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叶周:赵丹提早缺席留给中国电影的遗憾|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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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写在前面:听到叶周老师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的消息,太震惊了。我是通过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认识叶周老师的,他曾经做过会长,是踏踏实实做事情的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手里拿着聚会的东西,戴着眼睛,很典型的读书人的样子。我因为家住的离洛杉矶比较远,协会的很多活动都不报名,有好几次,他都私信给我,问我去不去。还有好几次,他推荐我的作品给报纸期刊,记得国内有一个编辑的名片,还是他给我的。他是个热心的人,虽然话不多。我后来知道他是文学评论家叶以群的儿子。叶老和巴金、丁玲、茅盾、郭沫若等文坛巨匠联系都很密切,因为父亲的缘故,叶周从小就认识赵丹,黄宗英等文化名人,他也写了一个系列有关这些文化名人的散文,很耐看,此外,他还开始小说创作,最近几年作品更是频频在国内期刊发表。今天特刊出叶周老师写赵丹的这篇散文做为纪念。
十年前我曾拜访了著名表演艺术家黄宗英和著名翻译家冯亦代。那时他们新婚不久,住在北京小西天的七重天。那天我和黄宗英聊的较多,谈到了她的前夫著名的电影艺术家赵丹,也谈到了赵丹逝世以后她个人的诸多人生坎坷。至今我仍然深刻地记得黄宗英当时的一句感叹:“我和赵丹的命都很苦!”当时我们坐在窄小的屋子里,面对面地听到她的话,我心里剧烈地颤抖了,这不应该是这一对灿若晨星的,受到人民广泛爱戴的电影艺术家对于人生的感叹吧。
去年在澳门,见到赵丹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著名舞蹈家赵青。正值中国电影百年,她向我推荐完成不久的纪录片《永远的赵丹》。那次我们更多地谈著赵丹,谈到了赵丹的遗憾,更重要的是因为赵丹的缺席留给中国电影的遗憾。
记得我看到赵丹的最后一次演出是七十年代末的一个春节期间,在上海市对台湾同胞的一次电视演播中,赵丹栩栩如生地扮演了鲁迅先生。同台演出的是上海电影界的一批著名演员,白杨、王丹凤、秦怡、黄宗英、孙景璐、韩飞等。赵丹操著浓浓的绍兴话说:“我怎么跑到电影界来了?大概是因为我写了《阮玲玉之死》吧……”
赵丹扮演鲁迅可谓是厚积薄发,早在1960年上海电影制片厂筹备拍摄《鲁迅传》时,他就迫不急待地向导演陈鲤庭毛遂自荐,要演鲁迅。赵丹的自述中说“明确宣布由我主演鲁迅。我得到了自己最倾心的角色,浑身经脉都舒畅,兴奋得不得了,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穿着鲁迅的衣服回家,把家里变成了鲁迅的书房,细心琢磨著鲁迅的举手投足和言语顾盼。赵丹的试妆简直是神形皆备。可是没过多久上海市委发了通知,要大写建国后的十三年,《鲁迅传》不拍了。
当赵丹脱下鲁迅的长袍时,望着镜子里自己为了演出特意留长的胡子,他百感交集。临终时赵丹极其痛苦地感叹:“我以20年的艺术年华迷醉饰演鲁迅,终于成了深深的遗憾。”
这一遗憾不仅仅是赵丹个人的遗憾,同时是整个中国电影界的遗憾,因为时至今日我们的银幕上还没有真正树立起栩栩如生的鲁迅形象。
可是还有一次遗憾,对赵丹的打击更沉重。那是几年之后,赵丹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去试妆,应约在谢铁力导演的影片《大河奔流》里扮演周恩来总理。赵丹的试妆照可谓形神毕俏。其实赵丹的脸型是方型,和周总理的长方脸有些不同。可是化妆后,赵丹炯炯有神的眼睛捕捉住了周总理的神韵,几乎到了乱真的程度。一起参加演出的张瑞芳看了,兴奋地喊:“周总理复活了!”
可是最后又是一道上级指示,剥夺了赵丹扮演总理的机会。听说有的高层领导认为赵丹在三、四十年代的电影生涯中与江青的关系究竟怎样,还没有彻底搞清楚。因此,赵丹不适於扮演周恩来这样伟大的人物。
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极其荒唐的,就是这个江青,使赵丹在文革中备受折磨,饱受牢狱之灾。文革结束了,又有人以他与江青的莫需有的关系,剥夺了他扮演周总理的机会。中国电影史上最闻名的一场婚礼,是1936年春天,赵丹和叶露茜、唐纳和蓝苹(江青)、顾而已和杜小鹃三对夫妻在杭州六和塔下旅行结婚。婚后不久,蓝苹发生婚变,唐纳为了她几度自杀未遂。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以至於有“谁跟烂苹果结婚谁倒楣”的口碑。抗日战争爆发后,赵丹等人参加“上海演员抗敌救亡演剧队”,辗转到达重庆。蓝苹则去了延安。
1946年,江青去重庆,原以为会见到赵丹,正巧赵丹去了上海。江青就俨然以教训部下的口吻给赵丹写了封信。“君里告诉我一点你的情况,还给我一张你的照片,从照片上看还是那么天真热情,几年的苦难没有磨掉,这点是可贵的,也是朋友们高兴的。……我希望将来看见你的时候,你有比以前更加成功地创造,你有比以前更加年青与坚强的工作精神……”
许多知情人都可以作证:历史上江青(蓝苹)曾经追求过赵丹,但是赵丹始终看不上她。赵丹曾说过:“我和江青合作也就一年多,……我和他的关系很清白。”
《大河奔流》摄制组接到领导的指示后换了人,却都不敢把正式的理由告诉赵丹本人。经历过无数挫折的赵丹,知道自己落选后,也没有去追问真正的理由,悄悄地提著自己的行囊不辞而別,离开了摄制组。当我在记录片《永远的赵丹》中看见赵丹孤独的背影向远处走去时,我很难想像,他那张曾经塑造了无数永载电影史的杰出艺术形象的脸,那张充满生命力如千面人般的脸上的表情。是悲伤?是绝望?还是痛不欲生?
性情直率的黄宗英却一定要讨一个说法。她拉着赵丹找到了当时的文化部黄部长。“你把他抓起来吧,逮捕他。他有什么问题?是北影厂发了信请他来拍电影的,怎么又不让拍了?还把不把他当人啊!”
部长说:“不就是一部电影么,不拍也就不拍了。下次再拍么。”
赵丹受不了部长的轻描淡写,就顶了回去:“你不就是个部长么,不当也就不当了!”
这一次对赵丹的打击是无以复加的,没过几年他就抑郁成疾,一病不起。赵丹的不幸,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不幸,而是中国电影事业的不幸。他曾经在银幕上留下了《马路天使》《十字街头》等脍炙人口的杰作,塑造了武训、李时诊、林则徐、聂耳、许云峰等闪光的艺术形象。可是我仔细算一下,赵丹在他有生的65年中,两次坐牢。在新疆军阀盛世才的牢里坐了五年;文革中又被关押五年。并且他在文革复出后由于受到各种原因的干扰,一直没有机会再次走上银幕,所以说,赵丹的生命本来就不长,除去十年牢狱生活,他从事艺术创造的时间更短。我这才惊奇地发现,赵丹在1965年拍完《烈火中永生》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走上萤幕,他的电影艺术生命在50岁已经提前结束了。多么可悲可叹!
离开银幕的日子,赵丹是怎么渡过的?赵丹又回到了他喜爱的绘画艺术中,他拿起画笔作画。他把他的苦闷和无法在萤幕上创造他向往的艺术形象的积郁,全部倾泻在画作中。
黄宗英还谈起了外界所传的赵丹的“临终遗言”。她说那是赵丹逝世五天前他们交谈时,由她根据赵丹的讲话整理而成的。原先还作了一些删改,如党对文艺的限制,觉得不会一点也不限制。但赵丹都不同意。
黄宗英记得那天昏睡多日后醒来的赵丹对黄宗英说,他有要紧的话要对组织讲。黄宗英说:“那我打电话给夏衍吧。”赵丹沉吟道:“胡乔木,他管宣传。”很快,胡乔木在时任文化部副部长贺敬之的陪同下来到医院。
黄宗英记得那天她代替赵丹说了三个问题:1.党管文艺,不要管得太具体;2.给领导者以艺术欣赏的自由;3.支持建立个人风格的创作集体。赵丹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把他对建国后文艺的肺腑之言都说出来了。
当时,胡乔木一边听他们讲,一边连连点头说:“很对,很重要,很有意义。”临走,胡乔木还让黄宗英把赵丹的意见整理出来发表。赵丹的意见在去世前两天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来被人们称作“赵丹遗言”。
文章发表后,文艺界一片叫好声。可是没过几天,中央高层的一个领导说:“赵丹临死还放了个屁。”从此,他死后的规格就受到冷落。赵丹去世后不到一个月,《赵丹遗作书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可是原先说好来剪彩的领导都不来。像荒煤等文艺界领导都是赵丹的朋友,都只能在剪彩前匆匆的自己来表达歉意。黄宗英只能央求作家黄苗子找些学生来作画义卖,黄苗子还怕降低了档次。可是最终还是怕场面太冷落,家属受不了,听了黄宗英的话。
可是“赵丹的遗言”并没有被人们遗忘,在他逝世二十多年后的2006年11月13日,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中国文联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了《同文学艺术家谈心》的讲话,再次提到了赵丹的遗言。温家宝说:“他的遗言和他的艺术一样,长存人们心中。”
巴金曾经这样形容赵丹:“我看见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团火、有一股劲……这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的遭遇,可以帮助我们头脑清醒地考虑问题。请多一点关心他们吧,请多一点爱他们吧,不要挨到太迟了的时候!”
今天回顾中国电影的历史,我更深切地感到,因为赵丹的提早缺席留给中国电影的遗憾是无法弥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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