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佐罗》和奇迹少年之死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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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罗》剧照 图源网络
1980年的《佐罗》和奇迹少年之死
文/费里尼
编者按:当地时间8月18日,法国演员阿兰·德龙去世,享年88岁。他最为大家熟知的角色是《佐罗》。
1980年的春天,我在新疆福海农十师182团团部俱乐部,看了一场电影《佐罗》。
团部和连队其实都有各自放映电影的地方,但那里的知青从不叫它“电影院”,而是一概称之“俱乐部”——这可能是我人生最早接触的音译词。
通常,居住在具体连队里的人们是无需去到团部才能看电影的。一般流动电影放映队开着手扶拖拉机,在广袤的北疆原野驰骋下到连队巡回放映。比较神奇的是,几时开进哪个连队,几时放映电影。有一回我是半夜被父亲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在北境无垠的冬雪中,与左邻右舍噼里啪啦下饺子般奔向连队俱乐部。常规操作是三片连映,以致于我童年经常把朝鲜电影里的主角记混,老狐狸走进了摘苹果的季节,而金姬和银姬成了火车司机儿子的发小。
那一次在团队看《佐罗》,事出有因。
《佐罗》剧照 图源网络
当时我母亲已经带着弟弟回上海,为全家办理返程事宜。但似乎并不顺利。那个春天的关键词就是“回家”,来自各自的知青们互相串门,神情严肃或者激动地拍案,然后呼啦啦骑车去团场。开始是坐在空地上,三三两两地扎堆、喧嚣。后来不知道谁砸开了团部俱乐部的大门,大家就涌进去,也不闹事,就是不走。
团领导挺有办法,说:那就放电影吧。老规矩,几部连放。知青们看完,不走,继续干耗。傍晚,各自散去,次日再来。
我知道的时候,我父亲和他战友们的“观影活动”已经好几天了。那天好像学校的老师也去了团部,连队小学无人教课。学生们就散了。父亲把家里唯一的28寸“长征”自行车骑去了团部,三年级的我决定徒步前往。不是寻父,是去看电影。
我回家扔下书包就上路,从家旁边的沙枣树上折了一根枝条,一路抽打,一路小跑。刚走出几十米,身后一个小屁孩的声音叫我:哥,带我去团部。
我回头,一个奇脏无比但是神情十分机敏的小男孩笑嘻嘻地招呼我。小H。我同班同学大H他弟,他们的爹,自然叫老H,也是从上海五角场到新疆的知青。老H我印象太深刻了,1977还是1978年,我当时还在上海,没念书呢。有一回里弄里来了一个奇脏无比的老汉,背一个麻袋,居然一口上海话,说是找550弄13号——就是我家。邻居小孩把这个老头带到我家,老头看到我很激动,扔下麻袋抱住我,讲:侬勿认得我啦,侬小辰光我还抱过侬!
麻袋里塞满苞米,就是上海人讲的“珍珠米”,乃老H一路从新疆带来。我父母和弟弟当时都在新疆。老H1963年和我父母一列火车离开上海北站,苞米是他在连队亲手种的,趁回沪探亲拿过来给老友的父母和孩子喫。
老H当时不过30出头,但肤色黝黑头发花白,除了没系白头巾,和当时著名的“永贵大叔”几乎一个模子翻出来。
你爸呢?你哥呢?我问小H。
都不见了,我妈也不见了。小H满不在乎地摊摊手,一双招风耳在背光里近乎透明,朝我没心没肺地笑。
小H的母亲不是上海人,是拖着他哥大H嫁给老H的,后来又生了小H。但我听有的上海知青背地里讲过:册那,小的也不是老H的。
老H不疾不徐,一概视如己出。
现在想起来,团部应该在我们连队的西边。因为我拉着小H朝团部赶的时候,太阳已经在我们正前方缓缓落下去。我们踩过了脚感松软狗尾草茂密的渠道旁的土路,踩过了蚱蜢蹦跶、不知名小虫横冲直撞的戈壁路,终于看到了团部土黄色的建筑群。
不出我所料,这帮大人果然抛下了我们小孩,过来看电影了。佐罗!佐罗!不断有知青念念叨叨从我们身边走过。
当时我家订了《大众电影》,我已经知道有这部译制片被引进了国内。当时新疆唯一和内地同步的就是电影放映。半夜运送精神食粮的拖拉机巡回放映队因为人心思归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子了,不料在此处恰邂逅“佐罗”!
《佐罗》剧照 图源网络
狂奔进俱乐部。小H紧跟我,差点摔个筋斗。俱乐部里已经黑压压坐满了知青。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正站在舞台上说着什么。我只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看腔调似乎还是cos《甲午风云》的style:“必须告诉邓大人,我们要回家!”
小H立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暗灯了。银幕白光打上去。一片欢呼,森林般的手臂伸出来努力摆出各种造型,有人把军帽朝上扔,无数人脱了军帽朝上扔。海啸般。
佐罗来了。除了对白和BGM,鸦雀无声。那是一个和我们彼时彼刻多么多么不一样的世界啊。侠客挥剑,Z字落痕,救民于倒悬。全场千余名离乡十余年苦不堪言的异乡青年,能寄托谁拯救他们?
《佐罗》剧照 图源网络
后边有人拍拍小H。挡人视线了。他懂事地弯弯腰,朝我靠过来。我搂住他,像搂着一只剥皮的小兔子。
影片结束,全场鼓掌。小H忽然“嗖”窜下座位:哥我看见我爸了!
那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H。
几个月后的夏天,我和我爸回到了上海。全家在上海团聚。
1998年的夏天,我回新疆采访。在连队,又见到了老H。奇怪的是,他和我20年前在国定路550弄那次见他几乎没有任何容貌上的改变,或许肤色的色号加深了几度,而已。
老H在自家的院子看到我,吃了一惊,扔掉手里的家什上来握我的手,用上海话痛彻心脾地讲了一句:册那,苦透苦透!
他是那一列车同去新疆的上海知青里,唯一还在务农的。因为妻子不是上海人,无法一起回上海,他也不愿意去妻子的故乡生活。老H在上海的兄弟姊妹明确表示不欢迎大哥一家回来。于是,就撂在了原地。像是听从了集结号的号语,也像是接受故乡已殁之后的随心放逐。
回上海后我写文章,给老H那一节起的标题是:最后一个摩根战士。
那次我没见到大H和小H。大H已经在新疆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工作、结婚。小H还在念书,财会专业,马上毕业了。
看望好老H,回团部。团领导招待吃饭。就在1980年刊《佐罗》的俱乐部旁边。俱乐部还在,改成气派一点的影剧院了。饭局上,我听到了关于小H的奇迹故事——
就在我们一家回到上海后的没几年,小H刚上小学,一次在路上玩耍跌倒,不知怎么,被一辆平板拖车拦腰碾过。当时拖车上没有拉载货物,但也已足够沉重。众人绝望之余,但见轮胎过后,小H从尘土里爬起来,拍拍手回家了。
奇迹男孩。
时间又过去十年。2008年夏天,我因为跑奥运火炬回到新疆。活动结束后,回乡看看。团部的领导自然早换了一批,还是请我在团部吃饭。也还在放《佐罗》的老俱乐部旁边。
席间问起老H一家。说是老H还在,和大H同住,老婆倒走在了前头。大H还在原来的城市,距离乌市不远。
我问:小H呢?
沉默了几秒。有人嗓音嗓音低沉地告诉我:就在去年,在单位做财务的小H和几个同事坐越野车出差。途中出了车祸,车子在戈壁滩上翻滚了好几圈,其他同事都没事,就小H一个人被弹出了车外。
颈椎折断,当场去世。
费里尼,原名王海,前媒体人。本文原载公号“费里尼码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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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我们找到了吗?我们迷失了吗?我不知道答案
回望来路,愈加幽深,向前却也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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