方国家的报纸让国民了解天下事,就各种问题在报纸公开讨论,也是对国民的教育。他特别欣赏西方国家鼓励国民游历探险,去探究未知世界的精神。
郑观应对中国的司法制度也进行了认真反思。他指出“中国三代以上立法尚宽,所设不过五刑。读《吕刑》一篇,虽在哀世,犹有哀矜恻怛之意。自后一坏于暴秦,再坏于炎汉。有罪动至夷三族。严酷之吏相继而起,大失古人清问之意。”他认为很多社会犯罪是因为这些犯罪者没有受到教育,他认为这些犯罪者“竟罔知天地古今为何物,而蔑伦悖理之事时见于通都大邑,此皆学校不讲之故也。”对于犯罪,郑观应不像迷信暴力的统治者,一味只知严刑峻法,而一本中国古代先哲的仁爱之心,一方面探究其社会原因,一方面充满了人道关怀谴责了中国司法制度的黑暗。在《盛世危言》“狱囚篇”中他说:“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务喜。’哀痛恻怛,诚仁人之用心也。盖人生不幸,父母失教,既无恒产以资历事畜,复无技艺以给饔飧。贫困无聊,流于匪类;致罹法网,横被官刑;土室棘垣,暗无天日;赭衣黑索,惨受拘挛。禁卒毒若虎狼,秽气积成疠疫。自斩、绞以下诸罪人本无死法,而久系瘐毙者往往有之,其冤惨可胜言哉?”郑观应还特别谴责了中国司法过程中的刑讯逼供,他说:“夫天地生人,原无厚薄也。何以案情讯鞫而酷打成招,独见于中国?夫三木之下,何求而不得?抑岂各国之人皆纯良,而我中国之人独凶恶,必须施以毒刑,而后可得其情欤?”
他还从传统经典中寻找变革的理论依据。他说“《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千古无不敝之政,亦无不变之法。……株守成法,不思变通,以此而言富强,是欲南辕而北其辙耳,其何裨乎!”在提到建立民选的代议制政体,设议院时,则引用《书经》说:“所以《洪范》稽疑谋及庶人,盘庚迁都咨于有众。盖上下相交则为泰,不交则为否。”在郑观应看来,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并不只有墨守成规的信条,也有适应不断变化的开放社会的一面。
从郑观应1873年出版《救时揭要》以一布衣倡言救国,到1880年出版《易言》呼吁学习西方,到呼吁变法的三个版本《盛时危言》的问世,郑观应一方面参加中外的近代的工商业活动,一方面不停的思考关心着中国的命运。其对中国社会的关怀和积极参与的精神令人敬重。曾几何时,买办几乎等于卖国。郑观应这些曾以买办身份与西方文明接触的中国人,几乎都有卖国之嫌。在改革不如革命的观念指导下,类似郑观应、冯桂芬等这些对中国近代社会发展中产生重大影响的思想家,评价不高,过去的教科书中介绍他们时一笔带过。时下,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并未见减,在某些场所有放量的迹象。在对近代史人物和事件的评价上,冷静客观地看待中外两种文明和它派生的军事力量优劣者,往往被斥为胆小卖国,空言众志成城者,被誉之为爱国,对真正为中国社会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重大事件和人物,至今不能客观对待,其余害所及,至今使相当数量的国人不能正确认识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郑观应这些思想家,从传统思维模式中冲出来的弥天勇气,可歌可叹!《盛世危言》经郑观应亲定的版本共三个,1894年的五卷本,1895年的十四卷本和1900年的八卷本。时值戊戌变法一百年,回顾《盛世危言》,也算是对先贤的一种纪念。(1998年6月1日)
相关阅读:别赵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