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发祥重地,奇迹甚多,山灵宜加封号,永著祀典,以昭国家茂膺神贶之意”
——康熙帝·1677年
1926年8月,43岁的日本鱼类学家 森为三(もり ためぞう) 发现自己难以在朝鲜北部凛冽的寒风中继续前行,虽然时值盛夏,但在终年飘雪不断的长白山区,四周风刀霜剑的环境依然让人难以适应。
他所处的地方名叫“甲山”,现属朝鲜两江道,平均海拔超过1200米,位于素有“朝鲜半岛屋脊”之称的盖马高原中央地带。甲山郡在历史上富有名气,同邻近的三水郡合称“三水甲山”,在朝鲜民间是一个不详的词汇,古时这一地区与济州岛同属于远离京畿的边疆,是那些犯有重罪而刺配边疆的流放之地。 不过与名扬海外的度假胜地济州岛不同,三水甲山在今日仍然是朝鲜半岛最为偏远和寒冷的地区,年平均气温只有2.1℃,1月平均温度大约在零下18℃,地势崎岖,耕地很少,每年霜冻期占全年的三分之二以上,连稻米都难以种植, 所以民间谚语说“到了三水甲山还妄想吃饭”,大致意思也是如此。
森为三并不是被流放的罪犯。事实上,他是殖民时代众多活跃在朝鲜半岛的日本学者之一。 随着1905年《乙巳条约》的签订,加速了“大韩帝国”的灭亡,为了尽可能为日后吞并作准备,夺取了一切权力的韩国统监府决定从本土吸引人才,以不断充实大韩政府框架。于是在1909年,刚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后不久的森为三应邀来到汉城任教。
就在次年,日本驻韩国统监寺内正毅与大韩帝国李完用首相签署《日韩合并条约》,标志着日本正式将包括三水甲山地区在内的整个朝鲜半岛并入版图。 森为三参与第一次满蒙学术调查研究团时在热河留下的合照
森为三最初师从被誉为韩国植物分类学之父的 中井猛之进 博士研究植物学,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成就恐怕很难超越先驱中井博士,于是改变研究方向,转向当时还没有人涉足的朝鲜淡水鱼类。1923年,他发表了一份拥有102个物种的韩国淡水鱼名录,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对朝鲜半岛鱼类进行比较全面的系统整理,意义重大。
但森为三并不满足——这时距日韩合并已过去数十年之久,但在广阔无垠的朝鲜北部,由于山高水远、虎患频发,再加上反抗时起,日本的统治基础并不如南部稳固,也没有设置任何综合高等教育机构。所以学者主要集中在相对稳定和繁荣的南部一带活动,除了一些最勇敢无畏的持枪猎手外,几乎很少有自然学家曾经到达连云叠嶂的北部山区,更不必说对此地进行深入研究。因此直到20世纪初,这一地区在很大程度上仍属于一片空白区域。
△ 森为三是一位孜孜不倦的学者,研究领域涉及昆虫学、植物学、鱼类学等,一生著作颇多,比如上图中的《朝鲜蝶类原色图谱》
1919年“三一运动”的爆发使得朝鲜总督府逐渐改变了原来的武力统治政策,改为比较怀柔的文官统治。得益于时局和缓,早已按捺不住的森为三在1925年向总督府学务局提出申请,试图前往当时很少有研究的咸镜南道和盖马高原一带调查鱼类资源及分布,并于第二年组织了一项对长白山区和鸭绿江流域的考察计划。
长白山巍峨亘古,逶迤千里,为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三江之源,在渔猎为业的东北诸民族中受到特别崇敬。 早在金代时便被建庙祭祀,供奉为圣岳神山,此后的历朝历代一直延续了这一传统,使得普通民众绝难靠近这片隐藏在迷雾中的圣山。实际上, 直到1909年(宣统元年)5月,晚清政府在长白山地区新设安图县后,由新任安图县知事刘建封带领抚松、安图两地的林政和勘测人员,并配以军队协助,先后4次勘察,才有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对长白山的“科学考察”。
作为最早一批研究该地区鱼类的学者之一,森为三的收获颇丰。 在1925年发表的“咸镜南道高地淡水鱼类”一文中,他首次记录了14种产自朝鲜境内鸭绿江上游的鱼类,并在两年后又将这一数字扩大到了53种,其中包括鸭绿江茴鱼(Thymallus yaluensis )、朝鲜鱊(Acheilognathus yamatsutae )和鸭绿江小鳔鮈(Microphysogobio yaluensis )等4种此前学界完全未知的新种,它们都是由森为三最早记录。
早在19世纪末,当风雨飘摇的晚清政府不得不将围禁数百年的长白山区一带驰禁放垦以后,蜂拥而至的新移民们很快意识到,他们绝不是长白圣山唯一的主人。 忽然之间,一种关于神秘水怪的传闻流言四起,传说这种怪兽平时藏于深潭,偶尔浮出水面猎食,性情凶猛,吼声震天,还有猎人声称曾见到仓皇失措的马鹿在水中被水怪袭击的事件,有人说这是龙,也有人声称是来自大海的巨蛇,一时间引发人心惶惶。
姿态飘逸的朝鲜鱊(Acheilognathus yamatsutae )最早也是由森为三描述命名,该种广泛分布于从鸭绿江到洛东江之间的朝鲜半岛西部及南部地区,在原产地是一种受欢迎的观赏鱼 © 주머니 속 민물고기도감 森为三也听说过相关传闻,不过他认为这是一种未知的大型食肉鱼类,但苦于缺乏实物证据支撑。直到1926年7月,在朝鲜博物学会的协助下,森为三组织起一只专门的鸭绿江探险队,计划用三个星期时间采集标本,从上游的惠山津出发,一路沿江向下,借机探访神秘的长白山核心地带。
经过一连串的跋山涉水之后,森为三怀抱着一种兴奋的心情来到了三水甲山地区。 古时苦寒的流放地对他而言是发现与新奇的天堂,一切山水风物都是如此熟悉而陌生 。最后,在流经甲山郡的虚川江中,森为三见到了他所梦寐以求的收获——一种从未见过的大型鲑鱼 。据他描述,这种大鱼体长可超过3英尺,体长而厚,多见于湍急的上游河段,身体呈为银灰色,体侧分布许多黑褐色的小斑点,头部长而宽,上下颌布满锋利的牙齿。 远东哲罗鲑及太门哲罗鲑的对比 © Берг Л. С.
森为三鉴定出这是一种未知的哲罗鲑,在侧线鳞等特征上与产自黑龙江的太门哲罗鲑及日本的远东哲罗鲑有着明显区分,很容易与后者区别开来。为了致敬最早将进化论介绍到到日本的近代动物学先驱 石川千代松(いしかわ ちよまつ) ,森为三将这种大鱼命名为石川氏哲罗鲑。 从那时起,这种隐藏在长白山区的大鱼第一次走进科学界的视线,也是全部5种哲罗鲑中最晚被发表命名的一种。
“山从长白山来,水向龙兴江流”
——李氏朝鲜·柳思讷《龙兴歌》
哲罗鲑是一类冷水性的肉食性洄游鱼类,在生物地理学、鱼类系统演化和古生态学的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其分类上包括鲑形目(Salmoniformes )鲑科(Salmonidae )下纯淡水的 哲罗鲑属(Hucho) 和成鱼会在近海生活的 副哲罗鲑属(Parahucho) 等2属。不过最近的分子研究显示,远东哲罗鲑大约早在一千万年前就已从哲罗鲑属分离出来,并在系统演化上更加接近红点鲑和细鳞鲑。
目前全世界现生有 5 种哲罗鲑,分别是广泛分布于欧亚大陆北部的 太门哲罗鲑(Hucho taimen ) 、生活在东欧的 多瑙哲罗鲑(Hucho hucho ) 、仅限于岷江和汉江上游水系的 川陕哲罗鲑(Hucho bleekeri ) 、见于鸭绿江上游的 石川哲罗鲑(Hucho ishikawae ) ,以及主要分布在日本海沿岸水域的 远东哲罗鲑(Parahucho perryi ) 等。
汉化:有苏煜骧
哲罗鲑起源于环北极的亚寒带山麓区,为欧亚大陆特有的淡水类群 。 大约在第四纪更新世,地球经历了冰河期的反复降临,期间由于全球气温下降,冰川多次从北极向南延伸,将大部分西伯利亚地区覆盖在厚厚的冰盖之下,生境与今天的南极洲类似,而那些过去向北流淌的大河受冰川阻碍,无法继续汇入北冰洋中,于是在冰盖的南缘形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巨大淡水湖泊。
包括鄂毕河、叶尼塞河、勒拿河和黑龙江在内的许多大河的前身都曾经流入这座远古巨湖, 如同一座连接不同水系的淡水桥梁,让一些现代鱼类的先祖可以畅通无阻地在诸多流域间扩散 ,哲罗鲑属的先祖也由此从西伯利亚传播到远东地区,继而通过错综复杂的水道来到温暖的古黄河流域。
第四纪海退期间,海平面比现在低120-150米,整个渤海出露出为陆地,东北平原与华北平原贯通为一体,海岸线扩张至东海大陆架边缘。那时,辽河、海河、大同江、嫩江等河流都属于古黄河的支流之一,一同在济州岛附近入海。 产自中国东部的青鱼、草鱼、鳡鱼等典型江河平原类群鱼类因此通过古黄河水系向黑龙江水系扩散,而源于环北极地区的哲罗鲑等也由于古黄河的存在,得以进入了低纬度的东亚暖温带。 1.9万年前的东亚海陆分布示意图
与此同时,印度洋板块俯冲与欧亚大陆相撞的力量一路向东北亚蔓延,使欧亚板块和太平洋板块交界处开始发生大规模的地质运动。距今200万年前,小兴安岭隆起,导致嫩江脱离古黄河水系,最后改道汇入松花江中,成为黑龙江的源头支流之一。之后随着长白山系的隆起,古鸭绿江也从古黄河中分离,转而向北注入日本海。一系列的地质事件使古黑龙江和古黄河等地区的哲罗鲑种群从此隔绝。
大约在距今120万年前,今天的长白山区发生了一次规模巨大的火山喷发,极大地改变了古鸭绿江水系的地质环境。 随着升起的火山锥将河道阻断,新生的分水岭两侧形成了两条不同的河流 ,其中一支继续向北流入日本海,成为今天的图们江,而另一条则转向西南,重新回归黄海,也就是鸭绿江的前身。受地质事件影响,生活在两地的鲑鱼种群也分离开来。
第四纪冰期列表 © 李满洲,2013
期间由于间冰期的到来,残留于古黄河流域的哲罗鲑一支分布范围日益缩小,最后的个体不得不定居在秦岭南麓和青藏高原边缘等高海拔山区溪流中,成为独特的 川陕哲罗鲑 。而居住在鸭绿江的哲罗鲑族群,由于河流改道以后转向注入黄海,下游水浅温高的环境已不再适合冷水性鱼类生长,于是逐渐退缩到上游山泉众多的长白山林区,演变成今天的 石川哲罗鲑 。
石川哲罗鲑 © Kim, Ik-Soo
相对于其他种类的哲罗鲑,石川哲罗鲑体背颜色偏青,身体更加修长,尾鳍深而有力,体现了其对长白山区水体生态环境的适应力。 古老的冰川及火山交替作用,最终将哲罗鲑由遥远的北极带到红松葱郁的长白山林区 ,而在长达百万年的悠久进化历史中,石川哲罗鲑也在不断地改变自身以适应严酷的环境,直到成为这片白山绿水中当之无愧的水中王者。
长白山魂:水下的老虎
森林的主人是棕熊,而河流的主人是哲罗
——西伯利亚古谚语如此说道
理论上,哲罗鲑可能是欧亚大陆北部所有淡水鱼中仅次于鲟鳇类的大个体,也是全球淡水鱼类中最凶猛的类群之一。 高效的猎食能力和绵长的寿命给予了它们无限成长的可能,尽管缺乏关于最长寿个体的可靠数据,但据推测,哲罗鲑的最高寿命至少可以超过80岁以上。
作为鲑科鱼类中体型最大的代表,已知最可靠的极限记录是1943年在西伯利亚北部的科图伊河(Kotuy River)被雅库特猎人网获的一尾太门哲罗鲑,其体长达到惊人的2.1米,体重超过105公斤。相比之下,即使是切努克鲑鱼(O. tshawytscha )等最大的洄游性鲑类,其最大体重也不超过五六十公斤。
鱼类学家马特·斯洛特(Matt Sloat)博士在俄罗斯远东的图古尔河(Tugur River)上捕获的一尾巨大的太门哲罗鲑 © Wild Salmon Center.
由于各个水 系的平均温度和食物量丰度不同,不同地区的哲罗鲑体型也有着显著差异。举例来说,一项来自蒙古国的研究显示,当地10龄太门哲罗鲑的平均体重大约为7公斤左右,而在更北及营养贫乏的勒拿河中,10龄哲罗鲑的平均体重只有不到5公斤。尽管没有太多关于石川哲罗鲑的资料可供参考,但根据朝鲜淡水鱼研究所的调查,7龄的石川哲罗鲑平均体重即达到了7.2公斤。考虑到长白山区林木繁茂,气候温和,生物量也比较丰富,可以相信,当石川哲罗鲑成年以后,也将是一个不逊于同族的“淡水河怪”,成为主宰一方河流的王者。
庞大的体型和凶猛的食性,使得哲罗鲑不得不进食大量食物来维持消耗。观察结果表明,不同体形的哲罗鲑在食性上具有明显的差异,幼鱼期一般以水生昆虫、小型鱼类和底栖动物为食,到成年以后则改以主要捕食其他鱼类,如细鳞鲑、瓦氏雅罗鱼、宽鳍鱲、鲫鱼等,有时甚至会捕食同类的小个体。 如1960年曾在朝鲜北 部山区解剖过一条体长70厘米的成年石川哲罗鲑,其胃中发现了4条未消化的纵纹鱲和2尾1龄左右的幼年哲罗鲑。随着年龄和体型的增长,哲罗鲑吞食和消化食物的能力也在显著提高。一般来说,低于3龄的亚成体能够猎捕到不超过体长17%的猎物,至成年后捕食上限提升到自身长度的40-42%,这意味着它们几乎可以猎捕自然环境所遇到的一切猎物。 性情凶猛的哲罗鲑很容易被鲜艳的诱饵吸引 © JOHN SHERMAN 据了解,石川哲罗鲑在一年四季均表现出旺盛的食性,通常在清晨或黄昏时觅食最为活跃,行踪敏捷,游速较快,由深水游到水层表面或浅水处捕食。摄食强度随着季节发生而有所变化,例如产卵后的亲鱼会大量进食其他鱼类,以此补充体力,夏季因水温升高而变得萎靡,摄食减少,直到9月以后天气转冷,食欲又再一次增强,至冰下越冬时仍不会停止摄食行为 ,这种贪婪的特性使得渔民很容易用诱饵吸引到冰下饥饿的哲罗鲑。
作为流域内体型最大的肉食性鱼类,石川哲罗鲑性情凶猛、非常贪食,几乎不会放过任何猎物。1980年至1981年在吉林通化地区的鸭绿江上游野外考察中,曾在一条长35㎝的石川哲罗鲑胃中发现多达6条未消化的杂鱼。据了解,哲罗鲑的视力极佳,能够辨别靠近水岸的麝鼠等猎物,还能跃起水面吞食蝙蝠和飞鸟, 有指曾在朝鲜北部山区观察到大型石川哲罗鲑袭击在河边饮水的幼年东方狍,这在纯淡水鱼中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情况。
1934年8月7日采集于朝鲜咸镜北道的石川哲罗鲑浸制标本 朝鲜民间一般将石川哲罗鲑称作 “郑将鱼(정장어)” ,这起源于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传说在过去有一名非常擅长钓鱼的人名叫郑将,有一天他钓到一条非常大的鱼,但这条鱼如此之大,以至于尽管郑将全力以赴地拉紧钓线,却始终拉扯不动。正当大鱼即将挣脱时,郑将奋力一搏,将钓线绑在身上,使出了全身力劲同大鱼抗衡,就这样互相拉扯了几个小时后,精疲力尽的郑将最后被大鱼拖下河去,不见踪影,从此人们便将这种强壮有力的大 鱼称作“郑将鱼”
这则故事虽然无从考据,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石川哲罗鲑的巨大和凶猛。 来自朝鲜淡水鱼研究所的数据表明,平均4龄石川哲罗鲑每年需要进食12.7千克的食物——相当于自身体重的3倍之多。也正因此,促使哲罗鲑几乎每时每刻都处在一个高速狩猎的状态下。
洄游:大鱼之道
石川哲罗鲑不作长距离洄游,但具有明显的季节性短距离洄游习性,即春季生殖洄游和秋季越冬洄游 。 典型的产卵场分布在靠近河岸的支流上游,宽度为3-4米,水深约1米,两岸植被繁茂,河段呈砂砾底质,水质清澈,溶氧量高。相 对于其他哲罗鲑而言,石川哲罗鲑的初次成熟期相对较晚,一般要等到5龄后才真正性成熟。
每年早春5-6月,当鸭绿江完全解冻后,性腺成熟的亲鱼就会顺着本能的吸引,溯没有散尽的冰棱回到上游湍急而洁净的支流里,开启一年一度的繁殖洄游,有时繁殖期也会延长到6月末或提前到4月初,这取决于水温气象等环境因素。繁殖季时,鱼群集群游动,雄鱼之间彼此竞争以吸引雌性,配对成功的亲鱼们用摆动尾鳍的方法挖掘一个椭圆形的产卵坑,并在产卵后用砂砾覆盖 雌鱼一次可产3500-5000枚卵,怀卵量随着体型的增加而扩大,受 精卵大约经过27-35天孵出仔鱼,卵黄囊在孵化半个月后被完全吸收,之后鱼苗开始摄食外界食物。而繁殖后的亲鱼一般会继续守护产卵坑一段时间,然后继续停留在相对清凉的支流上游活动,度过整个漫长的夏季,直到秋天霜降后再返回干流深处越冬。 正在合作埋卵的一对远东哲罗鲑 © A.Kawamura 与其他偏好冷水环境的哲罗鲑不同,石川哲罗鲑对栖息水温的耐受力似乎更高,能够适应28℃的相对高温环境。 已知鸭绿江全长790千米,但平原河段仅限于下游的40千米左右,中上游地区多流经山岭峡谷、两岸森林茂密,水质清澈,含氧量高,推测历史上石川哲罗鲑的分布范围要远比现在广泛,例如在成书于公元1590年的《平壤志》(평양지)一书中就有关于哲罗鱼的记载 ,可见石川哲罗鲑也曾出现在鸭绿江下游的平安道地区,且似乎并不罕见。
进入日本殖民时代后,为了进一步掠夺自然资源,朝鲜总督府积极规划推进对鸭绿江水力资源的开发,1929年首先规划了朝鲜境内的赴战江梯级水电站,随后又陆续开发了长津江、虚川江梯级水电站。1937年,日本成立了“鸭绿江水力发电株式会社”,在鸭绿江干流中游拦江筑坝,兴建水丰发电站,堤坝最高位106米,坝顶长900米,1941年投产发电,至1943年全部建成后,年发电量可达60万千瓦,足以满足日本北九州工业带的全部电力需要。 随着发电站建成,上游江段形成了一片面积巨大的人工湖,称之为“水丰水库”,是当时亚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水库,仅次于美国西部的胡佛水库,丰水期水域面积达357平方公里,最大储水量约146亿立方米,相当于日本最大淡水湖——琵琶湖近一半体量,民间又称之为 “鸭绿之海” 。
如此庞大的水域面积不仅深刻地改变了当地的小气候环境,而且对水生生态系统也产生了极为明显的影响,随着江水猛涨,库区内流速放缓,水深增加,水文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鱼类结构方面也发生了极为明显的改变。
来自1958年中朝联合考察团的调查表明,在水丰发电站建成以后,原本偏爱流水环境的唇䱻(Hemibarbus labeo )等土著物种趋于减少,并向上游退缩;日本鳗鲡(Anguilla japonica)等洄游性鱼类由于其通道完全被切断已难觅踪影,只有少量建坝前的个体残存,而人工放养的鲤鱼、鳜鱼、鲫鱼等外来的江河平原型鱼类已形成优势种群,成为水库主要经济鱼类。至于石川哲罗鲑、细鳞鲑等高山冷水性鱼种,则完全没有采集到任何标本,推测即使有少量残存,也处于近乎绝迹的状态。
1965年在鸭绿江中游投产的云峰水电站同样形成一片面积广阔的河道型山谷水库,总面积达102.5平方公里,库容量约为37.2亿立方米,南岸为朝鲜属境,北岸在我国境内,四面山峦环绕,森林茂盛。对当地渔民的访问显示, 云峰水库建设之前,这一江段曾是石川哲罗鲑的主要产区,地方名称为“哲鳞” ,但自从水库建成蓄水以后,石川哲罗鲑就从库区范围内完全消失了,即使往上游的临江一带江段也很少见到,只剩下远离水库的十三道沟河口以上的江段仍有一定产量。 哲罗鲑青睐于此类洁净无污染的水域环境,左图为北海道岛的猿拂保护区内一对远东哲罗鲑 ©Satoshi Adachi
石川哲罗鲑对环境的要求十分苛刻,它喜欢水深较深,水流湍急,水质清澈且透明的河段,不能适应大型水库内相对静止的环境 。来自朝鲜淡水鱼研究所的数据显示,如果发育成熟的亲鱼长期居于静止水体,不仅无法溯河繁殖,最终将会导致性腺退化及脂肪变质等许多问题。
保持畅通无阻的洄游通道是维系石川哲罗鲑种群生存的基本保障 , 成年石川哲罗鲑的体长可达1米以上,无法常年在山涧水域生存,冬季时必须返回主河道的深水区越冬,而幼鱼受到游泳能力和食物类型的限制,对适宜栖息生境的要求更加挑剔 。截止至2019年,吉林省东部山区共有小型水电站约260 余座,其中绝大多数都位于水力资源丰富的鸭绿江上游,如此众多的水利设施建设,不仅切断了石川哲罗鲑洄游繁殖通道,还极大的改变了河流水文环境 ,导致许多河段出现断流、季节性干涸、水量减少等问题。 吉林省小型水电站分布图 © 山长鑫.2019
近百年来一系列的水利工程建设,不断将石川哲罗鲑的活动范围向上游挤压。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鸭绿江干流中的石川哲罗鲑分布区只剩下上游十三道沟河口以上江段,而即便是最后的种群,也已所剩无多,1980~1984年的大规模鱼类资源调查过程中,整个吉林全省只采集到 14尾 石川哲罗鲑标本,可见其资源衰退之甚。 已知十三道沟河发源于望天鹅火山南坡,源头距天池的鸭绿江正源处仅有35公里,几乎是流域内最靠近源头的支流 之一,已经到达石川哲罗鲑自然分布区域的边缘,再往上的上游河段海拔较 高,河流狭窄,水温低,水生生物稀少,已难以支撑像石川哲罗鲑这般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大型鱼类的生存。
谁杀死了失落的大鱼?
“有一年冬天,为了填饱肚子,我身披白布偷偷爬上赴战江冰面,从放置在冰窟窿的渔网中捞到了五条原本是献给将军的郑将鱼,我和战友们边吃边畅聊度过了好几天,至今那段美好的日子还停留在脑海里不能忘却”
——来自一位脱北者的回忆
哲罗鲑体型巨大,肉质鲜美,清代时曾是东北各地上贡朝廷的名贵土贡之一。据《瑷珲县志》记载,清代的瑷珲副都统每年都需要例贡三次,分别是“ 十月进鲜,十一月年礼,十二月春鱼 ”。根据档案记载,这三次进贡中,“进鲜”礼单包括哲鲁鱼一百尾,“年礼”礼单中包括哲鲁鱼一百五十尾,“春鱼”礼单中包括哲鲁鱼八十尾。每年仅瑷珲一地便要上贡300多尾的哲罗鲑,足以反映出清廷对产自东北的哲罗鲑的喜爱与重视。此外进贡时,为了保鲜,还需要将鱼“浇水使冻,如在玉壶。” 成年哲罗鲑为了繁殖,必须返回上游水深较浅的产卵场。这时密集的鱼群很容易受到棕熊的侵扰 © Wild Salmon Center.
与其他鲑科鱼类相比,哲罗鲑的性成熟期较晚,死亡率与自然增长率均较低,作为一种寿命绵长的物种, 自然环境下能够对成年哲罗鲑产生威胁的只有棕熊等少数几种食肉动物。 但当面对人为干扰时,位于食物链的顶端的哲罗鲑通常数量较少,也更易受到各种不利因素的影响。例如在蒙古国一项研究所采集的5000多尾太门哲罗鲑样本中,初步测量表明,只有11尾的年龄在20龄以上,而进一步的研究发现,其中更是仅有5尾达到25龄以上。其余大多数个体均处在10龄到15龄之间, 年龄结构单一,年轻个体较多,直接反映出人为捕捞对哲罗鲑种群结构产生的巨大影响。
根据2005年在色楞格河上游进行的一项研究显示,如果每年的捕获量超过当地哲罗鲑种群总数的十分之一,那么极端条件下,接下来短短几年该河段内的哲罗鲑群体数量将暴跌减少80%以上,此外由于率先捕获的是大个体,剩余个体的平均体型也将呈缩小化趋势。 一旦这种高捕猎压力继续维持下去,长此以往必将导致种群基因库无可逆转地走向退化并最终消亡。 2017年在萨哈林岛上破获的一处偷猎营地,现场查获28条极度濒危的远东哲罗鲑 © Sakhalin Environment Watch 对渔民的走访得知,每当哲罗鲑产卵时,雌雄鱼群聚集在一起,往往形成高密度的庞大群体,有时能在200~300平方米范围内见到数百尾亲鱼游动,个体较大,容易捕捞。再加上亲鱼在繁殖期体色发生变化,鲜艳的婚姻色在清水背景下十分引人注目,使得渔民很容易蹲守在产卵场周围捕获到大量密集的哲罗鲑。
除此之外,北方渔民之间还盛行一种名叫 “挡鱼亮子” 的捕鱼方法,多见于水流较窄的支流或河岔上。一般而言,渔民们会先用石块或木杆在水中垒坝,再用柳条编织栅栏,像是在河面上扎起的一堵篱笆墙。中间留出空缺,在开口处用网袋围起来,安上须笼,当鱼群因亮子的阻隔寻找出口时,被水流冲击下自投罗网,难以挣脱,据说最多时一夜可获得上千斤鱼。 “挡鱼亮子”示意图
这种方法对哲罗鲑等洄游性鱼类尤为有效,1953年在漠河县境内的黑龙江支流额木尔河,采用亮子捕鱼仅仅在7天时间内便收获多达4000公斤的冷水鱼类,其中哲罗鲑占据总渔获物的三分之一。根据哈尔滨水产实验所在嫩江县的调查显示,亮子捕鱼的效率极高,产量几乎是快钩捕鱼的三倍,有时甚至达到十倍的悬殊。但是,捕获个体大多数都是尚未成熟的幼鱼, 而这种肆意捕捞也是导致哲罗鲑种群不断减少的主要原因。
目前尚无关于石川哲罗鲑捕捞量的可靠数据,但推测其历史产量一定很高。例如据文献记载,当公元1736年汉族流民大批迁入吉林以后,鸭绿江流域的渔业生产逐渐发展,当时主要渔获对象是各种鲑科鱼类,约占总渔获量的80%,直到1937年,如细鳞鲑(B. lenok)等的产量仍占据鸭绿江上游渔业总捕捞量的36%,考虑到石川哲罗鲑与细鳞鲑的洄游时间接近,栖息生境相仿,且对产卵场的要求类似,当渔民在利用亮子集中扑捞洄游的细鳞鲑时,一定也有不少的石川哲罗鲑同样纳入其中。 北海道岛东北部猿拂川河中的一对处于繁殖期的远东哲罗鲑,鲜红的外表在清水中十分醒目 © Satoshi Adachi
但随着林业资源的大量破坏,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现象,河流水质浑浊,流速变小,河床淤积,导致哲罗鲑赖以为生的产卵场不断恶化。再加上自建国以来,鸭绿江虽为中朝界河,但两国的捕捞量却日益增加,受损的渔业资源长期得不到有效恢复。 根据不完全统计,早在90年代,鸭绿江流域的石川哲罗鲑数量至少下降了80%以上,中国境内每年仅有不足50尾的成熟个体洄游。
1980-2010年间。长白山自然保护区针对旗舰种欧亚水獭(Lutra lutra )进行的长期监察发现,近20多年来,长白山主要河流鱼类等水生生物资源量显著下降,体型较大的细鳞鲑、茴鱼和产量较大的东北鳌虾在1990年后几乎消失,真鱥及泥鳅等小型鱼类的生物量也相当之低。 其他水生生物的大幅减少,导致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石川哲罗鲑同样难以为继 。 水獭和石川哲罗鲑一样,都是水下食物链的顶级捕食者,但也遭受到同样的困境与威胁,最近的长期监察发现,长白山自然保护区水獭种群已基本处于区域性消失状态。
而生活在朝鲜境内的石川哲罗鲑境况同样不容乐观。历史上鸭绿江上游一带开发较晚,长期属于荒凉的 “女真故地” ,南岸的长津江、赴战江、虚川江和秃鲁江大多保持着相对原始的状态。两岸植被茂盛,山峦叠翠,虎啸鹿鸣,人烟稀少,河流蜿蜒曲折,水质清澈,含氧量极高,是石川哲罗鲑的理想生存环境。
据一些脱北者回忆,直到上世纪70、80年代,朝鲜境内的石川哲罗鲑仍不算罕见,两江道和咸镜南道的居民经常在冬天砸碎水库冰面,来钓取这种难得的美味大鱼。作为朝鲜半岛原产最大一种淡水鱼类,成年石川哲罗鲑体长可达近1米, 丰富的脂肪含量和肥腴的肉质储备,数千年来一直帮助着饥饿的高地居民度过寒冷而供应贫乏的漫漫长冬 。 哲罗鲑肉质润红,味道鲜美,富含多种氨基酸,缺乏淡水鱼常见的肌间刺。此外其坚固的鱼皮也可以用于制作衣服和鞋子等,因此在东北诸渔猎民族中受到特别重视 但自从90年代以后,随着野外石川哲罗鲑愈发罕见,这种大鱼被指定为朝鲜劳动党高层的特供食品,其栖息地由专门为高级干部提供农产品的第8号供应部(8호반)负责统一管理,并由附近驻军维护看管, 捕捞上岸的鲜鱼不会停歇片刻,迅速通过特殊渠道供应平壤,以保持纯正风味 。而如果平民或士兵被发现偷偷食用,就将面临着严重的叛国指控,有时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每到冬天,每个高地湖泊都会组织起专门的捕捞队,此时躲藏在厚厚冰层下越冬的石川哲罗鲑,正值一年中最肥美的时节。热火朝天的渔哨声冒着凛冽的寒风飘荡,如同一百多年前由瑷珲进发,载满鲜贡的牛车轱辘扎过黄土道所发出的吱呀声。
只是与早已作古的清廷不同,不落的太阳依旧照耀在朝鲜上空 。
山参、澄金、桃花水
神圣肃穆的长白山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植物资源,既有古老的第三纪植物成分,也有来自西伯利亚的冰川来客, 林相完美的红松阔叶林坐落在远古熔岩的遗迹上,粉红的兴安杜鹃在怪石嶙峋的峭壁旁摇曳 ,多样的环境浓缩了从原始的针阔混交林到高山苔原带的各种景观,成为北温带山地生态系统最具代表性的典范,这里也是被誉为“东北三宝”之首的人参的家园。 中国是全世界最早发现和利用人参(Panax ginseng )的国家。长白山一带早在唐代时就开始开发及采挖人参,并成为向大唐帝国进贡的主要贡品之一。到明清以后,长白山区更是一跃成为全国人参采挖的主要中心,被誉为“关东一宝”。但随着参源越来越少,只剩下大山深处最核心的地区尚有极 少量的野参残存。最早在同治年间,长白山外围开始出现了人参栽培业,据《抚松县志》记载,当时仅以种植人参为业的农户就已多达400余户,可见园参产业的蓬勃兴起。
晚清以后,产量较高的园参逐渐取代了珍贵罕见的野山参,成为药材交易的主要品种。例如据民国十六年的数据,安图县通过营口港向外输出了5000公斤园参,而野山参只有不到2500两。抚松县位于长白山西坡,是当时人参产业最发达的地区,在民国十八年共输出了园参近38万斤,相比之下山参产量仅有2800多两,反映出产量规模的悬殊。
1963年北京中医学院学生辨别人参 © 《人民画报》 1963年第3期
自建国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长白山地区的人参种植业更是得到了迅速发展。截至2018年,吉林省的人参播种面积共有9801公顷,鲜参产量达3.9万吨,占据全国人参产量的85%左右。
众所周知, 人参对种植条件要求较为严苛,适宜于腐殖层丰厚、有机物含量高的山岗坡地 ,这种条件在针阔混交的天然林或次生林中较为常见。90年代以来,由于人参价格的持续走高,使得鸭绿江上游的大片森林被开垦为参田。 一般而言,林下参需要生长10年左右才能收获,期间需要不断地栽培和管理。 从土壤样本分析来看,参地的总磷和总氮含量都高于邻近的农田土和蔬菜大棚土,几乎是其他样本的2∽3倍,尤其是人参种植前所施用的大量化肥和农药,进入河流和土壤之后,会对鸭绿江及其支流造成更大的污染。
俄罗斯远东的人参种植园
沙俄地理学家阿尔谢尼耶夫(V. K. Arsenyev)曾于1902年和1907年到达乌苏里地区探险,在其游记《在乌苏里的莽林中》中,他谈到当地的赫哲族猎人不会主动射杀老虎,因为虎是保护人参免受人类侵害的神灵; 只是在长白山区,野山参和它们的守护者大致在上世纪80年代先后消失
每年四、五月份,春风吹来鸭绿江上封冻的冰面,上游山区积攒了一个冬天的积雪开始融化,河水上涨,万物复苏,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不同于七八月份才姗姗来迟的季风雨季, 这一次的涨水发生在春季,正值两岸满山遍野的桃花盛放之际,所以又叫桃花汛。
桃花汛期的涨水对鸭绿江流域的生态平衡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冰下蛰伏一冬的石川哲罗鲑,其性腺需要在春季流水的刺激下才能发育成熟,上游接近枯竭的产卵场也需要在汛水的补充下才能重新焕发生机,成为孕育新生命的摇篮。
韩国洪川市,一条细鳞鲑正试图跃过溪流瀑布,逆流而上,回到上游的产卵场繁殖 © 赵洪硕 但同时,通过对水质的检测发现,每年桃花汛期间,鸭绿江上游各支流的高锰酸钾、氨氮等指数均会有一个明显的提高。 从上游参地带来的的污染物,顺着融化的雪水带入河道,将严重影响水下生态环境的平衡 。特别是氨氮,被称为水生生物的“头号隐形杀手”,不仅会阻碍鱼类的生长发育,还会导致饵料生物的大量减少,继而影响整个水生环境。另外在汛水中还夹带了大量的泥沙和枯枝落叶等沉积物,对受精卵的正常孵化也会造成影响。
有毒的桃花水对石川哲罗鲑的影响可能是致命的 ,尽管目前还没有相关研究,但在鸭绿江上游栖居的三种鲑科鱼类中,除石川哲罗鲑外,还有细鳞鲑(B. lenok )和花羔红点鲑(S. malma )等两种小型鲑鱼。其中细鳞鲑以生长速度快,产量极高而著称,是长白山低温水域下仅有的几种经济鱼类, 上世纪50年代仅长白县一个县的年产量即高达5万公斤,可见其数量丰富 。另外一种花羔红点鲑则恰恰相反,不仅数量相对较少,而且生长缓慢,对水温变化也较为敏感,因而多见于上游清凉的溪流环境。 原生环境下的哲罗鲑
但最近的调查发现,面对同样的生存环境和捕捞压力下,花羔红点鲑在鸭绿江上游的资源量却要高于细鳞鲑。曾经占据渔业总捕捞量三分之一之多的细鳞鲑如今已濒临绝境,几乎不能形成有效鱼汛,只在春季解冻时才能捕到极少量个体,而花羔红点鲑在上游河道中仍有一定数量的种群,其境况要稳定的多。据推测,这种衰竭同样与汛期水质变化有关, 已知细鳞鲑的产卵季节与石川哲罗鲑大致吻合,都选择在桃花汛期前后逆冰棱向上游洄游产卵 ,而花羔红点鲑在每年七八月间上溯繁殖,恰好避开了这一全年水质最差的时期,故无明显的缩减现象。
1994年至1997年在鸭绿江上游的八道沟河、十四道沟河、十七道沟河和十九道沟河等支流进行的数次采集活动中,一共只收集到 2尾 石川哲罗鲑, 与历史上极为丰厚的产量相比,折射出石川哲罗鲑在中国境内迅速衰退的现状 。 而在朝鲜方面,尽管在官方宣传中,长白山被刻画为民族圣山和革命之山,但一系列开发活动却并没有因此停止。特别是朝鲜境内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金银及铁矿石出口是赚取外汇的主要手段,已探明黄金储量约为2000吨,位居世界第九。不过由于多年国际制裁,朝鲜的矿产开采及处理技术十分落后,许多地方还在使用原始的 “混汞选金法” 。
这种方法十分简单,也无需复杂的设施和处理技术,只需将磨碎的金矿石同汞液混合,之后加热金汞混合物,使汞蒸发,便可收获高质量的纯金。但“混汞法”也有着明显的缺点——当无机汞释放进入自然环境后,会被微生物转化为剧毒的甲基汞,继而进入土壤和淡水系统,通过食物链层层叠加,最终威胁人体,这种有机水银导致中毒就是著名的“水俣病”。 图为黄海北道某处矿场工作的工人
据朝中社报道,坐落在鸭绿江支流云兴川畔的大丰金矿(대봉광산)是朝鲜著名的矿产中心,自上世纪90年代开采以来每月能够生产40公斤高纯度的纯金,极大地缓解了当时的外汇短缺情况,至今该矿仍占据朝鲜对外出口量的一半。但有消息人士称,大丰金矿所沿用的“氰化提金法”, 每处理1吨金矿原石,需要消耗700克的氰化钾 ,作为一种作用强烈的剧毒物质,人误服0.02克氰化物足以致命。目前尚不清楚朝鲜官方对汞污染的反应,不过该国并没有加入由128个国家联合签署通过的《关于汞的水俣公约》,如果采矿产生的废水得不到妥善处置,最终将顺着土壤和水系进入鸭绿江水系,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更为严重糟糕的是,截止2015年,水力发电占据朝鲜全国总发电量的62.9%,仅鸭绿江在朝鲜一侧最大的支流——秃鲁江(又称将子江)上就分布着多达370多座水力发电站,如此众多的水利设施,不但阻碍了洄游鱼类的迁徙通道,而且也极大的削弱了河流的自净能力 。
1902年在多瑙河南岸支流恩斯河(Enns River)发生了一次由于矿山污水泄露导致的严重污染事件,事后人们在河面上发现了不计其数死去的哲罗鲑尸体 © Stadtarchiv Steyr
石川哲罗鲑性格活跃,游泳能力强,其生态位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也是鸭绿江流域最后的顶级掠食者。 无论来自南岸的矿山还是北岸的参田,污染物最终都将顺着食物链条积累在石川哲罗鲑体内,如同一颗不知何时启动的定时炸弹。
虽然在2007年,经农业部批准在鸭绿江干流集安段建立了“石川氏哲罗鱼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也是全国最早一批成立的同类型保护区之一,但对该物种的保护几乎无济于事。新世纪以来的数次鱼类资源调查均发现,鸭绿江中的石川哲罗鲑已绝少见到,无论数量还是出现频率都非常之低,已经成为全流域最为濒危罕见的物种 。
时至今日,我们甚至连石川哲罗鲑是否仍然生活在中国境内都无从得知。
大鱼的终结
“哲罗鱼是河神的女儿,她会惩罚不忠的牧人”
——蒙古北部民间传说
相较于其他几种已得到广泛研究和重视的哲罗鲑,偏居深山一隅的石川哲罗鲑显得十分遗世独立,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被评定为 数据缺乏(DD) ,也是所有5种哲罗鲑中最神秘的一种,迄今尚没有完善的保护计划及专项研究。
石川哲罗鲑
© doopedia.co.kr
1996年,吉林省在长白县中部建立了以保护石川哲罗鲑、鸭绿江茴鱼等冷水鱼类为主的“长白冷水性鱼类省级自然保护区” ,并在2003年晋升为“吉林鸭绿江上游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也是全国第一家以保护冷水性鱼类及其栖息地与繁衍生境的国家级保护区。
该保护区总面积2.03万公顷,名义上囊括了发源于望天鹅主峰南坡的十五道沟河全部流域和十六道沟河的部分流域,同时配置有水生野生动物救护中心和冷水鱼增殖放流站等设施。 但作为保护区主体部分的十五道沟峡谷,却被当地政府开辟为旅游景点,摇身一变成为4A级望天鹅景区的一部分,并以“北方九寨沟”之名广泛宣传。 大量游客的涌入,使得保护区的有效力大打折扣,几乎很难起到保护旗舰物种的作用。
长白山周围分布有密密麻麻的旅游景区和人类定居点,留给自然喘息的空间已所剩无几
2009年,由北京林业大学根据世界自然基金会(WWF)提供的自然保护区管理快速评估和优先性确定方法(RAPPAM),对东北地区各自然保护区的管理有效性和脆弱性进行了一次评估,其中鸭绿江上游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管理有效性方面仅得到 14分(百分制) 的评分,不仅在获评的33个自然保护区中处于倒数第二,而且在所有自然保护区中脆弱度排名最高。
与众人想象不同,长白山自然保护区并非远离人烟的世外桃源,事实上它更像是一座生态孤岛 ,周边有5家森工企业、10处相邻的林场,22个乡镇村屯,人口由上世纪80年代的10多万增加到30万,各种人为干扰对保护区的影响几乎随处可见。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林蛙市场价格的持续上涨, 当地居民开始在河流及小溪谷等水域大剂量投放农用除草剂和杀虫剂,进行灭绝性捕捞,导致长白山区河流中大中型鱼类基本绝迹。 2000年以后,长白山自然保护区曾将4.3万公顷的红松原始林对外承包为生产经营林,导致大量外来人员进入保护区内从事生产作业。目前,保护区内已没有无人活动的区域 © 朴正吉 有别于中国一侧受过度开发而野蛮破坏的长白山景区,朝鲜一侧的山林出于政治宣传和边防警卫的需要,得到了足够的重视和高度保护,早在1952年就划定了面积约140平方公里的白头山自然保护区,1985年8月更名为“白头山革命圣地特别保护区”,并在1989年加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与自然圈”计划,成为朝鲜第一个国际生物圈保留地。得益于保护区内严禁狩猎和伐木, 大部分区域内至今依旧保持着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和食物链,成为许多长白山灵最后的庇护所。
1999年,韩国MBC电视台在慈江道的卧偈峰拍摄到的远东豹活动影像。而在中方一侧的长白山林区,自1970年在二道白河镇捕杀2只豹以后,再没有其他可靠信息
以大型食肉动物东北虎(P.t.altaica )来说,历史上森林繁茂的长白山区曾是东北虎分布的核心地区,著名的天池十六峰之一的卧虎峰,即因“临池多虎踪,人不易行”而得名,1955年在国营抚松药厂曾有每年收购20-30只老虎的记录,说明当时虎的数量之多。但随着栖息地丧失及日益严峻的盗猎现象,导致虎在长白山区数量锐减,野外自80年代以来就再没有发现虎的活动踪迹, 此后的数次调查无一不折射出东北虎已在中方一侧山地彻底销声匿迹的事实 。
就在天池以南的朝鲜属境,情况却大为不同。1998年由俄罗斯科学院远东分院在两江道进行的调查发现, 仅仅在距离国界线不远处的白头山南坡就生活着一个极为健康的虎种群 ,不仅在普天郡、大红湍郡、三池渊郡、白岩郡和云兴郡等五个调查地点均记录到大量野生虎的活动踪迹,同时还发现了宝贵的繁殖证据,表明这一孤立群体依然具有自我延续的能力。另外,该项研究还发现朝鲜境内的有蹄动物种群密度相当之高,包括原麝、马鹿、梅花鹿、东方狍等食草动物的密度及数量都远高于边界线另一侧的中国[有关朝鲜半岛所产虎豹信息请参见 这里 ]。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神秘的北朝鲜或许也是石川哲罗鲑这一“水下之虎”最后的希望所在。
1976年10月,朝鲜政府相继颁布指令,在两江道的普天郡及白岩郡设立了 大興动物保护区(대흥동물보호구)、东溪动物保护区(동계동물보호구)、东溪水山川鱼保护区(동계수 산천어보호구) 等三处新的自然保护区,以作为白头山自然保护区的补充。除了陆生动植物以外,长白山区独特的高山冷水鱼类及其生境也得到了足够的重视。
石川哲罗鲑主要生活在高海拔的山麓溪流环境,水域两岸多高山遮蔽,周边需要有茂密的森林覆盖,水流湍急、溶氧高、水温较低。位于长白山南麓的一系列保护区内人迹罕至,总面积达数百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超过90%,已基本形成了一个行之有效的保护网络,也是石川哲罗鲑的理想的生存环境。 换句话说,当鸭绿江上游其他水域由于各种水利设施的兴建而支离破碎时,这一片区域因其宝贵的完整性而显得更加重要。
1937年在长津江收集的3尾石川哲罗鲑标本 现藏于韩国国家水产中心
除此之外,鸭绿江上游另一个重要栖息地——位于咸镜南道的长津湖也建立了面积约49.6平方公里的长津江鱼类保护区,用以专门保护石川哲罗鲑的越冬地和产卵区。已知长津江发源于咸镜南道的黄草岭,全长269.7公里,流经地区主要为险山峻岭,森林茂密,支流众多,水量庞大,适于冷水性鱼类的繁衍栖息。 实地调查发现,长津湖一带是石川哲罗鲑分布的核心区域,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地位 ,因此在1980年1月列入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第264号天然纪念物,得到特别保护
应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的要求,朝鲜在2002年第一次公开发布了《 朝鲜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动物编) 》,其中包括了33种鱼类(含亚种),而石川哲罗鲑是仅有的一种大型鱼类。尽管法律上的各种保障措施已经相对完善,但考虑到朝鲜国内严峻的电力紧缺问题,即使是最后一片完好的栖息地,恐怕也很难保证长期安全。 鉴于此,似乎建立一个人工圈养下稳定的种群十分有必要。
事实上,关于石川哲罗鲑的人工养殖尝试不是毫无先例可循。作为朝鲜半岛所产最大一种淡水鱼类,石川哲罗鲑肉质润红,脂肪丰富,富含氨基酸,很早以前便被当地人视作一味珍贵补药食用,称之为 “水中人参” 。就在朝鲜战争停战后不久的1957年,新成立的朝鲜淡水鱼研究所即开始着手尝试驯化养殖石川哲罗鲑等名贵冷水性鱼种。
自此之后,朝鲜历代领导人曾多次造访该所,提出了有关发展水产养殖业的一系列措施,并强调应在北部山区保护增殖石川哲罗鲑,积极增加资源,开辟养殖新领域的重要意义。但是朝鲜科学家们仅仅在生物学研究及幼苗移植方面取得了一些进展,始终未能攻克人工驯养方面的困难。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供应食用的石川哲罗鲑依然以天然水域直接捕捞为主,进一步导致了野外种群日益枯竭。 位于朝鲜新仓的一处水产养殖基地,可以看到各种现代化设施,十分齐全 2012年以后,为解决粮食困难问题,朝鲜劳动党适时提出了建立“水产大国”的口号,鼓励各地积极发展水产养殖并培育圈养新品种。由于朝鲜境内多高山森林,水库众多,各种适应环境的冷水性鱼类被认为是理想的饲养对象。此时,生长速度快而又肉质鲜美的石川哲罗鲑再次受到了足够重视,寄希望于能够在未来的水产养殖中具有远大前景。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朝鲜淡水鱼研究所和水产省水产研究院根据在驯养其他冷水鱼方面的成功经验。专门在咸镜南道建立了一个育种中心,重新启动了相关研究。多亏有了先进的技术进步和不计成本的投入,经过多年兢兢业业地探索和尝试以后,有关石川哲罗鲑人工饲养及繁育的研究终于取得了预期成果,不仅解决了集约化养殖的难题,而且还成功实现了全人工繁育,使其大规模推广成为现实。 朝鲜人工驯养的石川哲罗鲑
负责水产养殖的水产省相金东学在2019年一次接受采访中强调,目前水产省正积极响应号召,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石川哲罗鲑的资源调查工作,同时努力完善人工繁育技术,计划将产出的鱼苗大量投放到狼林湖、赴战湖等其他高地湖泊,扩大其栖息范围,实现增产增殖的目标。
“虽然目前还只是开始,但是很有信心,前途是乐 观的” 他补充道。
——后记——
所有国产大型淡水鱼类中,石川哲罗鲑或许是最为神秘及不为人知的一种 ,我们对其知之甚少,甚至连一张确定拍摄于国内的照片都难以找到。这种陌生感不仅因其分布区域的遥远,更在于相关研究的匮乏。
早在80年代初,吉林农业大学的孙兆和老师等人就曾呼吁过要重视石川哲罗鲑这种“鸭绿之虎”的保护与驯化,并在适宜地点建立繁殖场所及放流站,以使资源得以恢复增加。但遗憾的是,这些建议多年以后依然只是停留在纸面,始终未能付诸行动。
所幸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石川哲罗鲑并没有面临同其他大鱼一样悲惨的命运,即在无人知晓中走向灭亡。 就在鸭绿江的另一边,一切的故事还没有结束。虽然朝鲜对于石川哲罗鲑主要以水产养殖为目标进行驯化育种,好在至少保留下来最后的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关于未来的无限种可能。
生态环境没有国界,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濒危物种是人类共有的财富,需要世界各国摒弃偏见,携手合作。从秦岭大山沟里飞出的朱鹮在佐渡岛生儿育女,由淮河游来的长吻鮠时隔30多年后重新回到韩国汉江,来自蒙古国的野马在新疆荒野上奔腾, 这些案例无一例外不证明着国际合作的重要性。
尽管目前野外的主要威胁因素,如小水电建设、水污染和过度捕捞等问题还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至少与白鲟、鯮等几乎彻底消失的大型食肉鱼类相比,石川哲罗鲑的处境又稍使人安慰。
中国与朝鲜是有着深厚友谊的邻国,抗美援朝的鲜血浇灌出坚定的信念。我们由衷的希望中朝两国能够在野生动物保育方面发挥更多合作,并期待着能够在不远的将来见证到石川哲罗鲑在中国境内的回归与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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