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左忽右195｜基地前传：从赛义德·库特布到艾曼·扎瓦希里（上）
本期介绍
7月31日，在本·拉登之后接任基地组织首领的扎瓦希里在阿富汗喀布尔的一间安全屋内被美军的无人机击毙，终年71岁。扎瓦希里出生于埃及的一个上层显赫家庭，家族中不乏知识分子、学者，甚至与权力集团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接受过高等教育、且家族中人常与英国人有所往来的扎瓦希里的思想并不如常人想象中那么现代化、开放，他和赛义德·库特布一样，都有着作为阿拉伯传统知识分子的尊严，对美国文化持有强烈的批判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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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资料补充
1951年6月19日—2022年7月31日，埃及人，基地组织第二任首领。艾曼·扎瓦希里是一名眼科、外科医师，自1985年出狱后专门为1979年阿富汗战争的伤兵进行紧急救护；在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与本·拉登（点击收听185期 谍海轶闻｜美国情报界眼中的9·11与猎杀拉登之路）相遇，并开始两人近三十年的合作，共同发动“圣战”以恐怖攻击对抗欧美国家。扎瓦希里曾参与策划1998年美国大使馆爆炸案以及科尔号驱逐舰炸弹袭击事件。他被美国悬赏2500万美元，是当时悬赏金最高的通缉犯。
2011年5月2日，本·拉登于巴基斯坦阿伯塔巴德遭美国海豹突击队第六分队击毙。6月16日，基地组织宣布艾曼·扎瓦希里接替本拉登成为领袖。
2022年7月31日，阿富汗喀布尔一间安全屋内，艾曼·扎瓦希里被美军的无人机击毙，终年71岁。
赛义德·库特布
1906年10月9日－1966年8月29日，埃及作家、教育家、逊尼派伊斯兰理论家、诗人。1950年代至1960年代间，为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领导者。
他的思想被形容为库特布主义，曾出版24本著作，包括小说，文学评论以及教育研究，其关于伊斯兰教应该扮演怎样的政治和社会角色方面的研究对伊斯兰世界影响力最大，尤其体现于其著作《社会正义》和《路标》（又译《里程碑》）中。
赛义德·库特布对美国文化持强烈的批判态度，认为美国文化是“物质主义”，“充满了暴力和性”。他提倡进攻性圣战的激进观点，西方观察家和部分穆斯林认为他是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的关键创始人，对基地组织等极端伊斯兰组织起到了鼓动的作用。
1966年，赛义德·库特布被指控参与了暗杀埃及纳塞尔总统的阴谋，被处以绞刑。
贾迈勒·阿卜杜-纳赛尔·侯赛因
1918年1月15日－1970年9月28日，阿拉伯埃及共和国的第二任总统，1952-1970年之间埃及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被认为是历史上最重要的阿拉伯领导人之一。执政期间，纳赛尔曾是泛阿拉伯主义的倡导者。
1951年，时任伊朗首相穆罕默德·摩萨台将英伊石油公司国有化以维护伊朗的国家利益；纳赛尔也在1956年将苏伊士运河国有化以维护埃及的国家利益、反对西方帝国主义干涉中东，并由此引发了第二次中东战争。埃及从此成为了阿拉伯世界对抗以色列的主要力量和泛阿拉伯民族主义（点击收听121期 与刘怡一起回看阿拉伯民族主义百年）的根据地。在纳赛尔统治下，埃及与苏联一道支持同是非洲国家的阿尔及利亚的独立。第二次中东战争结束后，纳赛尔被视作当时阿拉伯世界的精神领袖。
1970年9月28日，在阿拉伯联盟紧急会议结束后，纳赛尔因心脏病发作逝世于开罗，终年52岁。
穆罕默德·安瓦尔·萨达特
1918年12月25日－1981年10月6日，第三任埃及总统。1939年秘密建立“自由军官”小组，因从事反英活动曾两次被捕入狱。1952年7月23日，参加纳赛尔领导推翻法鲁克王朝的七月革命。埃及共和国成立后，曾于1964年及1969年到1970年间，两次任职副总统。
1970年，纳赛尔逝世，萨达特继任总统。1973年10月，埃及和叙利亚一起发动了第四次中东战争（又称十月战争）并获取重大胜利；1973年后阿拉伯军队开始节节败退，萨达特改策略为与以色列和平相处，1978年9月，在美国参与下，萨达特与以色列总理贝京在华盛顿特区签署戴维营协议，因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因为埃及承认以色列存在，导致埃及和其他阿拉伯国家关系破裂，埃及被取消阿拉伯国家联盟成员国的资格（直至1989年才被重新接纳），当时埃及在阿拉伯世界及中东几乎陷于孤立，唯一的邦交国是当时仍由巴列维王朝管治的伊朗，但在1979年巴列维王朝在伊朗伊斯兰革命中被推翻，萨达特允许巴列维流亡埃及直到他于1980年去世，而这个举动为日后针对他的暗杀埋下伏笔。
1981年10月6日，萨达特出席赎罪日战争胜利八周年的阅兵仪式上被士兵刺杀，最终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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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怡
按照我们一般人的想法，赛义德·库特布掌握多门外语、接受过优良高等教育、公派留学美国，又是一位感情细腻的诗人和作家，那他理应思想开化，容易接受无论是世俗教育还是世俗政治这些理念。但恰恰是因为他们有身为阿拉伯传统知识分子的尊严，尤其又深入广博地学习了古代历史，他们对“曾经辉煌且世界影响力巨大的阿拉伯文明和阿拉伯世界时至今日成了英美附庸”是极度愤懑和不满的。他们到英美去，第一反应不是“我见到了一种全新的、过去不太熟悉的文明或生活方式，我要了解它 ”，而是：英美现在是最强大的、同宗同源的国家，甚至于控制了世界教育；埃及人要在阿拉伯社会或世界上获得认可还不得不跑到欧美国家读大学、接触和接受很多不太熟悉也不太喜欢的东西。赛义德·库特布在美国待了3-4年，他刻意地去找美国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记录下来，站在他的角度，这就是基督教文明，或者如果上纲上线地说这就是犹太人共济会文明道德沦丧毒害全世界的标志。
另一方面，赛义德还在思考：作为一个骄傲的阿拉伯人、阿拉伯精英，我怎么去摧毁和打破欧美的这些我特别不喜欢的东西、我认为被强加到阿拉伯人乃至整个世界身上的东西。
这是一个代际变化。19世纪中后期，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独立出来但是又被英国人打败而受英国人控制的这代埃及人想的是：土耳其衰落了，英国人更强大、有更先进的这种科技，可能有比我们更优越的文明，我们不得不臣服于他们。但是20世纪中叶的新生代阿拉伯知识分子考虑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我认为另一个原因也很重要：赛义德去美国时已至中年（比艾曼·扎瓦希里差不多要大两代），他的心态跟20多岁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留学海外不太一样，他拥有一套业也已成型的世界观，到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去只会进一步强化他已有的观念，包括他对新环境的不满和抵触，促使他想要表达出来，回到埃及之后他就写出了《里程碑》。
赛义德·库特布加入了穆斯林兄弟会，但后来跟他们有些疏离，因为他提出的是一种最极端的观点：由于西方基督教共济会文明对世界尤其是对穆斯林世界的侵害，穆斯林世界现在已经回到了贾希利叶时代，即蒙昧时代之意，是《古兰经》提出的概念：在穆圣出现、伊斯兰教诞生之前，人类处于这样一个蒙昧时代。赛义德环察美国，也在埃及观察多年，他发现1945年二战结束之后整个西方世界有一场漫长而宏大的精神危机。存在主义为何诞生？因为人们觉得“人类有一个终末、最后能建成天国”这些东西被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摧毁了，大家都有精神危机，只不过作为一个埃及知识分子，赛义德·库特布的这种精神危机被他用一种浪漫化的想象嫁接到了他的宗教问题和社会问题之上，最后又变成了“我们如何摧毁贾希利叶时代、回到好时代，我们要拒斥一切从西方价值观和精神世界里衍生出来的东西，包括世俗政治”。
一方面他是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但是另一方面他不可能接受纳塞尔自由军官组织提出的世俗化政治路线，所以他回国之后就和穆斯林兄弟会策划了政变，结果被破获了，1956年就被扔进监狱关了整整十年。
《里程碑》就是他在监狱里写出来的，1966年被释放但不到八个月就又被逮进去。赛义德要暗杀纳塞尔，于是这次纳赛尔政府制造一起冤案对赛义德直接处以绞刑。这里要提到一个细节，此案中赛义德的辩护律师就是艾曼·扎瓦希里的舅舅马赫福兹·阿扎姆。可以看出，扎瓦希里对赛义德不简单是追随者，他们家族是跟赛义德直接有关联的，认为“赛义德是我们的好友、老师和前辈，现在他殉难了，我们要继承他的精神。”
萨达特上台后，赛义德·库特布的思想得到广泛传播
刘怡
1970年，萨达特上台之后把已逝的赛义德·库特布的一些追随者、跟穆斯林兄弟会或其他反政府社团有关的一些活动家都释放了，这就促使赛义德的著作和思想在埃及社会大范围流传，尤其对艾曼·扎瓦希里这一代正值20多岁的青年人带来了重大的影响和冲击。阿卜杜拉苏赛伊夫、拉巴尼等从埃及留学回来，把赛义德·库特布的著作带回阿富汗，然后在喀布尔大学传播开来，阿富汗新一代人的思想革命和思想战争就此开始，当时的埃及亦是如此。
1950或1960年代伊朗和阿富汗多么开放，有些事情我们如今难以想象，比如妇女可以身着短裙上街。但在1970年代初期，埃及此次思想战争与赛义德·库特布著作的传播过程当中，众多参与者是青年女大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他们认为：为了彻底地解除我们的文明面临的困境，我愿意牺牲我的社会权利。也就是说，对这些20多岁、接受过良好教育、出过国的年轻女性来说，她们觉得祖国、文明、我热爱的人民比自己重要，我能不能穿短裙或自由建立婚姻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我宁可拥护一个会牺牲我的个人自由和个人权益的东西，只要这种牺牲最终能够有助于我的文明自我拯救和自我解放。
所以，当时的埃及青年一代大学生中，就像扎瓦西里和他的同龄人一样，新兴起许多激进小团体，其中产生了一些决定采取军事行动去推翻埃及政府的人，这点非常重要。因为赛义德·库特布在《里程碑》中（很可能他写作时受到了列宁的某些影响）提出“先锋队”的概念：你不能等到所有人在思想上都觉醒了才一块起来，必须有一批人成为先锋队，这些人要不怕冒道德风险、敢于使用暴力、敢于使用最极端的行为去推翻其心目中不正义的世俗统治者，也就是埃及人常说的法老。扎瓦西里大学学医之后在埃及军队做了两年军医，然后开办自己的诊所，在这个过程当中，他就跟一些军队中的人、民间人士开始组建以实施暗杀和军事政变为目的的团体。
埃及和以色列的和解协议达后，萨达特在国内的声望降到最低
刘怡
埃及和以色列的全面和解协议在戴维营达成，战争状态解除，美国承诺为埃及提供经济援助。但是，这件事情让埃及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埃及作为阿拉伯世界的领袖这个状态、乃至埃及跟整个阿拉伯世界之间的这种关联一下子被切断了。原本作为领袖的埃及应领导阿拉伯世界同以色列作战、带头替巴勒斯坦人撑腰，结果埃及带头去跟以色列和解了，这对于很多埃及知识分子，特别是反对萨达特的人来说，是一个强烈的刺激。
这些人可能本质上对跟以色列改善关系没有那么抵触，但现在埃及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尤其前中期埃及阿拉伯民族主义强调大家都是阿拉伯人共同体的一员、不分国界，但埃及现在为与敌人以色列和解而与朋友割席，大家都觉得不能接受。从埃及的国家利益角度看1978年协议肯定是利大于弊；对于埃及国内反对萨达特的激进组织成员来说，这件事就点燃了导火索，埃及人民都质疑或厌恶萨达特，所以现在是时候去搞定萨达特了。
诺贝尔文学奖1988年得主、埃及著名作家纳吉布·马哈弗兹写过两篇很有趣的中篇小说，讲述纳塞尔遇刺前后的埃及社会。《领导人被杀的那一天》展示了普通埃及中产阶级家庭因社会剧烈变化而到了崩溃边缘。《王座》设想埃及历史上所有统治者死后接受终极审判，从古代法老到萨达特，审判他们埃及带来了什么。这两篇小说都是1983年写出来的，也就是萨达特遇刺之后不久，由此反映出当时埃及知识分子乃至普通民众的心理和想法。
萨达特遇刺，扎瓦希里入狱
刘怡
不得不说，基地组织很大程度上就是受扎瓦西里他们这些年轻人搞出来的地下社团这种组织方式的影响：集中决策、分散实施；不同社团之间通常单线联络，破获了一个社团它最多只能说出另一个社团联络员是个什么人、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或住在哪。但是那个社团人数？规模多大？他们在干嘛？都是不清楚的。所以，1981年大搜捕实际上没能够把所有此类地下秘密反政府社团都破获，且剩余社团越发觉得全国大搜捕的话那我们一定要尽快实施行动。
最终，1981年庆祝第四次中东战争胜利的阅兵式上，几个年轻埃及军官刺杀了萨达特，且刺杀之后还大喊一声“我杀死了法老，我无所畏惧”。埃及政治和阿拉伯政治中经常出现“法老”这一概念，因为《古兰经》和《圣经》都谴责法老统治，认为这是典型的无信仰之人制定的秩序，所以要用宗教所制定的秩序（更神圣、更具正当性）取代法老统治。
有一个事件尤能反映当时萨达特在埃及人心目中的地位：萨达特葬礼，美国总统尼克松、福特、卡特、基辛格、众多欧美国家政客都去了，但阿拉伯主要国家领导人、社会名流、大知识分子、前政府官员一个都没来。萨达特遇刺，虽然再过了十几年阿拉伯人会反思这件事，但当时是全民叫好，埃及老百姓觉得他死得应该。
萨达特的继任者穆巴拉克很快又开始去抓捕更多跟刺杀事件有关的人，抓住了艾曼·扎瓦希里。一方面扎瓦希里跟刺杀者所在集团的确有一些关联，另一方面刺杀者曾考虑要利用萨达特葬礼这一时机发动全国军事政变，艾曼·扎瓦希里当时正四处寻购军火以帮助剩余社团准备新一轮规模更大的军事政变，于是扎瓦西里被捕。
这次被捕实际上对于扎瓦西里个人影响非常大，他不光是遭受了酷刑，而且埃及情报机关逼迫他指认特别重要的同伙。此同伙任埃及装甲兵少校，在穆巴拉克政府几次搜捕中成功偷跑。但他不知道扎瓦西里已经被捕，打电话到扎瓦西里家约见面。守在扎瓦西里家里的警察接听后逼着扎瓦西里到约定见面的清真寺指认他，就导致其同伙被捕。当时很多埃及政治犯得知此事，导致扎瓦希里无法独立当领导人，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出卖过同伙，有历史问题。
本期嘉宾
刘怡，《三联生活周刊》主笔
本期提到
谢尔·阿里·汗 / 贾迈勒·阿卜杜-纳赛尔·侯赛因 / 法鲁克一世 / 穆罕默德·安瓦尔·萨达特 / 穆罕默德·胡斯尼·穆巴拉克 / 奥里尔·斯坦因
艾曼·扎瓦希里 / 赛义德·库特布 / 奥萨马·本·拉登 / 马赫福兹·阿扎姆 / 奥马尔·阿卜杜勒·拉赫曼 / 阿卜杜拉·优素福·阿扎姆
吉米·卡特 / 梅纳赫姆·沃尔福维奇·贝京
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 / 亨利·基辛格 / 纳吉布·马哈福兹 / 劳伦斯·赖特
文稿、资料整理：长歌
排版：长歌
编辑：禾放 ｜ 封面设计：Jes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