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翔:《金阁寺》中的美与虚无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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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提供的金阁寺照片
《金阁寺》中的美与虚无
文/罗翔
我其实并不喜欢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因为太过虚无以至颓废。看了现实的金阁寺,会感叹建筑的精美,计算一下金箔的价格。但是看了文本的《金阁寺》,则觉得一切都是虚空,万事毫无意义,美终究毁灭于恶。
《金阁寺》可以归入犯罪心理学的小说,取材于1950年金阁寺僧徒林养贤火烧金阁寺的真实案件,据林养贤说他的犯罪动机是是嫉妒金阁寺的美,试图毁灭金阁寺来获得人生的价值。
小说的主人公沟口家境贫寒,容貌丑陋,天生口吃,无论在肉体还是精神上都有残缺。他的父亲是乡村的寺庙住持,身患重病,为了给沟口谋个出路,临终之前把沟口托付给朋友,也就是京都金阁寺的主持。父亲亡故之后,沟口就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生活在父亲所说的世间最美的寺庙之中。“从照片和教科书里每每看到现实的金阁,可在我心中,父亲讲述的金阁的幻影更胜一筹。父亲绝不说现实的金阁金碧辉煌之类的话。在他看来,地面上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
因为沟口的口吃与丑陋,让他极度自卑,他幻想着成为“暴君”和“艺术家”。
前者能够让现实中的自卑变为想象中的自傲。“我喜欢阅读有关历史上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些家伙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
后者则让现实中的丑陋变为想象中美的创造者。沟口无比爱慕金阁寺的美,“金阁已经不是不可动摇的建筑物了。可以说,它化成了现象界的虚幻的象征。这么一想,现实中的金阁的美,就不亚于心象中的金阁的美了。”沟口时常想象着金阁寺毁于空袭与战火,正是因为美脆弱易逝,金阁寺的美才变得愈发灿烂。
但是战争没有毁灭金阁寺,所以沟口决定自己来烧毁他,只有毁灭,美才能变为永恒,这是沟口的逻辑。在人类历史上,“暴君”和“艺术家”这两个角色往往都具有某种神秘的可转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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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皇帝尼禄是当之无愧的暴君,但他也是艺术的狂热爱好者。在他看来,世间最壮美的景色莫过于让伟大罗马城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尼禄和沟口的想法如出一辙,只是沟口没有尼禄的权力。
启蒙运动之后,人们总是对于艺术家高看一眼,艺术家的浪漫气质让庸庸碌碌、循规蹈矩的人类生活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所以尼采说,“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然而,艺术家并不适合拥有权力,这也是为什么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要驱逐诗人,浪漫主义并不适合政治领域。
沟口在金阁寺结识了朋友鹤川,这是一个阳光开朗的青年,他本可以安慰沟口的痛苦,让他内心的黑暗不至于蔓延。可惜看似光明的鹤川最终选择了自杀,理想主义者最终还是向虚无主义缴械投降。
柏木是沟口在大谷大学的同学,这也是《金阁寺》的关键人物,这更是一个虚无主义的代表,他有着天生的内翻足,走路一瘸一拐,因为生理缺陷他愤世嫉俗。认为自己的内翻足正是天选的标志,丑陋本身就是异化甚至超越的美丽,天选之人也拥有定义善恶美丑的权力,“拥有某种拂拭不去的劣等感的少年,暗地里会认为自己是被选中了的人……他会觉得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某种自己尚不知道的使命在等着自己。”
《金阁寺》整体的基调是善恶对立的二元论,因此也导致美与丑、光与暗、生存与毁灭的相对主义与虚无主义。在这样一种二元论的哲学观念中,美不再是罪恶的抑制剂,反而成为罪恶的催化剂。“金阁不是无力。绝不是无力。但它是一切无力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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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柏木带着沟口去寻欢作乐,用肉欲的放纵来消解神圣,但是金阁寺的美让沟口拒绝了诱惑,这不免让人想到有哲人曾经感叹世人的欲望不是太大而是太小,我们就像贫民窟玩泥巴的小孩,以为酒色财气就是人生的全部,认为在泥巴塘玩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而完全不知大海边游玩的乐趣。
然而,二元论消解了美的崇高,金阁寺的美只是压制了沟口的小恶,但却催化了更大的恶,“美的景色是地狱”“寺庙一片幽寂。金阁里只有我独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时,就感到金阁沉重而奢华的黑暗包围着我,我心旷神怡,渐渐深深地沉浸在这种现实的感觉中。这种感觉又原封不动地变成了幻觉。我清醒过来时,才知道如今我如实地沉湎于在龟山公园时那种被人生隔绝的幻影里。”
然而,二元论的逻辑是不自洽的,恶从来不具有本体意义,它不过是善的缺乏。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真正的善恶对决,只有善与有瑕疵的善的对决。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按照纯粹的邪恶来生活,即便拥有绝对权力的暴君也不行。
因此,善是绝对的,恶只是相对的。一旦将恶视为与善平起平坐的绝对,善也必将成为虚无,人类就失去了辨别善恶对错的能力。因为美,所以要毁灭;因为爱,所以要仇恨,这种诡辩的逻辑就会横行于世。
金阁寺是美丽的,但它只是美的物体,而并非美本身。苏格拉底说:花虽凋零,但它的美永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金阁寺虽然可以被烧毁,但美是无法毁灭的。沟口的努力终究是徒劳无益的。
有一次去参观一个绝美的景点,一位韩国母亲带着她双目失明的孩子,妈妈搀扶着杵着拐杖的孩子。孩子不停地问妈妈看到了什么,妈妈耐心地给他讲解。那一刻,我觉得这种美远超金阁寺的美。
爱中才有真正的大美。
罗翔,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出版书籍《圆圈正义》《刑法学总论》《刑法学讲义》等。本文原载”罗翔说刑法”,经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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