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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友兄弟丨兵营后山那座坟茔

曹昱 京都闻道阁 2021-02-11

厂甸距离我所在的部队不是很远,却隔了许多的山。辽东本来就多山,即使我所在的这个部队,从沈阳到这里也要经过几十个山洞,厂甸不仅没有这样径直的铁路,而且还需要转乘铁路、公路绕开一座座大山才能到达。记得还是当新兵的时候,一些分配到那个山窝窝里的战友就说,那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年初,我到师部担任报道干事,厂甸那个部队就是这个师所属的一个单位,我这个报道干事如果不早计划着去一次,显然不够称职。师宣传科的代科长赵海山比我还急,还没等我提出要求,他已经开始张罗着到那里的行程。

辽东的早春其实到四月才能感受的到。一大早,赵科长与我带着两位报道员一起,驱车出丹东市区,沿着鸭绿江一路北上,过九连城镇后,可以远远地看到著名的虎山长城。虎山长城大约始建于500多年前的明成化五年,是我国明长城东端起点。所谓的虎山,实际上是鸭绿江边一座大山延伸出来一个突起的山崖,像一个虎头昂首于鸭绿江边。山下的鸭绿江正处于枯水期,虽然是初春,却没有多少生机,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不远处朝鲜国老百姓的活动,而且,山崖下几步之遥就是朝鲜人民军的哨兵,穿着厚重的军大衣,背着长枪,在那里漫步。据说,山崖下已经枯萎成溪的江滩,一步跨过去就可以进入朝鲜的国界。

虎山是一个军事要塞,一百多年前,这里就曾经是甲午战争的一个战场。当年,清军集中两万三千多兵力在这一带布防,倭人一个军五万多人,在对面的朝鲜义州扎营。趁着黑夜,架设两座浮桥渡兵,凌晨的时候开始向毫无察觉的驻虎山清军发起进攻,驻虎山清军虽然奋力作战,但最终孤军无援,放弃阵地,一路向厂甸方向撤离。虎山一战,倭人死伤将卒一百余人,而清军则付出了五倍与倭人的代价,尸横遍野,血染江面,惨不忍睹。

我努力向虎山周边的田野和山川了望,希望能看出一些当年战争的遗迹,但是,岁月的沧桑似乎不愿意停留在那个屈辱的年代,张眼望去,是江山河流,是蔚蓝的天空和静静的鸭绿江溪流。我想,对于那个正穷途末路的清王朝,这些守卫边陲的士兵的生命或许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他们的名姓也难以进入那些封疆大吏们的视野,尽管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感觉不出有什么意义。但是,这些战死疆场的清军官兵,必然不乏精忠卫国的勇士,他们对脚下的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对抵御异族侵略有着生命的本能,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奋勇抵抗倭寇,把一腔热血撒在这里。但是,弱国不仅无外交更不会有强兵,单个军人的英勇顽强无法挽救清帝国日落西山的大趋势。生长在那个朝代,是军人的悲哀。

往厂甸去的道路虽然不是很宽阔,但是,我们乘坐的军用吉普车开得飞快,蜿蜒的道路一会儿贴着鸭绿江边,一会儿又钻入山中,盘旋在山腰,飞驰于大桥,视野忽上忽下,刚才还是大山群抱,仰望山高,不大一会儿,又看到脚下大河蔚蓝,白云映照的水面,一叶扁舟荡漾。

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的车撇开一路伴随的鸭绿江,转向西北方向,过一段盘山道,沿着鸭绿江的一条支流,来到一个镇子,赵科长告诉我,这里就是厂甸。

在一个路口,吉普车向一个村子深处驶去,过村子不远,群山环抱的一大块平原上,南北两个营院出现在眼前,清一色的六七十年代的青砖瓦房。与其它部队一座座新建的楼房相比,这恐怕是这个师所有部队唯一的景观了。地理位置虽然偏僻了些,但是这个部队却声名远播。去年,也就是纪念红军长征六十周年的前夕,这里传出一个重大新闻震动了军区部队。这个部队先后走访50多位老红军、老首长,掌握了大量历史资料,最后经军事科学院对照军史核实,正式认定该部为中国工农红军总部特务团,是在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中诞生的红军部队。

靠山的那边是部队机关所在地。迎接我们的是政治处主任赵玉山,多年前,我在另一个师炮团担任报道员的时候,他在政治处当干事,家就在丹东市,我到他那个拥挤的家里去过,我上军校后,听说他调走了,原还以为这里的政治处主任与他是同名同姓,不想今天能在这里相遇,实在是个惊喜。

这个部队的招待所非常简陋,算得上师下属各单位里,条件最差的一个。不管你来多大的官,都是那几个简陋的房间。我们在招待所简单休息一会儿,就开始计划下午的工作。

下午,政治处的同志陪着我们到连队,赵科长对这里的许多干部都很熟悉,一边走一边与遇到的干部打招呼,有时还停下来聊上几句,拉我过去介绍一下。

虽说这里的房屋显得过于陈旧和简陋,砖铺的地面,靠火墙来取暖的煤灶,但是每个房间内都被官兵收拾得井然有序。战士宿舍内内务整齐,一个个“豆腐块”展示着官兵的纪律和士气。会议室和学习室内摆放着各类的书报杂志,大多数连队都配置有电视机和VCD、卡拉OK机。听官兵们说,这里的电视只能收看到有限的几个频道,收音机也只有一两个波段,并且都是断断续续,信号非常不好。但这已经是这两年非常明显的变化了。

部队驻地行政上算是一个镇,但是距离闹市很远,位于丹东市和宽甸县城之间的群山中,远不如内地的一个乡村繁华。南北两个营院被一条道路分为两半,老百姓的拖拉机、牛车晃晃荡荡从中穿越。不久前部队还在进行反对灯红酒绿的教育,赵科长打趣说,在这里“听到牛叫就是音乐,看到拖拉机的灯光就是灯红酒绿”。这些年,城市兵营里所遇到的一些新生事物,在这里不仅没有生长的“环境”,而且让人感到是如此遥远和陌生。若不是训练场上的枪声和口号显示的雄性气氛,这里的官兵似乎已经习惯于每天到菜地生产劳动、饲弄牲畜,与周边老百姓融洽而又融合着一种的色彩,俨然是一个大的生产队。这或许也算是中国兵营的一个特色。

这里的官兵不善言谈,说起话来带着憨厚甚至是几分的羞涩,问一句答一句,毫无渲染,没有城市兵营那些见多识广的官兵灵透,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真挚和朴实。倒是他们不经意间说到一个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们路过一营的训练场,陪同我们的营连干部说,他们有位副营长就是在这里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是累死在了训练场上。身为军人的一个人生价值追求就是“马革裹尸”,平时人们常说,训练场如战场,这种生命终结在训练场上的人物,其典型含量一定不会逊色。我紧追不放地问到,这个干部叫什么名字?赵科长接过话茬,指着不远处一个空地告诉我,这位副营长,就是在这里组织全营会操的时候,刚喊了一句口令,就一头栽倒在操场上,人就这么没了。

看我还在不住地追问,赵科长说:咋又想着报道了,这事好多年前早就宣传报道过了。

陪同我们的政治处干事指着兵营北面一个小山包说:那位副营长现在就埋在那里。团里干部战士都知道,无论以后部队走到哪里,都要把他带上。

我仰首远望,山包的腰部被齐齐地削成一个平台,上面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不大的隆起。

接下来几个营连的走访,除了完成计划内的采访,闲聊之余,我不断从官兵的口中得到那位副营长的点点信息:

有人说,邓培喜入伍十八年,其中有十三年都是在艰苦环境中执行任务中度过的。连队在农场修建水渠,规定每人每天完成十立方米土方,身为排长的邓培喜每天硬是挖二十立方米。当时正是盛夏,他穿着背心裤头在炎炎烈日下挥锹抡镐,副师长到工地视察,看到这幅情景,禁不住问到:你是哪个班的战士?旁边的战士说:他是我们的邓排长。

有人说,老邓当连长的时候,正赶上连续三年到内蒙执行国防施工任务。施工条件异常艰苦,不仅气候恶劣,而且人烟稀少,每年三月份上山的时候,整个工地还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着。老邓就领着战士化冰雪为水来启动凿岩机。在这里施工技术含量比较高,老邓是白天领着战士干,晚上带着战士学,虽然连队实行“三班倒”,但是他班班都到,每天只睡眠三四个小时,说是睡,实际上不过裹着大衣在工地上躺一会儿。有一次,为啃下一个“硬骨头”,他连续三个昼夜没有合眼,工程收尾,他走出山洞,顿感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工地上昏厥过去。

有人说,老邓虽然是从安徽一个偏僻农村入伍,在排长岗位上一干就是八年,当连长五年,任副营长也不过一年的时间,但是他对部队的感情是很深的。他的岳父是一位红军干部,妻子肖秋兰是抚顺市交通警察大队的干部。老丈人家早有让他转业回抚顺的想法,在市公安局也联系好了工作,但是老邓就是不舍得脱下这身军装。在部队十八年,他二十一次受各级嘉奖,两次立三等功,一次立二等功,三次被军树为优秀共产党员和连长标兵,年年被师树为热爱基层的好干部。虽然职务明显慢了许多,同期入伍的战友有的进了团班子,而他却一直在基层干。论资历,全营他最老,营长、教导员都是他曾带过的兵。论职务,也只是个副职,上有团,下有连,但他当“配角”也十分卖力。营长缺少施工经验,他就领着营长一个工地一个工地地看,一张图纸一张图纸地讲解,虽然,积劳成疾,疾病在一次次发出危险的信号,战友们也劝他下山住院检查,但是他都一次次推辞。

有人还说,他那次回营房也是因为团里下了一道命令让他下山治病,他才不得不离开工地。但是,回到营房他又一头扎进训练场,抓留守分队的正规化训练,把检查治病的事撂倒了脑后。许多人都还记得,那是十一月的一天,老邓在组织全营会操的时候,刚刚下达“立正”的口令,他就一头栽倒在操场上。虽然很快送到了驻地医院,紧接着又转到沈阳202医院,但是诊断的结果是:肝癌晚期!弥留之际,领导询问他有什么要求时,邓培喜说:“我在连队干了十八年,离不开连队,死后,请组织上把我的骨灰埋在营房的后山中。”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从住院到逝世的短短二十八天后,邓培喜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年仅三十六岁。第二年的清明节前,该部党委根据老邓生前嘱托,把他的骨灰安葬在这座兵营的后山上。

这些点点滴滴的故事,有的是曾经与邓培喜一起工作的战友亲身经历,有的是这个兵营的后来者,尽管他们没有见过邓培喜,但是一样对这些点滴故事那么地熟悉。

晚上,这里因为电压比较低,一会儿灯泡变成昏暗的红色,一会儿干脆就没有了电。招待所的战士说,这种情况在这里司空见惯,本就是偏僻兵营,供电问题一直是老大难,他们给我们拿来蜡烛点上,我与赵科长和两位报道员一起,到赵科长的房间里闲聊起兵营的所见所闻,又聊起了邓培喜……

夜,很静,没有城市夜晚的喧嚣,也没有城市夜晚的灯火阑珊。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个话题,这么一个夜晚,沉重的话题让人压抑,气氛显得凝重。赵科长本就是一个乐天派,聊一会儿就开始逗两位报道员,说这个兵营的历史可有年头,更早的时候清兵都曾在这里驻扎过,驻扎过部队,当然也就免不了死过人,就在这儿,说着说着就煞有介事地说这个房间、那个房间死过人,还编出几段鬼故事娓娓道来,把两个报道员吓得直往一起挤,望着黑糊糊的走廊,说什么也不愿意回房间睡觉,要与科长住一起。没有办法,我只好独自回到房间休息。

漆黑的招待所,令人睡意很浓,很快我就进入到梦乡。我梦到兵营后山的那座坟茔和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景象:南北两个营区之间的道路上,熙熙攘攘都是五颜六色的人流,摩肩擦踵,象是赶庙会一样热闹。我似乎幻化成为一只大鸟,扇动翅膀漂浮在这群人流的上空,俯视着下面热闹的场景。猛然惊醒,浑身是汗水,梦中景象依然如故。我决定第二天早晨到邓培喜的墓地看一看。

第二天,我起个大早,独自徒步向营房后面的小山包走去。顺着一条小道,我慢慢走到曾经远望的坟茔,一块土堆前竖着一块墓碑,碑的正中镌刻着“邓培喜之墓”五个大字,两侧的挽联是:忘我忘家满腔热情卫祖国;革命拼命毕生精力献基层。坟茔前面比较干净,没有多余的杂草,两排松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站在坟茔前面向下俯视,南北两个营区尽收眼底。我暗叹邓培喜身后的这些官兵是如此地真情对待,如此凸显着人性的色彩。故事在脑海里徘徊,情景在眼前浮现。无论你生前死后,都是这个兵营的一个组成部分,兵营到哪里,你都要追随到那里……我的心中竟然涌现出一种感激之情,感激军营中出现的这位人物,感激军营里的官兵是如此真挚地对待这样一位人物。

听当地人说,这一带的山名字就叫好汉山。好汉山下的兵营,兵营后山的坟茔,这是一个深情的昭示着兵营独特的雄性的组合。

下午,我们踏上返回的路程。挥手告别,我特意向远处的后山坟茔望去,我想,对于曾经在这一带流血戍卫国土的清帝国军人,中国的时代已经今非昔比,生长在这个时代的军人也已经今非昔比。

兵营后山上的坟茔,保留着一位军人的灵魂和一个时代的兵营故事。无论多少年过去,即如这支部队能够不懈寻找自己的大本大源,这个部队的后来人看到这兵营后的坟茔,一定也如我这样追溯这段历史、这段故事。这是一支部队和曾经在这支部队工作过的人们的一个历史标记。

1997年8月初稿与辽东

2018年3月删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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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曹昱,海军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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