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作为一个接头暗号的意义 | 二湘空间
作者张洪凌
山中方一日——王小波逝世十周年祭,兼庆王小波译作的出版
文/张洪凌
今年的4月11日是王小波逝世十周年的祭辰。记得在王小波去世的那年,他的一位朋友曾痛心地慨叹:世间已无王小波。如今,这个世上没有王小波已整整十年了。
十年,在人世间不是一个短短的数字。十年,王小波由一个汲汲无闻的“文坛外高手”变成一个灸手可热的文化偶像;十年,王小波热余热未了,王小波门下走狗已风光初现;十年,人文学者对王小波作品的研究不断深入,而中国的作家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对他保持沉默。采访王朔,他阴阳怪气地说:他已经够热了,我就别说什么了吧!十年,用王小波妻子李银河的话来说,王小波已经成了一个接头暗号,喜欢他的人从别人对王小波的喜爱程度辨别对方是否属于同类。
2001年,我在“华夏文摘”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黄金时代中的性与爱”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引发了一场围绕王小波作品的激烈争论。用今天的眼光看,那时我对王的作品的看法还相当幼稚,但让我引以为傲的是,在那场争辩中结识的网友却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我发现,王小波作为一个接头暗号的意义在于,你可以从对方对他的喜爱和反感程度辨别对方是你同类。也就是说,不管对方喜欢不喜欢王氏品牌,只要对他有强烈感觉,他或她就是你的同类。
王小波 图源网络
喜欢一个作家,往往会产生一种恨不得把他的作品攫为己有的感觉。从2000年,我开始了把小波作品私有化的运动:这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relive他的作品,也就是翻译。碰巧,我又接上了一个暗号,他就是我的合作者Jason Sommer。他从我对王小波作品的描述中爱上了他的小说,成为又一个铁杆王迷。我们开始了长达六年的翻译工作。其间由于我的搬迁而中断,但最终命运又把我引回到同一个地方。一个朋友在听到我们的译书出版的消息后说,没想到你们还终成正果。当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最终会成正果的—假如有所谓正果一说的话。这当然是来自于对王小波作品文学价值的坚定信念。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虽然翻译过程艰辛漫长—我们又常常会为一个字的推敲而花上半到一个小时,出版的过程却是一路绿灯。将“2015”寄给西北大学的”TriQuarterly”杂志,本想让他们出其中一个部分,结果编辑第二天便打电话来说要全文刊出—那可是整整七十页字的中篇。将书稿寄给哈佛大学出版社,其中的一位资深编辑爱不释手,可惜因为他们出的小说极少而不得不忍痛割爱。
我一直在考虑是什么使得人们对王小波如此喜爱。用炒作当然不能解释个中原因。炒作的东西如过眼烟云,一旦人们停止炒作,没有人们会记住被炒作的东西。是王小波的英年早逝成就了他的一世英名吗?毫无疑问,人们对死者往往更热衷。可是,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英年早逝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单单王氏一人独领风骚呢?我想答案仍然得从王小波的作品中去找。
王小波 图源网络
王小波无疑是深刻的。我发觉,王迷们也分两派,一派喜欢王小波的杂文,觉得他的小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另一派虽然也喜欢他的杂文,但觉得他的杂文远不如他的小说深刻。我当然是属于后者。由于翻译的缘故,我自认是除王小波本人以外阅读“黄金时代”次数最多的人。而我从一开始就不由自主地被陈清扬所吸引。不仅仅因为我是女性的缘故,而且还因为她在小说中是一个发生变化的角色。
王二是不变的;不管世界千变万化,王二总是以不变应万变。王二是冷眼看世界的;在那个疯狂的时代他可以说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王二是刀枪不入的;没有什么能伤到王二;王二也是不会感伤和委屈的;他最多会疲惫和厌倦。我认为,要想了解王二为什么会练就这样一副金钢不坏之身,答案要从陈清扬身上找。
我们可以想象,陈清扬是王二的前半生,在被人凭白无故戴上一顶“破鞋”的帽子后也曾委屈苦闷,正如当年许多知识分子被蒙上种种不白之冤的感觉一样。但是王二给她做思想工作,指出要别人相信你的清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想相信的是你的不清不白,英文所谓wishful thinking是也。这样听上去当然让人沮丧甚至绝望。但是王二也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虽然你无法改变世界和他人,但你可以改变自己呀!你既然无法证实你的清白,不如干脆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破鞋。这样你至少不会因为自己是一只猫而被叫成狗而整天惶惶不可终日了。
自此,小说便开始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过程:陈清扬们先是有罪名,然后开始犯罪的行径,可是她还是无法心安,因为她缺乏犯罪的动机—她虽然和王二做爱,但并不喜欢这件事。这个动机直到她爱上王二才算完成,因为那时她不仅和王二乱搞男女关系,还喜欢和王二乱搞男女关系。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张告示:
陈清扬,女,现年二十六岁。
籍贯:北京。
职业:医生。
婚姻状况:已婚。
罪名:破鞋。
犯罪行为:多次与同案犯王二发生性关系。
犯罪动机:爱情。
刑罚:五马分尸。
至此,一个被侮辱与损害的故事就变成了一个被侮辱与损害的自觉追求受害的故事。当受迫害的一方迫不及待地甚至充满激情地和迫害者合作,悲剧便有了可笑的意味,成为一个充满荒诞意味的悲喜剧。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中当然是不会发生,除非你本人是受虐狂。但是在文学作品中,王小波打破事物本身的逻辑,用夸张的手法讲述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故事,还有什么比这样更能让读者看到事物的荒谬吗?所以说,就对文革的深刻揭示而言,我是确信无人能出王小波之右了。
王小波 图源网络
喜欢王小波的人还可以举出他的种种好处:他的幽默—有人说不能在公开场合读王小波,因为你会不自觉笑出声来,让别人觉得你是疯子;他的古怪诙谐的想象力—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见到因无照画画被吊销执照的艺术家—在中国,艺术家何尝不需要执照呢?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不就是这样一张执照吗?因在交代中写色情故事而最终成为作家的作家,被编制成不同的创作集体并用各种公式生产小说的写作公司,等等;他的那些人人意中有,个个语中无的警言妙句—在“2015”中,主人公的小舅在派出所蹲墙根时喜欢鼓起双腮。
于是,“这件事留给我一个印象:艺术家是一些口袋似的东西。他和口袋的区别是:口袋绊脚,你要用手把它挪开;艺术家绊脚时,你踢他一下,他就自己挪开了。”凡是在中国有过被踢经验的人,又怎么不对他笔下知趣的艺术家们露出会心的微笑呢?他的淘气—在“红拂夜奔”中,他说“李靖在天上行走时,就像一只大鸟。这是因为他站在拐上时撅起屁股,把上身朝前俯去。这种乘拐姿势在洛阳城里得到最高评价—被认为是最帅的。”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忍不住要笑。
十年了,你拿什么来纪念小波?这是在王小波十周年忌辰来临之际网上流行的一句话。不管这句话是炒作还是真心,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和Jason Sommer花了六年时间辛勤耕耘的王小波英译,恰好在这个时间出版了。这本名为《Wang in love and Bondage》的书是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SUNY Press)今年隆重推出的重点图书。此书收集了王小波三部代表作:《2015》,《黄金时代》和《东宫、西宫》。目前,《出版者周刊(Publishers Weekly)》,图书馆协会的《图书榜单(Booklist)》和著名翻译家葛浩然(Howard Goldblatt)已给与该书高度评价。葛先生并指出:已故王小波在西方不为人知。但是,这本精心合作的翻译将会改变这一状况并打破西方人对中国当代小说任何陈规俗套的偏见。
十年了,小波,我拿这本书来纪念你。
张洪凌,旅美双语作家和译者,华盛顿大学小说创作硕士。英文译著有王小波的《王二的爱与枷锁》和铁凝的《大浴女》。中文译著有耶霍舒亚的《诗人不再沉默》和门罗的《公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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