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血洗互联网的藤本树,不再靠黄暴和坏女人征服读者了?
怪物马戏团 | 文
注:本文,长。
藤本树又出新漫画了,一部200页的中短篇,在国内动漫圈掀起很多讨论。
题材致敬《生人勿近》
藤本树可能是目前名气最大的日本新生代漫画家之一,而且目前,他的作品还没被改编成动画上映过。没有动画改编加成,就能在中国有如此高的名气,其实是个非常另类的事,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作品的魅力。
目前,藤本树的知名作品有四个,两个长篇,两个中短篇。《电锯人》是藤本树的代表作,说的是一个流浪少年和地狱恶魔融为一体,在一个恶魔肆虐的世界里战斗的故事。
而《炎拳》,则是一个末世后的复仇故事,有自愈能力的男主,目睹妹妹被杀死,而自己也被永不熄灭的火焰覆盖。在痛苦和愤怒中,男主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之旅。
《蓦然回首》,说的是两个爱好漫画的年轻人,如何变成一对创作搭档,又分道扬镳,直到其中一人死于恐怖袭击。
最新的《再见绘梨》,讲述了一个把母亲死亡的镜头拍成烂片的少年,被全班人嘲讽后,打算跳楼,却无意间被一位少女救下,并和她一起拍电影的故事。
刻意模仿手机摄影的效果
然后,打碎以上四段简介:藤本树的故事,会从常见的设定开始,把故事引向读者始料未及的方向。读到最后,你在简介里看到的所有剧情都会破碎,只剩下难以言说的百感,压于胸口,将某道疤痕撕开,释放出无以言表之物。
今天,我们就来说说藤本树为何这么特别。既然藤本树总是在作品里加入电影的要素,那我们今天就用聊电影的方式去聊他。
一提到藤本树,大家都会说到两个词:精神病和自由。因为他的作品太天马行空了,充满各种始料未及的转折,像是一个过于自由的精神病。
但今天,我们不能从这两个标签开始,因为它们虽然是好笑的梗,但当成真的来看,是很有误导性的。
然后,我们换上另外三个标签:Cult片、法国新浪潮,还有作者电影。
藤本树的作品总和电影相关,很多人觉得他的特色就是漫画很有“电影感”。但这个说法其实经不起推敲,因为有电影感的日本漫画家太多了,手冢治虫早就用过各式各样的电影分镜,可藤本树的作品依旧特别。
可能是因为,藤本树的特别,是因为他把几种不算主流的电影风格结合起来了。首先就是cult片。
cult片:风格另类,不被主流接受,却有一批忠实粉丝的电影(图为昆汀《杀出个黎明》)
藤本树对低成本恐怖片的热爱非常明显,在他的漫画中,总是会有那么一个拍烂片,或是爱烂片的人,以及一堆和烂片有关的比喻。但所谓的烂片其实只是单指cult电影,它们有的是番茄酱过载的怪物片,有的是《房间》这样因为烂得太匪夷所思,反而巨搞笑的电影。
总之,它们是一群因为“烂”得特别,所以变得有趣的作品。整部《电锯人》里就塞满了cult片元素,它的剧情极为跳脱,绝不走主流漫画的套路,而且充满各式各样的重口味场景,番茄酱拉满。
Cult片的魅力就在于,它们不需要迎合市场和大众,只用肆意表达创作者那些或奇葩,或毫无逻辑的想象。《电锯人》的男主是一个看似胸无大志,战斗只是为了摸胸的少年,反派是他爱上的女人,这设定就很有cult的感觉:很扯,却又特立独行。
很多知名导演都在出道时拍过cult片,比如《指环王》的彼得·杰克逊和《蜘蛛侠》的山姆·雷米;《海贼王》里的很多形象设计,就来自cult经典《洛基恐怖秀》。cult片身处主流之外,又不断影响着主流文化。
《洛基恐怖秀》
所以藤本树的作品中,电锯恶魔挂满肠子出场,上一秒刚打爆欺负少女的汉堡店店员,下一秒就逼迫少女在跳舞机上和自己约会。这种把R级电影和青春片相结合的气质,就是最标准的cult。
但关于藤本树的cult片情怀,有太多人说过了,所以我们就此打住。来说一下相对很少有人提到的另两个标签:法国新浪潮和作者电影。
在上世纪50年代末,好莱坞统治了全球影视市场,电影在那时是精美的:巨大的投入,华丽的布景、一丝不苟的演员和专业的摄像。但所有这些造出来的作品,漂亮却造作,仿佛无法在现实存在的花瓶。
于是一批法国影评人看不下去了,他们纷纷发声,可以总结为:“你们懂个屁的电影”。之后,他们自己拍了一系列完全打破当时好莱坞规则的电影,颠覆了整个影坛,也就是新浪潮电影。
戈达尔
法国新浪潮不是一个昙花一现的电影运动,它彻底改变了电影的表达方式。在它之前,电影的拍摄是非常教条主义的,比如摄像机只能平滑地按照轨迹移动,但在新浪潮后,大量镜头抖动,模仿人眼的电影就出现了。
《再见绘梨》
而作者电影则是一个和新浪潮有重叠的概念,大概可以理解成工业电影的对立面:与那些流水线上生产,根本分不清谁拍的电影相比,作者电影一看就知道这是哪个导演的风格。
《电锯人》
假如你看过他最新的两个短篇,就会发现,藤本树身上最大的特点,正来自他身上这种法国新浪潮和作者电影的气质。所以为何日本那么多漫画家使用电影分镜,藤本树依旧给人特别的观感。
比如在《蓦然回首》中,最出名的一幕来自女主被一直暗中嫉妒的竞争对手意外夸奖后,沉默走在路上,突然间,她的步伐变得轻盈,逐渐放开束缚,迎着大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翩然起舞。
这段分镜没有一点台词,没一点夸张化的光影处理,但它巨大的情感力量震撼了百万读者,大家感叹这是画纸上的《雨中曲》。
但如果你看过《雨中曲》,应该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雨中曲》压根不是这个味。因为这一段的处理方式恰恰是逆着《雨中曲》来的,《雨中曲》正是新浪潮反抗的电影,它投资昂贵,拍摄严谨,为了跳这段舞蹈,吉恩·凯利把每一次踩水坑的位置都固定死了,据说严格到了让女主哭出来的地步。
注意,主角上半身在构图正中央,这是古典的处理方式
《雨中曲》很伟大,但它看似自由、轻松的场面,后面是另一幅光景。
但新浪潮电影中,他们使用业余演员、轻便摄像机,打破常规拍摄手法,抛开标准运镜和蒙太奇,捕捉人在现实中最为真挚的一面。
新浪潮代表《四百击》,说了一个叛逆的少年在家庭和校园中处处受罚,在虚伪冷漠的成人世界里无处容身。影片最后,导演用一个4分钟的长镜头,追随越狱的少年一路奔跑,穿过森林和原野,沉默始终,直到音乐响起,他来到了一直向往的海滩边,却再也无路可逃,镜头定格在他迷茫的脸庞上,影片结束。
这段镜头当年震撼了影坛,现在很多人不明白为何一段奔跑的拍摄,能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当时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拍过电影——它看似粗糙业余,却以从未有过的力量展示出了一个少年的悲伤、愤怒和迷茫;只有最纯粹的情感流露,直击人类存在的本质。
《蓦然回首》中的“雨中曲”正是如此,没有夸张的光影,没有内心独白,女主的动作是原始粗糙的,带着被抓拍的笨拙,却有新生一般的真情实感倾泻而出,拥抱雨幕,冲破纸张和屏幕。
再放一遍,注意女主没在构图中央,和《雨中曲》截然不同
原始的处理下,是全方位的情感对抗,女主的沉默和释放在对抗,无言的留白和奔涌的情感在对抗,舞蹈在对抗着大雨,整个一幕中,多重对抗把情绪堆到一个高潮,不止是层层递进,而是不断碰撞中层层递进。
它就像新浪潮的理念:看似简单粗糙,不加修饰,实则比工业化产物细腻真实百倍。
《蓦然回首》
不论藤本树是不是有意为之,他这一段就是在用《四百击》的方式,重现《雨中曲》;这也是他作品中常见的处理方式。
而最新的短篇《再见绘梨》里,法国新浪潮的创作理念更明显了。主人公用业余演员,捕捉真挚的感情,利用手持摄像机拍摄,甚至有点90年代影坛Dogma95运动的色彩。所以漫画的气质,粗糙而原始,但又如在日光下翻滚的情感巨浪。
半自传:作者电影的常见题材
很多人看了《再见绘梨》后,觉得藤本树在漫画里用了很多电影语言,却又说不清到底用了什么。这正是新浪潮电影的特色:它打破了电影拍摄的教条主义,所以让人感觉有所不同——更有电影的质感,而非商品。
《再见绘梨》看似随意,仿佛一部业余纪录片,其实分镜处理复杂。短短200页中,出现了多处构图和情节上的对照设计、大量用摄像机视角模仿的主观镜头,还有叙事性的空镜头。
对照
而且它们统统不是随意出现的,主观镜头在表达主角的内心世界;对应构图将绘梨和主角母亲这两个角色的共同点串在一起;叙事性的空镜头,则为原本平凡的接吻场景加上了诗意盎然的浪漫。
用空镜头拍吻戏
在传统电影中,摄像要严格遵循轴线的定律。简单来说,比如两人对视说话,他们的目光就连接成一条轴线,将空间分为两半,而摄像机就根据说话对象,在其中一半空间里移动,每次挪动30度以上。
但《再见绘梨》没这么做,它先是用主观镜头盯着一个角色,完全不根据说话人切换,把焦点彻底集中在角色的情绪发展上。
后来,直接转为越轴拍摄,把摄像机随意挪到另一半空间。所以你会看到最后一幕里,绘梨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越轴拍摄被新浪潮运动发扬光大,可以凸显异样或紧张的内心感情,所以绘梨在左的镜头里,你可以看到男主的神情和她在右侧的镜头时不同;绘梨在左侧时,显得更随意,在右侧后,明显带着神秘冷漠的气质。
越轴了,气氛突然改变
越轴*2,氛围对比很明显
他的作品里有大量这种镜头处理,所以我觉得,藤本树真的知道自己在干嘛,我不太相信他只是一个随随便便“拍烂片”的人。
日漫里的大师太多了,玩新浪潮和cult的远不止一个藤本树,但他个性地将两者融为一体,既有电锯人的cult感,又能创作艺术短篇,这就非常少见了。
去掉“精神病”的标签后,他身上还有第二个标签:自由。
我觉得,藤本树也不是真正“自由”的,他的自由来自大胆的反套路,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非想到啥画啥。你看他的分镜经过了精心编排,其实他的情节也有很严密的框架。
有点像是爵士乐:即兴是爵士的灵魂,但你的大体框架不能乱,而且,你得先彻底掌握那些复杂的七和弦和复合拍。
剧透警告
比如《炎拳》里,男主妹妹叫露娜,遇见的小弟叫桑,这是月(luna)和日(sun)的音译。在一系列复杂的剧情后,这两个名字纷纷在两次涅槃的情节后移主。
害死妹妹的女主,在重生后变成了新露娜;杀死桑的男主,在重生后变成了新的桑。最后,两人分别代表日月,在宇宙中重逢。
两个被执念吞噬的受害者,在杀死他们的两个凶手身上重生,两个凶手都在重生时抛下的自己的罪孽——这么精巧的对应,出现在一个复仇主题的故事里,真的很难相信创作的时候没有一个精密的大纲。
此外,《电锯人》第一话的杂志封面,对应的是最后一卷里电次与玛奇玛战斗的重要场景。
《再见绘梨》里,绘梨用帮自己拍电影的要求,重塑了男主;最后,男主又用电影重塑了新生后的绘梨。这是一个互相重塑的对应。
《蓦然回首(Look Back)》中,第一幅画中的Don’t和最后一幅画里的in anger,同标题组成了oasis乐队的名曲《Don’t look back in anger(别在愤怒中回首)》。而漫画暗示了京阿尼纵火事件,这首歌的歌名,正指向其主题;甚至其歌词,都有点藤本树的气质。
“我要在卧床时掀起一阵革命,而你永远也无法浇灭我内心的火焰。”
我还可以说出很多。但你应该看出来了,藤本树的作品只是看似跳脱、自由,其实可能一直就在他的计划走向里。这当然也是一种自由,但它比随心创作要高级很多。
但最后,你需要抛开我们上述分析的一切,忘掉所有的剖析,用最原始的方式去感受藤本树的漫画。
藤本树不是孤立的,还有很多他这样的创作者
喜欢这些漫画的人很多,其实没多少会去钻研其意象和创作技巧,但这不妨碍他们被打动。
苏联名导塔可夫斯基曾说:人的生活和记忆散乱而模糊,没有计划,但这些琐碎且无序的印象,才是生命的常态。他一次次示意观众不要去探寻自己电影中的场景有什么象征意义,而是捕捉画面中的美感和诗意。
塔可夫斯基《潜行者》
被送上神坛的作者电影《八部半》打开了在电影中描绘幻想的大门,它说的正是一个导演在电影中拍电影的故事,魔幻而跳跃。回忆、幻想和现实融为一体,人们花了60年也没搞懂它的故事脉络。但认真看它的人都察觉到了其主题:人生存的束缚和欲望,如何在其精神世界投下困惑和焦虑。
《爱乐之城》和《低俗小说》都致敬过《八部半》
很多电影,其实不是用来推理和解读的,它们生而需要的是被欣赏、感受。只要你抱着对电影、乃至对艺术和生命本身的热爱,那你就能自然迈上看懂它们的台阶,不需要专业的分析和学识。
像是《蓦然回首》的结尾,《再见绘梨》的全部,其中虚实交替,你难以分清故事的逻辑在哪儿,然而意义不在逻辑之中。
自从新浪潮电影出现后,荧幕内的故事不再僵硬;商业禁锢了人,但艺术帮人冲破了牢笼。
在藤本树的作品里,略去所有那些cult的恶魔狂欢、跳脱的剧情,还有虚实交融的段落、毁灭的大地和麻木的屠戮。你依旧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想要描绘的那股关于生命、关于热情、关于爱和回忆的力量。
所以在末世之上,死亡之前,悲剧之中,《炎拳》的导演耗尽生命去拥抱了被烈焰包裹的阿格尼;《电锯人》的帕瓦在垃圾箱里把真情献给了电次;《蓦然回首》里,女主在幻想中抛掉了被漫画成就的一生,来换取一记稍纵即逝的飞踢,救下友人。
所以在《再见绘梨》里,失去亲人的男主炸掉了大楼。
绘梨确实是热爱电影的,所以她一下就看出了男主电影的魅力,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把妈炸掉”的烂梗,而是一个过于残忍的悲剧。在荧幕里,医院爆炸了,唯一完好的是那被斥责道德观的少年;而现实中,世界安然无恙,太阳照常升起,母亲继续死亡,唯一炸毁的是少年的内心。
“你的电影,超~级好看”
它就是一次爆炸,引燃的是释放、冲破,和毁灭;而不是逻辑、凶手或真相。
就像在《搏击俱乐部》末尾,那些坍塌的大厦,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中,那些燃烧的房屋。它们有自己的意义,但不需要被说出来,甚至不用被想清,就能释放这意义中的力量。
电影是光影的魔术、是造梦机器,但在其最深的内核,它是一个可以绕过现实逻辑,描绘出我们最深处情感的工具。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为了传播,音乐被简化成最上口的三和弦与四四拍;为了销量,漫画的剧情被无限拉长,人物皆为模板,生硬地撩拨观者的情感;为了票房,电影只剩下单薄的剧情,和流水线的光影。所以我很感谢还有像藤本树这样的创作者,在获得主流的认可后,愿意一次次突破主流的习俗,去讲述自己想讲述的故事。
这样一来,我们才会想起,原来我们享有特权,可以坐在黑暗中的电影院,看着《千年女优》的女主,在那长达6分钟的蒙太奇里跑过一个个时代;不去探寻何处是戏里戏外、主流是否认可这样的叙述,只是单纯被那千年的追逐打动。像是《天堂电影院》中,男人透过童年拼凑的胶卷看到整个人生,黯然微笑,潸然泪下。
和藤本树的作品一样,这两部电影,也是写给电影的情书
幸好我们还有漫画,幸好还有电影,幸好还有那些永远不会被商业策划和流水线生产禁锢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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