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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第一辑,2020年8月)

现在写作 现在写作 2023-01-15
现在写作订阅号,由现在写作小组的同仁们共同维持。现在写作,提倡在场的、与生命有关的写作。本辑作者为孟秋、罗鸣、海氏、吴晨骏。

目录

 
孟秋的诗
海氏的诗
吴晨骏的诗  


小说  

送礼………………罗鸣

杂文和文论
 
记录和表达………………孟秋 
海氏访谈录………………海氏 
一个人的城市………………罗鸣 
“国王”罗鸣………………吴晨骏




孟秋。1966年生人。作品散见《作家》《钟山》《大家》《人民文学》《今天》《创世纪》等刊物。现居南京。


孟秋的诗

 
《当代欧美诗选》
 
好像每一个诗人都穿着礼服
虽然他很反对它,很讨厌这些
服装扎堆的场合
可他还是穿上了,只是有意
把衣服敞开,或者把头发散开
遮住眼睛,把桌子敲得很响
好像每一句话都敷上了颜色
涂了一层水,风吹过时
发出很细微的响声。好像每一首诗
都是夜晚或者清晨时候写的
世界没有污浊,只有小心翼翼的
梦,和他从梦中醒来时的诧异
而他是反对这个世界的
我知道他甚至把一切都牺牲掉了
他就是一个伟大的烈士啊
可是他写出的每一个字
都在向这个世界致敬,或者
等着世界的宽恕
 
 

 《皮扎尼克》
 
因为她的相貌
两张照片,一张抽着烟
一张很干净地从书架回过头
因为她的国家
阿根廷
我买了她的诗集
这多半是一个错误
可能我并不喜欢她的诗
一些语言甚至可能
毁掉对一些事物的好印象
但是她的死亡是坚固的
一步都难以移动
1972年,36岁
这两个数字也很坚固
或者说结实
不会被风吹走
被别的东西改变
  
 

《在医院》
 
1
 
这里的每个入口搭起了棚子
每一个从此经过的人
都必须举起手机
这是一个绿色的印章,一个口令
有了它你就是自己人
允许被救活,或者在救活之前
有权死在手术台上
也允许在某个结果出现之后
表达必要的哀伤和欣喜
你甚至可以走遍这里的每一个楼层
在每一个房间门口
留下你的敬意或者不满
否则,你就是荒芜的野草
除了荒芜,就是荒芜
 
2
 
我躺在床上
他们把躺在床上的我推到这个大厅
很多人都站着不动,像是在等待
一个大人物,或者一部电影的开场
她坐在轮椅上,一身红衣
她应该是哭丧着脸的,他身边的男人
反复地说:“人家比你重的人
也没有像你这样害怕”
男人站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脸
但对他手里的木偶了如指掌
我躺在床上,我放松手里的线
让木偶觉得演出已经结束了
它是松软的,像一滩烂泥
腹部却紧张得坚硬起来
 
3
 
48床是个小伙,只有90几斤
有着完美的病人体格和完美的病症
他的肠子上长着六七十个息肉
这些看不见的小东西就像是
在一个人脸上布满的雀斑
但它们可能毁掉的不只是一张脸
也不仅仅是美学上的平衡和均匀
他躺在床上,他年轻的身体
承受着这来自上一代的馈赠
49床曾经是个海军,他天生晕船
12年的风浪在几十年后的一天
终于让他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50床是个70公斤的瘦子,脸色蜡黄
他肚子疼得比武汉封城还早
他坐在床上,隐约看见
有一双女人的手在他肚子里
动刀动枪
 
4
 
凌晨4点,护士走进病房
我不需要被她摇醒,或者出于本能
像羚羊一样在梦里闻到狮子的气息
从我躺下,每隔一刻钟
我都会看一下手机,每一个梦
都支离破碎
护士推着车,在窗前站住
越过她的肩膀可以看见窗外的月亮
视线放低,可以看见窗台上的泻药
整整三盒,我要在天亮之前喝掉
“可能有点疼。”
她拿起我的右手,把针戳进静脉
十一管,还是六管
当49床得知要抽十一管时说:
“我的血都要被抽干了”
而窗台上的泻药笑着对我说
“来吧,肠子”
 
5
 
我穿着竖格病号服,像个傻逼
上衣下摆接近皮带的位置
要么衣服缩水,要么病人的伙食不错
在这个时代拼命地长个
我们坐电梯准备前往钢琴厅,这名字
在这里感觉就像是地中海,泛着
绿色的波浪,阳光可以照见水底的沙子
然后爱情透明,现实慵懒
电梯里的人蓬头垢面,拎着饭盒和
装着旧衣服的拉杆箱
我们和他们一言不发,肚子的病菌
也昏昏欲睡
我们坐在钢琴厅,钢琴只是一个摆设
我们也是,医院里的人
都是
 
  
 
《月亮和斯汀》
 
我泡了一杯茶
在厨房站了一会儿
之前我在院子里
看了一会天
月亮有三分之二大
有点发红
现在我在听警察
斯汀最有名的歌
同时想到
这个春天
爱情停止了生长
我们躺在床上就像是
两个未成年的兄妹
父母去了单位
在考虑下个月的支出
和一个亲人的消息
他有可能会做一次
彻底的改变
同时
向日葵在一个罐子里
发了芽
我的一个同事
在鼓楼医院生了
第二个孩子
  
 
 
《冒犯》
 
每天下班
我需要穿过两道斑马线
然后站在一条马路旁打车
都是车水马龙的时刻
热烈而繁杂
但有一天晚上
我在斑马线中间停下脚步
就像是站立的一匹马
四周没有一个人
也没有一辆车
我可以看到下下一个路口
甚至更远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原因
其中的缘故是不容置疑的
而我的理由也足够正当
但我还是为我的唐突
为我对空旷的冒犯
感到不安
  
 
 
《孤独者》
 
他们坐在海滩上
或者站着,或者走来走去
每一个人都穿着衣服
每一个人都时不时地
望着大海
一天过去了
没有人脱掉衣服
每一件衣服都是干的
每一个人的脸上
先是阳光
后是月光
这是一片安静的海滩
海浪
和海面上的海鸥
都不好意思发出
更多的响声
  
 
 
《泰国》
 
泰国首先是海
然后是与海相关的
阳光、沙滩、椰子树
也是国王的房子和人妖
了解人妖看场秀就够了
国王用不着了解
还有就是水果
跟团游有一个项目
就是吃水果
各种水果摊在桌上敞开吃
我吃了很多
除了榴莲
 
还有就是伤心事
一艘船在普吉翻了
船倒扣在海里
几十个人很快就死了
男人女人,也有人
坚持了十几个小时
活了下来
 
一个南京女人在乌汶府
被丈夫在推下了山崖
没死
活着
丈夫说是意外
她说
她是被他推下去的
 
那天
我在南京给她打电话
她没接
  
 
 
《巴西音乐》
 
和孟冬喝咖啡
他说正在做一种巴西音乐
很复杂,有很多切分音
很多地方
和现在的歌是相反的
我没听明白
但感觉是一种很难的技术活
从A走到B是一首歌
很多人都习惯了
但从B走到A也是一首歌
这是我们不知道的
但确实是一首歌
而且值得为此努力一个夏天
歌手应该很难唱吧
在把感情放进去之前
或许会感到很为难
  
 
 
《墓碑》
 
我们会
得到一个墓碑
就像小时候我们
会得到糖果一样
这不是难事
而且风不会吹倒它
它要比我们想象得
更加结实
它也不会腐烂
比周围的铁栏杆
都要坚硬
但是一场大水
会冲垮它
如果水足够大
冲垮一个墓碑
不是很困难
  
 
 
《同学》
 
推开家门
电灯一下子亮了
我也一下子
想起了一个人的名字
卷毛
上海人的面孔
所有的金毛都是一张
面孔
上海人也是
法国人也是
你能分清俄罗斯人和
芬兰人吗
有一年我去意大利
满大街都是
好莱坞美女
而我以为会遇见
一千个
索菲亚・罗兰
他死了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
生病
请假后
再没有出现
  
 
 
《孬种》
 
你握紧拳头
如果你手心里有一样东西
它会被捂热,被握得变形
如果是一个玻璃块
血会顺着缝隙流出来,会滴
在地上。你是多么愤怒啊
在这个傻逼扎堆的日子
在这个拳头打不出去的日子
在这个只剩下蓝天白云
值得多看一眼的日子
愤怒让激动地你弯下腰去
你看着地面,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一片漆黑
而你最终会松开拳头的
你会走到我们中间
决定做一个合格的孬种
  
 
 
《老杜说》
 
老杜说
她从桉树上下来
是她,不是考拉
而我以为是考拉
考拉在桉树上呆久了
从桉树上下来
下面当然是地面
有可能是澳洲
也可能是明孝陵的神道
下来,然后
坐在雨中
一只考拉和一个人
我是这么想的
也可能是两只考拉
但老杜用的是我们
他说
我们坐在雨中
不知道接下来
会发生些什么
  
 
 
《句子》
 
“在梦里
我要开枪的时候
有人帮我开了”
早晨7点14分我醒了
在备忘录记下这个句子
7点15分或者16分
我又睡着了
 
 
 
《老陈》
 
前几天看到代薇的诗
想起老陈
我们去五台山的茶馆看他
他早早站在茶馆门口
他是从医院溜出来的
除了出来见我们
他还一个人去了栖霞寺
这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就像有一天我也可能
一个人跑进教堂
像一根蜡烛一样
站在一根蜡烛跟前
那年老陈去了马鞍山
我没有去送他





海氏,1965年生,八十年代开始在民刊、网络写作,2000年后一直坚持自媒体自在写作,居住南京。


海氏的诗


《孤独是散步在路上的资源》
 
我们总是等待别人喊自己的名字
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另一个人
就像正好赶上一班地铁
被人推上车厢
甚至被挤的正好坐下
这时表情就隐藏在身体里
除非遇见熟人
否则不会浮出表面
因为我们生来害怕对陌生流露
担心再也回不到原型
这个时候自己的名字就是
一种可有可无的忧伤
无论怎么喊
也只是他人嘴里的称呼罢了
 
当一个人的文字被五百个人看见
就成了一种罪
我们就应该在出口成章时忘了自己
给自己打上双引号
在户籍里对曾用名发一会呆
或者安慰自己喝酒断片了
记得克劳德.西蒙
用晦涩的语言把战争停留在公路上
反正荒谬和愚蠢总是伴生
也就慢慢释怀了
 
我们的祖国在另一个空间
它和我们总是隔着时间
如果你非要一个人徒步回归
孤独肯定是必须的
我们不能因为欲望误解自己是野兽
不能每天为买菜烦恼
荤素只是当时的一念之间
吃饱喝足能忘了很多事
也不需要把和谁谁的关联
记得那么清楚
我们曾经路过了谁谁
那是他们该纠结的往事
 
一个人严肃的时候就看看动画
或者在午后的茶馆
看朋友们的画帧逐渐变慢
声音也开始减速
我们可以为一个话题度过一生
或成为别人一生的话题
这一切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看你们怎么想
 


《有时候姿势比人重要》
 
你坐在我的对面
我都开始忘记你是谁
只记得你的姿势曾被定成画面
我以为这样会生长出什么来
掩盖一段羞辱的过往
在上面随手撒一些沙土
肮脏的清白就会出现在尘埃落定
结果我发觉
一切是那么多余
在世间弄清真相该多愚蠢
除非你去亲手改变
非要做一个阅读以及愤怒者
可悲又可耻
 


《性格》
 
我们热爱流动的艺术没有定式
我们热爱无根的风,分朵的雨,沉默的鸟
飞花走石,和无人察觉的失落
当我们念念有词
那一定是某个瞬间被自己溺爱了
感性之人随时可能在任何时候
任何地方,为任何事情
间歇性失常
如果把美好的都留给别人观看了
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加缪》
 
他说秋天是第二个春天
意思是说落叶成花
那么有多少个默尔索在周围
彼此观察而不想说话
即便有人跌倒了
众人感官里只有扬起的灰尘
像一段慢镜头的回放
我们都微胖到不想运动
至少是把这世界看成一组图片
你会想撕毁一张脸或者一个建筑
旁观一个生命的消逝
但我们都不能说他目中无人
一个人本来就可以活的很简单
一杯咖啡或一把椅子
就能有一种很完美的幸福
和别人无关的幸福
孤单的幸福
 


《爱尔兰人》
 
我们只能意淫一条河里
扔进各种枪支
活着时解决各种问题
然后把现金塞给前妻或孩子们
我们想象始终有一个酒吧
在等着我们光临
准备好一些进口的牛排
和红酒,一个女招待
走到某人身后帮他拔掉一根白发
这样的日子会慢下来许多
甚至被带入到影视剧中
忘了自己本土的生活
事实是我们会沮丧
像个长不大男孩
遗憾一生没有拥有过一把真枪
 
爱尔兰人这部电影
会让我们与历史上自己热爱的
角色开战,我们希望获得的胜利
为自己赢得表演一场随心所欲的口技
脱口秀或在镜头前放肆调侃一下
一生无法被幽默的主流人物
我们至少还有人想带上家族戒指
像披头士一样演唱
或像路人甲一样远离是非
 


《走路》
 
我走了两步,其实是四步
或者是八步以上的另一个说法
这样脚步声的节奏可以赋予韵律
可以把一条道路走出陪衬感来
每个人都应该这样走下去
怎么走也不关别人的事
问题是有人会走到一堆谎言里
自以为道路四通八达了
所以有了方向的选择
我也不例外
但我只想似快实慢地走着
不拐弯也懒得回头
 


《阅读与写作》
 
最好的词汇不是躺在纸上
而是立在视觉里
你可以把自己自闭在阅读状态
让语义在空气中流淌
或者干脆脱下眼镜
所有看得清或看不清的情绪
散落在书桌以及键盘的缝隙中
你本可以跳过语法错误
打出很长的句子
让无聊的日子不要憋死在身边
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就是这样耗光了一整天
等着下一天从哪一段
继续笔注不会比别人更无聊的文字
你阅读它们,因为它们也在
一遍遍读你
 


《厨子随笔》
 
我可以像莎士比亚一样说故事
尽管戏剧已经不是主流
叙事诗更是一群无聊的人
在自言自语
我喜欢烧饭的时候说一些
自己想听的情节
比如你分明已经裸了
正装被撕了一地
我一边剁着砧板上的肉
一边听他们赞美你的肤色
我切下肉皮
提到阳光下打量
看不出这种东西还有政治高度
我洗净放进高压锅
等着肉香
你却站在台上
听他们赞美你的盛装
其实你的裸露
和一块猪肉的差别
只是化冻前后的不同
我正在准备肉汤的佐料
等着史书会编出哪种结局
被大量冤魂盯上的因果
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比如我没有杀过猪
但我切过肉呀
我心怎能不惶恐
 


《给自己画圆的人是悲剧的》
 
你在四周画了个圆
站在中间积累勇气跨出去
肌肉和软组织之间相互推诿
你甚至把嗓音提高了几倍分贝
让各种仪式完全没有违和感
仿佛与天地契合
你检查了膝盖和脚踝
把圆周率和直径的关系运用到极致
你计算了风速和雨水落下的
偏离二十度的力道对皮肤的刺激程度
你对自己说今天就是最后的时刻
各种非正式声明传开了
那场交换爱情后的接力已经结束
你喝完了剩余的驼奶粉
把鹰嘴豆泡进粉碎机
各种玻璃镜都涂满了颜料
把一个画家的梦想留给下一个维度
你所介意的是究竟世界上有没有
被人指着脊梁骨的灾祸
会在十二月重新降临
你对自己说得几乎咏叹调一般
再等也不会有飞鸟而过
白给自己一种夸父逐日的心情
你的确就应该这么跨出去
但是你仍没有做好准备
四五个时辰甚至更久
路上的噪音已经微不足道
你想象摔倒的过程最后被绷带
禁锢在一个段子里
听到了他人各种热议和嬉笑
再也没有比病毒无法入侵皮肤
让内伤肿起来更显摆的优越感了
虽然你输在自己的心理暗示上
这要从童年说起
你专注了一个下午把玻璃球
弹进一个泥洞
重复无数次这个动作
你甚至听到蚂蚁在一旁呐喊助威
你脱掉袜子把地上的灰
捋成某种轨道
那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国家
你已经学会翻墙去找小伙伴
哪怕跌断了手骨
痛到无法入眠也无法说话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
母亲说这种痛是活着的一种必须
你从此有一段故事停留在
小学一年级的傍晚
父母单位宿舍楼下的围墙下
有一只甲壳虫听到骨骼折断的巨响
街对面糖果店的时间是静止的
你醒来的时候你学会了一种处事经验
让你在后来的几次抉择中
学会犹豫和左右为难
于是你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城市
无论旅游到世界的那一端
都会回到这个城市
找不到彻底离开的理由
就算给父母养老送终
把孩子抚养成人
你还是没有跨出这个圆
里面有太多酸甜苦辣的故事
哪怕痛恨自己的双脚为何迈不开步
对自己诱导了无数次
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鬼地方
除了听天由命的意外是自由的
你甚至记不得摔倒的原因
但始终没有幅度夸张地
跌出自己画好的圆圈
来一次越界的自由
 


《如果我感到悲伤了》
 
如果我感到悲伤了
就去分解那些引起混乱的念头
比如在溃坝的洪水来临之前
把崩溃二字拆成部首
多写几遍在纸上扔进垃圾桶
做好自己身体的主宰者
无论雨天里四处走动
还是浸泡在浴缸里
和水分子亲近搞好关系
这个时代我们的肺面临了
纤维化和呛水两大不可知的未来
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开心
或不小心黑色幽默伤到了谁
把那些虚头八脑的问题都丢了
那些始终不变的东西是我们的敌人
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呢
他什么时候死都成了一句诗
我想活久一点见到你们无休止地谈论卡佛
谈论海德格尔或者巴塞尔姆
就像每天我把果酱抹在面包上
在换好正装前对着窗外发一会儿呆
生活一直枯燥地美好着
没有意外也不要惊讶
 


《有一种文字叫思念》
 
1

我对你们究竟有多熟悉
才肯来到我的笔下
无论分开多久
都会在我的文字中醒来
其实我宁愿你们没有苏醒
去面对我所遭遇的灾年
留在我内心的墓地
这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2

每一次喝水都能想到溺水
我多想画出无数避水珠
神话一样撒向世间
像鱼一样生活
就不需要诺亚方舟
这样不靠谱的神话来安慰
 
3

为什么觉得华人是濒危的物种
人口不能说明问题
病毒感染的死亡率并不高
但思想一旦被污染以后
对地球而言
和死了也差不多
 
4

我的记忆里还有没有盛世
这才是我文字的难题
我不是第一个逐渐聋哑的人
也不是最后一个
我读到点燃舌头这样的句子
会忍不住沙眼复发
 
5

我没有体验过紧急迁徙的经历
战争、洪水、地震和海啸离我很远
但我一个人流浪过
知道在陌生的地方醒来
某刻突然的心慌
没有谁愿意死在异乡
 
6

我有时很向往走在队列中
彼此不熟却目的相同
如果发生在古代
你牵着毛驴我牵着马
就算有刀斧手埋伏
不就是大伙一起往前冲吗
 
7

谁说生活就一定要有血有肉
谁说为了更高的利益就要同意死亡
 
8

在没有被赶到绝路之前
我们都可以调小音量
围坐黑夜的时候可以和声低唱
我把你们留在文章的边缘
删除语录和至理名言
除了聋哑的文字说明以外
我的笔下有你们活着
就有被朗诵的一天





吴晨骏,1966生,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明朝书生》、《我的妹妹》、《柔软的心》,诗集《棉花小球》,长篇小说《筋疲力尽》。


吴晨骏的诗

 
《诗送王延钊》
 
我悲伤了好一会
当我下午从森子那里得知
王延钊去世的消息
 
他比我先投入了
死神的怀抱,他先我一步去了异境
我在南京等不到他来了
 
前年,我去平顶山见森子
森子介绍王延钊给我认识
去年王延钊又邀我去平顶山喝酒
 
我和王延钊在白龟湖边
冒着细雨,并肩散步谈心
柳树的枝条轻拂他的中年
 
和我的老年。他不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有极强的理解力
他与我一样喜欢博尔赫斯
 
他因绝症而死,死前一定疼得可怕
在彻底昏迷前,他唯一的安慰
就是把死当成玩笑
 
他要与所有的老朋友开玩笑
他要藏起来,藏到我们
难以找到的地方
 
他写散文、诗和小说
他笔名叫北鱼
他走得太早,成名作还没有写出
 
2020.7.11
 

 
《一个叫杨诗斌的诗人》
 
前几天在无锡
我遇到一个叫杨诗斌的诗人
他是小说家阮夕清的朋友
长相有点像陈云虎
 
他是大学机械专业的老师
他写的诗,像机械零件一样准确
诗中任何一个比喻都必须生动
都必须像街上的美女一样引人注目
 
他像陈云虎一样喜欢长途旅行
从无锡去西藏,去内蒙
他又像陈云虎一样,喜欢独自一人去湖边
坐在木凳上看雨、发呆
 
他请我们喝酒,赞美我们共同的
朋友袁晓庆和陈云虎
他的老家在南京。等他以后回宁省亲时
罗鸣和我会拦住他,一起喝几杯
 
2020.7.12
 
 

《回忆无锡》
 
我坐在南京的家里
思绪又回到无锡的那个下午
回到静静停泊着的南长街
这是我第一次来无锡会友
在南长街与阮夕清和孙嘉羚见面
他们的小说好得让我吃惊
 
相比于南京,无锡对我是隐形的城市
我不了解这个城市
只知道瞎子阿炳很久以前在这里生活过
阿炳的忧伤现在还聚集在城市上空
用孙嘉羚的话说,阿炳还没有挥发掉过多的自己
用阮夕清的话说,我来无锡的时间错了
我应该冬天来,在寒冷的冬天
太湖里的蓝藻都沉入水底休眠了
那时我才能看到真实的无锡
一座青山碧水边的城市
 
2020.7.13
 

 
《洪水》
 
面对泛滥的洪水
海氏从淘宝买的橡皮艇管不管用
我有点怀疑
 
这两天看新闻
湖北、江西、安徽和江苏
的江堤都告急
 
江水已经漫上了金山寺
白娘子和小青,赶快停手吧
不要再呼风唤雨了
 
我重看了电影《从海底出击》
德军的潜艇
沉到海底居然扛住了水压
 
海氏,你买一艘潜艇吧
这玩意不仅能防洪水
还能用于旅游
 
最好你买一艘战略核潜艇,海氏
你捎上罗鸣、孟秋和我
我们开潜艇去浩瀚的大海里
 
从大海深处,潜艇发射出的一枚
又一枚核弹
像璀璨的烟花
 
2020.7.14
 

 
《含情脉脉》
 
两个女人在水库边钓鱼
结果钓上一个裸泳的男人
罗鸣发了这个搞笑视频
被非亚看到了
非亚让我把它写到诗里
 
杨黎上月19日离开南京
去成都做白内障手术
结果被医生查出血糖偏高
他要先吃药把血糖降下来
才能做眼睛手术
所以老杨到今天还没出院
 
我陪罗鸣去金坛时
与老于头的同事杨医生一起喝酒
杨医生向我们介绍了心脏支架
他说,国产支架发展很快
而且价格便宜
我们没必要一味迷恋进口支架
 
我做了一个梦
我只记得其中一个场景
我在垂直于地面的高墙上奔跑
双手在墙顶用力一按
我整个人就站在墙顶
 
我很喜欢陈云虎
可惜我与他离得太远
不能经常去他家混饭吃
不能与他每天谈诗论艺
像他那个年纪轻轻死去的兄弟一样
 
2020.7.15
 

 
《南大碎尸案》
 
去年初春,我和孟秋去常州
我们在金磊的庄园里
喝了大量的白酒
次日,金磊开车把我们载到市区
丢在路边
 
孟秋要去见他在常州记者站的同事
他像一个特务,要去见潜伏在常州的部下
我们在一个大商场里
与孟秋的两个同事碰头
他两个同事神情庄重地
把我们带到商场楼上饭店里吃饭
吃罢,又带我们去一家
日式的茶馆喝茶
榻榻米和精通茶道的女服务员
都无法让我的酒后抑郁减轻
我恍惚中,听他们三个特务
聊起南大碎尸案和刁爱青
我听孟秋说,可以把这个案子拍成电影
他的两个同事都表示赞同
 
南大碎尸案也是盘旋在我心中
很多年的阴影
我经常想,做这个案子的人
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人?
 
2020.7.16
 

 
《给延钊的信》
 
延钊,你还没有走远吧
你此行有没有带上一些书
 
你先去冥王那里报到
争取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我在人间再苟活几年
随后就会去找你
 
我们未来相会在幽闭的地狱里
再没有死的忧虑
 
我们可以开怀畅饮
在安静的冥河边喝一千年酒
 
你知道吗,我在人间时常很孤独
当我看到树上的叶片就会想起你
 
我会带一片树叶去找你
当我经过地狱之门,树叶变白
 
延钊,在地狱里我们
阅读白色的书,观赏白色的树叶
 
谈论我们在人间陈旧的经历
文学依然是无尽时间里重要的事情
 
2020.7.17
 
 

《做爱》
 
杜丽娘梦中与
一书生在牡丹亭里
做爱,缠绵缱绻
她醒来后病倒,死去
葬于梅花庵旁边的
梅树下
 
三年后柳梦梅进京赶考
路过梅花庵
与杜丽娘的魂魄
做爱,杜丽娘的魂魄
让柳梦梅掘开
梅树下的墓
于是,杜丽娘复活
 
汤显祖写的《牡丹亭》
讲的就是这样
一个故事
杜丽娘的死去和复活
都由于做爱
 
2020.7.18
 
 

《对水灾的担忧》
 
下午我骑车去小区后面的
运粮河察看水情
水面离河岸顶部只剩下
半米的高度
 
河岸上一个蓝色帐篷
里,一个黑胖的家伙
躺着,上级派他来防汛值班
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
 
天仍阴着,毛雨飘飘
我从河岸的一头骑车到另一头
不时歪头看向盛满水的河
我似乎比一头猪还焦急
 
我好久没有写猪了
最近南京的瓢泼大雨只在夜里下
半夜三更电闪雷鸣
也许明天早晨我起床后
就漂在水面上,像一头无可挽回的猪
 
2020.7.19
 

 
《垃圾场》
 
我有一次
骑车去郊区
越骑,景色越荒凉
不小心我闯入一个垃圾场
几个工人
在整理垃圾
向旧货架上摆放
电视机、洗衣机、冰箱
的残骸
一个衣服破烂的小孩
挥舞木棍
阻止我前进
我怕有意外
赶紧退出垃圾场
骑到后面的
一片树林里
 
树林里有一座
被沼泽环绕的亭子
亭子栏杆上还可以看出
深红的油漆
 
2020.7.20
 

 
《世界大战》
 
未来的世界大战
是核潜艇之战
在海洋里像幽灵一样游弋的
几百只核潜艇
相互攻击
 
它们代表着地球上
不同人民的意志
 
2020.7.21
 

 
《记一次文艺界的活动》
 
昨天参加赵本夫老师长篇小说
《荒漠里有一条鱼》
作品分享会
散会后,与赵家千金寒露喝酒
我们五个人
李樯、赵步阳、郑胜成、罗鸣和我
喝完两瓶白酒,又喝了几罐啤酒
 
半夜,刘蕴慧开车带我和罗鸣回家
她开得很稳,让车子滑行在南京的寂静里
她问我俩,对她最近在Less网刊上
连载的小说
有什么看法
我说,很好啊,人物关系处理得不错
罗鸣说,老吴的赞美中有浮夸的成分
要仔细辨别他哪句话是真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
老婆已经睡着了
我倒了一杯白开水
坐在椅子上
听耳机里
古筝和二胡的合奏曲
随着悠扬的旋律
李慕白手持宝剑
在翻滚的竹林上面
飞来飞去
 
2020.7.22
 

 
《媛媛》
 
一群人走进燕皇小厨
会打牌的几人,在大厅里打一局掼蛋
我不打牌,先去包间坐下休息
 
包间里已有一个女人
她正拿一面小镜子,照额前的头发
她叫媛媛,是寒露的朋友
 
我们聊了一会
寒露闯入包间,说
不能把你们两个单独关在一起
你们产生私情就不好了
 
媛媛后来在晚宴上告诉我们
由于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
现在,她对所有男人都失去了兴趣
 
2020.7.23
 
 

《泄洪区》
 
安徽泄洪区里的
人们
正处于绝望的境地
 
洪水
淹没他们的稻田
冲垮他们的房子
 
他们像猪一样
在田里哭
在房子边喊
 
我看见了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不把他们的良田和家园淹掉
江苏就会被淹掉
上海也会被淹掉
 
2020.7.24
 
 

《三个年轻作家》
 
寒露买了一大袋馒头
去八卦洲慰问抗洪一线的
曹寇、江敏、江敏的老公郑胜成
在江水的咆哮声中
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曹寇的媳妇去内蒙生孩子了
寒露的儿子上幼儿园
江敏的儿子上小学
二十年前的三个年轻作家
曹寇、寒露、江敏都有了
继承香火的人
 
在一个夏天的夜晚
我曾去富贵山北边的排档
与那三个年轻作家喝啤酒、吃龙虾
我们头顶悬着的
是明亮的、快乐的大白炽灯
 
2020.7.25
 

 
《吸血僵尸》
 
韩国电影导演金基德的《网》
讲一个北韩渔民出海打渔
船坏了,他被水流带到韩国
韩国反间部门怀疑他是间谍
对他用刑和策反
而他拒绝韩国的挽留
坚决要求返回北韩,与妻儿团聚
电影的结尾男主角精神错乱
死于北韩军人的枪下
 
我蛮喜欢看韩国人导演的
以南北韩冲突为背景的电影
它们让我明白国家、暴力、
民主、专制、人性、自由
这些看上去空洞的概念
其实都实实在在地与人的生活相关
当人无法思考属于人的问题时
人其实就是猪
或夸张一点说,就是吸血僵尸
 
2020.7.26
 

 
《南京音乐人》
 
2018年夏天我被命运裹挟
重新捡起文学写作
我才从金磊和孟秋两人那里
知道我有个唱歌的校友
非常非常地火,他叫李志
我当时对李志毫无了解
对他的歌更是一头雾水
到2019年我想了解他时
他却莫名其妙地被封了
 
我以前知道的南京音乐人
只有吴宇清和麦田
麦田去了北京
吴宇清自杀于2017年9月
我在网上查到
2017年七八月份李志
一直在陕西和宁夏两省巡回演出
那么,9月他回南京了吗?
 
我并不认识李志
前几天上海一个做影视的朋友
让我找一下李志的联系方式
如果谁有,就请告诉我吧
 
2020.7.27
 
 

《前嫂子》
 
我老婆的前嫂子昨天死了
昨晚,我老婆陪前嫂子的女儿
去处理前嫂子的后事
 
我老婆回家后
一夜辗转难眠
 
今晚,我老婆来我书房
不肯离开
她不肯在我写诗时
一个人待在可怕的卧房里
 
2020.7.28
 

 
《杭州杀妻案》
 
犯罪嫌疑人把他妻子
剁成肉酱
从自家的下水道冲走
 
他为什么杀妻
仅仅是为财产
还是另有所图
 
人们谈论杀妻案时
很关心案子里
男女之爱的熄灭
 
代表着爱的十字架
被拆除、被捣毁的地方
男女之爱自然就不会炽烈
 
2020.7.29




 

罗鸣,1967年9月出生。南京作家,教师职业。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小说界》、《雨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四十多万字。小说《左边城市》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征文“短篇小说佳作奖"。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


送礼

 
罗鸣



对于拜访袁书记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和老婆离婚以后,我闲着没事。那天晚上,我拎着一大包礼物站在他家楼下,徘徊了一会儿,抬头朝上望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个袁书记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给他送礼呢?活到现在,我拜访过不少人,送出去很多各式各样的礼物,可从没像这次这样糊里糊涂,弄不清楚的。如果不是有一天夜里我闲着发慌,翻开记事簿,发现一张纸上写着“袁书记”以及他家的地址和电话,还有一个多月前的某月某日的日期,我是不会拜访这位我不认识的袁书记的。一个月中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和妻子离婚,单位里工作岗位调动,种种打击让我思维混乱,记忆中断。然后我又从家中的橱柜里找到了一个礼品包,里面有一瓶茅台酒,两条中华烟和一些上等的茶叶,这些礼品对我来说是很贵重的。书记的官衔和上等的礼品是有很必然内在联系的。很显然,送这些礼品给这位袁书记是为了解决一件大事。这些礼品没有能及时地送到他手里,一定是因为某些原因造成的。
经过多日的论证以后,我最后的决定是:我一定要把这礼物送出去。我要对得起我的朋友,要完成妻子的“遗愿”。
 
 
我摁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女孩问,你找谁?我陪着笑说,我找袁书记。女孩说,我爸爸不在家,你明天再来吧。
我只好拎着礼物下楼。
过一会儿,我又摁响了门铃。女孩开门不高兴地对我说,我不是对你说过我父亲不在家让你明天来嘛。我忙点着头说,是这样的,我带来的东西你先收下,等过两天我再和袁书记联系,你看好吗?
女孩朝我手上看了一眼说,不行,我不知道你是谁,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哎呀,我和袁书记是多年的朋友了,我故意一笑,我既然来了,怎能又把东西带回去呢……这样吧,我把我的名字写下来,这你该放心了吧?
女孩接过我手上的礼物,进屋找来一张纸和笔,我趴在门口的墙上把自己的姓名、地址、单位以及家里的电话写在纸上。
然后下楼,我对望着我的女孩说,谢谢你,代我向袁书记问好。
刚才第一次下楼的时候我想,按照以往办事的惯例,在我送礼之前,我一定和这位袁书记间接地联系过,他一定知道我是谁,我找他有什么事,既然这样,我把礼物留下来就行了……他说不定还不愿和我照面呢。
下楼走在大街上,两手空空,心情却格外轻松。
 
 
下面发生的事不知道是否和“送礼”有关:那天晚上,我从袁书记的楼里出来,看见路边有个销售“福利彩票”的,就花十元钱买了五个随机号码,过了两天,中奖号码公布出来,我发现竟然中了个二等奖。五千元奖金拿在手上,边高兴边想,这种好事还是前所未有的,一定有贵人帮忙。还有一件事,一天晚上,我的前妻面带笑容地来找我。闹离婚这前前后后一年多的时间,我几乎没有看见她对我笑过。她对我说,离婚这件事对我们的打击都是很大的……这时候,她的眼里换成了一种同情的眼光,她继续说,我觉得法院对财产的判决对你过于严厉了一点,所以我想把一些判给我的东西留给你,比如那张床……我诧异的望着她,我觉得她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如果离婚前,她有一点这样的心肠,我是不会和她一起上法庭的。我望着她那和善的表情,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袁书记。但我没好意思提“礼物”的事情,我认为结婚这些年,我对她还是比较了解的。
有一天,我在车间干活儿。在此之前,我是在厂机关上班的。刘厂长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亲自给我泡了一杯茶,让我坐在椅子上。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吴啊,你大学毕业分配到厂里机关,工作这些年,我们对你还是很了解的,你对工作还是很认真的嘛……听说你家里面最近出了些变故,所以我们领导觉得在这关键的时候,应该拉你一把,给你更大的关怀和帮助。
我仰起头来。
他接着说,我们根据你过去的表现和能力,由我代表组织宣布,从明天起,你回原来的岗位上班。
他的手停在我的肩上。
好事接踵而来。我记得,法院宣判离婚的那几天,我常常表情痛苦地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的鼻子和眼睛,我认为我的命相不好……我越看自己越没有信心。
这一切没有其他理由,我从内心里感谢那位袁书记。
 
 
我开始听音乐。我从街上买回一大包音乐碟,比如“许美静”之类的。我过去有这种爱好,结婚以后荒废了。我请人把我几乎空空如也的家重新装修了一下,带人把前妻留给我的床给她送过去了。我说,谢谢你的一片好心。我不想再有什么东西让我想起她啦。我想等家装修好以后,邀请厂里打字室的小红到我家里做客。自从我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她就经常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和我聊天,对我离婚的遭遇寄予很大的同情,然后帮我买盒饭、和我唱卡拉OK……厂里的人都在传说她爱上我了。
我在办公桌上放了一个精美的花瓶,里面插着鲜艳的红菊花。
……有时,我坐在办公桌前想,那位袁书记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领导,这些天来我身上发生的事究竟哪一样和他的帮忙有关……想到最后,也没有一点眉目,就怪自己庸人自扰。
我想,是不是应该再去他家一次,带一些礼物酬谢他。我可不愿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刚从厂里下班回来,把音响打开,躺在沙发上,就听见电话响。有人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是吴鸣吗?我说是的。那人把自己的名字报了一下,我觉得陌生也没听清楚,就又问了一遍,那人说,我就是袁书记。
我赶忙殷勤地说,袁书记,你好你好。
我总算听见他的声音了。他在电话里说,要我马上去“贵宾”饭店……你知道在哪里吗?他问。我连忙说,知道,知道。
挂上电话。我觉得自己挺没趣的。我责怪自己不知好歹,如今让袁书记亲自打电话约我去饭店。我感觉他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冷淡,甚至有点不高兴。我赶紧打扮了一下,临出门前,把那中奖的五千块钱带在身上。
我想,见到他面我该怎样解释呢?说我最近工作很忙?和他约好改日再到他家拜访?……不管怎样,我不能让他认为我是忘恩负义的人。
按照袁书记说的进了一个包间。包间里已坐了七八个人。我刚推门的时候,有人从一张餐桌的座位上站起来,看见我又坐了下来。我进去后问,请问哪一位是袁书记?没人搭理我。我想,袁书记还没到。
我找了一个空座位坐下来,再朝身边的人望望,发现大家的表情都有点古怪。谁也不说话,都若有所思的朝着那张面南背北的空座位上望着。似乎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等袁书记。  
过了大约十分钟,一个表情冷漠、身躯肥胖的人推门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位服务员。在我们目光追随下,他径直地走到那个座位前。他没有坐下,用目光扫视着我们。从他的威仪和隆起的肚子看,我想,他就是袁书记了。有人要站起来敬礼,他摆摆手,让那人坐下。
他一直站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轻轻咳了一下说,我就是袁书记,我和你们都没见过面,所以我先报一下名字,你们让我认识一下。
……他念到“吴鸣”的时候,我赶紧喊了一声“到”,和前面的人一样,从座位上跳起来,笔直的站立着。我觉得他多朝我看了几眼。等念完后,他先坐下,然后一摆手,我们整齐地坐下。
他脸上开始露出一丝笑容,但我看着觉得很不舒服。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收回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的目光。他说,我今天请你们来,不是请你们吃饭的,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我以为他在和我们开玩笑。
你们都去过我家吗?他说话一句一顿,你们都没见到我人?……他问的问题,我们都点头称“是”,脸上的笑容都努力绽放出来。
他妈的!混蛋!他一拍桌子,猛然站立起来。
我们都被吓一跳。
他食指伸着指着我们,一个个地指过来,在空中划着一道圆弧。他确实很生气,手指在抖动。如果是一把手枪,我们都完蛋了。也许他觉得自己失态,就又坐下来,但手还举着。
我们小心地望着他。
他长得很胖,脸像一个充足气的圆球,可脸上的青筋却能一条条地暴露出来。突然他有点泄了气地说,你们给我送礼,让我帮你们办事,我能办到的都办到了,也可能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也可能有些事还正在办,可你们……他又抬高了音量,……你们中竟然有人写了一封信来告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颓然地倒在椅子上,眼闭着痛苦万分。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家你瞧瞧我,我望望你,然后紧靠他身边的一个人忙说,袁书记,你要相信,我可不是那种人,我最恨这种人,再说,我的事您已经帮我办成了……于是,从他开始,每个人开始表态。
轮到我,我一犹豫,让旁边的人抢了先。最后,该我了,我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心扉……大家停下来,目光都盯着我……袁书记也睁开眼睛。我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我……打倒忘恩负义。
他重新闭上眼睛。过了很久,他摆摆手说,你们都走吧,把你们的东西带走,你们,我一个也不相信……你们混蛋……他气息微弱。
我们只好站起来往外走,从服务小姐手中领回自己的“礼物”。这时候,听见他在我们身后说,我把你们的情况都向上级汇报了,会有人去找你们的……
他又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我猛地停下脚步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两眼发呆。
于是我心情沉重地往外走,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我觉得我很委屈。我不是那种人,我提醒自己,可现在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刚才同桌的一个人走到我的身边,悄声问我,你有袁书记的名片吗?我摇摇头。他又问,你知道他是哪个单位的吗?我只能又摇摇头。
看来还有人和我一样糊涂。
我望着这人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想,不知道他有没有和老婆离婚,有没有中大奖……
完蛋了,我一直这样想。我为什么要给这位袁书记送礼呢……他这样做也不能完全怪他……我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反正我就要倒霉了。
 
 
我现在最想干的事情就是给小红打电话,我想找她谈谈,让她全身心地安慰我。我身心疲惫地走回家,躺在沙发上,我望着随手丢在桌子上的礼物。我没有一个人喝酒的习惯,但如果需要,我会把那瓶茅台酒喝完的。我摸索地把电话拿在手上,打通的却是前妻的手机。
在等待她接话的过程中,我差一点又把电话挂上。
她问,你是谁?我说,我是吴鸣。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我说,你现在有空儿吗?我想找你谈谈。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你来吧。她的语气并不冷淡。她现在一个人住在一套租来的房子里,我给她送床的时候去过。
我把那个记事簿带在身上。进门的时候,我发现她穿着一件鲜艳的外衣,在灯光下很醒目。但我没在意这些。我刚坐下就问她,你知道一个叫袁书记的人吗?然后把记事本翻开放在她的面前。
我第一次注意到“袁书记”三个字下面划了两道横线。
袁书记?她看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在家里找到一大包礼物,里面有一瓶“茅台”,几条香烟。我想不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几乎没思考就惊讶地叫起来说,那不是你朋友小王送给你的,他女儿上中学的事情?你怎么啦?记性这么差?
有的时候她挺可爱的。我很高兴她给我提供这条线索,我说,行了,谢谢你,赶忙站起来就要朝外走。她也跟着站起来,但脸色已有点变了。你找我就为这事?她问。手握成拳头。我看出她很失望。她现在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着。你把我从床上叫起来,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她的声音已经靠近愤怒了。我快步下楼,不想再听到后面我很熟悉的话来。
我在离她住的房子不远的地方给小王打电话。我说,小王,好久没见面了……你女儿在中学里好吗?
他说,噢……是吴鸣啊,我女儿很好,很好,这件事还真要谢谢你呢。
我故意说,都是老朋友啦,你还给我送那么重的礼?
他似乎有点吃惊地说,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提这些干嘛,一点小意思,也是应该的……你有什么事吗?
我说,我……我想问你,你还能记得你女儿的事,我找的是什么人吗?是不是一个叫袁书记的?
他在电话里笑起来说,老吴,你又在搞笑了,你的朋友我怎么认识呢?……怎么,出事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把电话挂上。我站在电话亭旁,回头朝前妻住的地方望去。唉,这条线又断了……我有点后悔刚才从她哪里走得匆忙,也许她知道我找的是谁,也许她仔细想想,能帮我找出点头绪来。可我现在再去找她,她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我的,而且,我还会体无完肤地从她那里出来。
 
 
办公桌上花瓶里的红菊花已经枯萎了,我应该换几支新的。
我坐在桌前,望着墙壁上的斑点。小红走到我身边,她用前身摩擦着我的手臂。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我听见她轻柔地说,晚上我们出去喝茶,好吗?
她拉着我的手进了一家茶馆。她坐在我的对面,小嘴抿了一口茶,然后她说,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吗?她肯定认为自己是一味美丽的灵丹妙药,可以医治我的心病。
我摇摇头。我认为我如果能把事情说清楚,我一定会告诉她。她现在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与其说的不清不楚,不如不说。我随口解释说,到了这个季节,我会有一种忧郁的情结。
她说,我说一个笑话,让你高兴高兴。
她说,有一个人到湖边钓鱼,钓了一天一条鱼也没钓到,临离开湖边的时候,他拿出一把汤勺,舀了一勺湖水喝进肚子,他对自己说,鱼今天没有吃到,鱼汤却不能不喝一口。
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用手捶打着桌面。我认为我应该这样反应的。她吃惊地望着我,旁边的人也都转过身来盯着我。
她轻声有点责怪的说,你怎么笑成这样?
真好笑,真好笑,我说,你真有幽默感,你看,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把眼镜摘下,用手擦着眼睛。
用我的手帕。她说,把手帕递给我。我轻轻地擦拭眼眶,把手帕还给她的时候,我的一只手握住她的小手,放在桌面上。
她轻声地说,你把你的心事告诉我,好吗?
看来她不想放过我。我说,我也说一个笑话给你听,好吗?他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我不想让我的事烦她。我说,有一个人给一个当官的送了一份厚礼,,想托他办一点事,没想到,这事让人给查了出来,他们都被判了死刑。在刑场上,这个送礼的对当官的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又大笑起来,我笑得全身乱抖,眼泪横飞。
她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下抽了回去。她红润的脸变成了一块青色的铁板;嘴圆圆地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再见,她边说边站起来,快步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赶紧跟在她的身后,用手去拉她的手臂。离我远一点好不好,她甩开我的手,咬着牙说,难怪你老婆要和你离婚,你神经有毛病。
 
 
我回家,我在客厅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放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灯打开,强烈的光线照着我的脸。我开始“审问”。
问:你叫吴鸣吗?
答:是。
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审问你吗?
答:我知道,是为了我给袁书记送礼的事。
问:你知道这件事的性质吗?
答:我知道,行贿和受贿一样,都是违法的。
问:知道就好。我希望你如实地坦白你的罪行,我们的政策你知道吗?
答:我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问:你给袁书记送过礼吗?
答:送过。
问:送的什么?
答:一瓶“茅台”,两条中华烟,还有一些茶叶。
问:这些东西现在在什么地方?
答:在我自己的家里,是袁书记亲自还给我的,在一家饭店里,当时还有其他人。
问:你只送过这一次礼吗?
答:我只给袁书记送过一次礼。
问:你是怎么认识袁书记的?
答:我一直不认识袁书记,只是他把礼还给我的时候,才第一次见过他面。
问:不许胡说。你不认识他怎么给他送礼呢?你这话怎能让人相信呢?老实交代!
答:我真的不认识他……我记不清楚了。我不敢骗你,我到他家,没见到他,我把礼物丢给他女儿就走了。
问:谁介绍你认识袁书记的?
答:我……我不知道……我……记不清楚了。
问:不是记不清楚吧?是不想说,不想让你的关系给暴露出来?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想包庇、隐瞒?
答:我不是不老实,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问:好吧,那我问你,你最近厂里调动,是不是袁书记帮的忙?你们厂里谁出面的?
答:我不清楚是不是他帮的忙,厂里是刘厂长找我谈话的。
问:你让袁书记找刘厂长帮忙?
答:我不知道,刘厂长说是厂里集体研究的。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我会交代的。
问:你找袁书记,送这么重的礼,究竟要他帮你干什么?你不能又说不知道,或者想不起来吧。
答:是的,我是想不起来了。
问:你自己好好想想,给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送礼,而且连送礼为什么都不知道,这在情理上能说得通吗?你想骗谁?你把我当成吃干饭的,是不是?你呀还年轻,我劝你不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答:天地良心……我冤枉啊……我真的不知道。
 
 
厂长办公室来人对我说,刘厂长在他的办公室里等我。我明白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其实几天前,我曾到他的办公室找过他。这叫自投罗网或者什么都行,反正我知道我是跑不掉的。当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然后又忙着接电话,他偶尔他抬头望了我一眼,问我有什么事吗?我见他太忙,就说没事出来了。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特别,态度也大不如前。
来人对我说,刘厂长好像有点不高兴……
我把那个包拎在手上,前些天我就把包从家里带到厂里,包里面放着我送给袁书记的礼物。我认为应该主动地把这些赃物交上去。
我进了刘厂长的办公室,他让我坐在办公室对面的沙发上。从我一进门,他就注意到我手上拎的包。我把它放在我的脚下,又朝前踢了踢。我偷偷地窥视了一下他的表情,觉得没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我低着头,听见他对我说,小吴啊,最近听了许多同志的反映,说你经常上班迟到,上班时注意力不集中,工作上出了很多差错,有这么一回事吗?
我微微地点点头,没有言语。我坐稳了等待他对我大声呵斥。
他咳嗽了一声,显然对我的态度不高兴。过了一会儿,他问,前几天,你好像来找过我,有什么事吗?
这时我抬起头来,我说,我想从办公室调回车间里上班,我……原来我还想说,我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但我不想让领导为难,不想让这件事牵连到领导……现在我没说。心照不宣总比说出来要好。
他疑惑地朝我望望,又瞧了瞧我放在脚前的包。仿佛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你是想回车间啊,我以为……他话没有说完,就离开办公桌,来到我的近前。我赶紧站起来。他如同往日一般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呀,要到基层锻炼,这是好事嘛……好吧,这件事我和其他几位厂长商量一下,你放心,我是对你这种想法很赞赏的,至于具体岗位嘛,我们研究一下再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忙摇头,脸上堆着笑。我想,看来给袁书记送礼的事也许还没有追查下来,或者……越想越糊涂。我在他的目送下,空着手从办公室里出来。经过打字室的时候,从窗外看见小红正坐在电脑前打字。我认为,我要回车间的原因,有一点也是为了不想再碰见她,不想让她见到我精神上受刺激。
 
 
我敲开门,小女孩站在门口,我说,我找袁书记。我注意和她保持一点距离,免得她突然朝我扑过来为她父亲报仇。她说,我父亲不在家。我早就料想到她会这么说的。我用手挡住她要关上的门,说,我是上级领导派来的,找你父亲了解情况。他不在家,我可以等他。说完,也没等她同意不同意,就从门缝钻进去,也没脱鞋,踩着地板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望着我。我感觉她要哭了。
我表情严肃地对她说,你父亲不在家,我要找你先了解一下情况,你坐下。我指了指她旁边的椅子。她顺从地坐下,但她的目光一直狠狠的地盯着我。
我只能孤注一掷了,我想。
我说,你父亲最近在干些什么?你父亲还在原单位上班吗?……我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我想,问什么话才能套出她父亲的工作单位呢?
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觉得我应该和气一点,消除她对我的敌意。我说,你父亲不在家,你母亲呢?
她早死了,你不知道?她突然丢出一句话。
我赶紧掩饰自己的尴尬,说,我知道你母亲早就去世了,我是问你母亲原来在哪个单位工作。
小女孩冷笑道,她没死,她跟别人跑了,跟死了一样。
看来这小女孩很狡猾。
我……我张口结舌。我发自内心地想朝自己脸上踢上一脚。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在她面前痛哭流涕,或者干脆跪下来求她,求她告诉我他父亲的情况——她父亲究竟是什么人。
我听见她冷冷的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一个骗子,你曾经有一天晚上到我家来送过礼。她说完,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客厅窗子边,身子探出窗外。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的举动吓我一跳。她不会从窗户里跳出去吧?我赶紧站起来。
来人啊——抓坏人啊——她朝着窗外大声叫喊起来。
我被吓得脸色惨白,我想,我要不要赶紧逃跑呢?……我觉得,我现在最好的出路就是从小女孩身边的窗户里跳出去……





左:孟秋,右:海氏



  记录和表达


孟秋

 
去年底的一天,我和老吴在茶客老站喝茶。一边喝茶,一边等罗鸣从苏州回来。我们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火车上。
老吴是个话不多的人,和朱朱有点像。如果我和朱朱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超过两分钟不说话,下一个开口的人可能是朱朱,也可能是我。而如果和老吴在一起,说话的一定是老吴。这是老吴善良的地方。
那天,老吴挑起了诗歌的话题。大意就是你怎么看诗,诗是什么东西之类。结论是两个:表达和记录。其实这也是老吴复出后诗的样子。几乎每首诗都是如此。你可以把它们当成记录意义上的一个个小的“史诗”,也可以从中看出老吴想要表达的东西。和老吴相比,我的诗要抽象一些。罗鸣也一直说我写得太理性。没办法,文如其人。
我和老吴认识超过20年,不到30年。中间他消失了10年。也不是真的消失,差不多这10年他一直都在南京,只是不出门。有几次外地朋友来南京,提到他,我给他打电话。他电话照接,但是不出来,理由永远是辅导女儿功课之类的。拒绝一两次后,我就不打了,默认他的这个状态。而他的复出,也是源于一通电话。不过,是他打给我。
应该是18年,有一天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老吴打电话给我。他说来了一个外地朋友,让我过去一起坐坐。内容就像我之前打电话给他一样。不过我没有拒绝,我没有女儿。
我在一个KTV的包间见到了他,没有大的变化,没有变成一个瘦子或者更胖的胖子,但是头发全白了。来自福建的朋友坐在旁边。还有一个来串门的陌生小伙子。并没有人唱歌,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天知道老吴为什么把朋友带过来唱歌。聊天间知道他们之前在夫子庙吃了饭。坐了一会儿,我提议到长江路吃夜宵。
从那天开始老吴重新回到了朋友们中间,也回到了朋友圈。他算是回来了。因为他和罗鸣住得很近,两人打得火热,勾肩搭背,一时间出入各种饭局,一个礼拜喝两三次都很正常。不过,酒多了,诗也多了。朋友圈,老吴的诗有一阵满天飞。老吴自己可能不知道,或许潜意识里他是在做弥补,他消失了十年,他在用诗把这十年补回来。当然这只是玩笑。事实是,他想写了,就写了。
老吴的回归,起了一定的带动作用,就是好像大家的“笔”比以前更勤奋了一些。说到文学上的回归,其实罗鸣比老吴要更早几年。他和我一样,差不多都是2000年左右停的笔(不写小说),工作完全把写作淹没掉了。几年前鬼使神差,他为了斗气把所谓的领导职务给辞掉了,一辞掉时间立即充裕起来,无聊之余不写都不行了。而一写似乎不可收拾,仿佛八九十年代回来了。老海在金融系统工作,年轻时被榨干之后,手里便落了个闲差,所以他有的是时间,这一二十年他还是在写,而写了只是给自己看。我是2000年中断写小说的,其中也写过一些诗,对于正常的写作来说几乎可以忽略。有了微信后,特别是有了公众号后,写得多了起来。当然仅限于诗。小说是想都不敢想。
现在的情况是,大家都在写,而且没有中断的意思。可能出于这个情况,老吴提议搞个东西,说是互相促进一下。没有人反对,只是现在已经不是80年代90年代,我们也不是20出头了。不过,既然要做,就做起来看看,谁让我们还不是太老呢。
那天天快黑时,我和老吴等到了罗鸣,我们离开茶客来到附近的一家上海馆子吃饭。上海菜很甜,这个可以记录一下,虽然近乎废话,谁都知道。表达就免了,还是让诗和小说说话吧。

 



左:海氏,右:罗鸣


海氏访谈录


受访人:海
提问者:吴晨骏  

 1、 请谈谈你对南京的感觉。你是在南京出生的吗?从小到大,这个城市给你哪些印象? 
海氏:我出生在南京,也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提到南京首先它是一个民国废都,甚至古代几朝古都的历史都有“废”的意思,这构成它的风水格局和文化沉淀的主要内涵。就当代而言,它和大陆其他城市的历史没有太大区别,就连近年来出于商业行为恢复民国情调而建立的1912和1865街区,也没有出现文化上的任何回溯。如果从建筑上看,南京遗留下来的文化沉淀在南大、南师大等等大学还是有所踪迹,这座城市众多的大学也给它留存了一些文化底气。所以这个城市始终一代接一代出现所谓文化人,他们追求不同意识形态的哲学、文学、艺术观念,他们也会交流,但基本上都是谁也不服谁,这正好体现了“废”字的风水格局。 

2、 你已经写作三十年,请谈谈你现在对诗歌的认识。与你早期写作时相比,现在你对诗歌的认识有什么变化? 
海氏:我最早在八十年初开始写作,和大多数大陆作家、诗人差不多因改革开放,受西方思潮影响,各自涉及和专研到艺术不同领域。在文学上同样经历了现代到后现代的逐渐演变。作品风格也是这样,比如早期我受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象派、自白派、意识流影响较大,九十年代我写的长篇组诗《一字三经》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经过十几年演变,我接受了口语化写作。严格来讲我不算口语诗人,算一种自我融合的特性体。说到口语,早在八十年初,我就写过一段期间属于抒情口语化的诗体,当时主要在一些大学民刊上交流,后来被西方现代派彻底改变了。由于特殊原因,后面我还会提到,自1996年以后我几乎进入了十几年自我封闭阅读和写作状态,很少与外界交流,自我阅读也很繁杂。当时很多朋友从商或工作原因放弃了阅读和写作,因为我有一个稳定收入的金融职业,坚持了下来,只是阅读扩大到经济、文学和玄学领域,比如哈耶克的政治经济论著,文学主要偏向拉美文学和美国文学,有一阵子迷上博尔赫斯。玄学就不提了,否则孟秋又要逼我穿墙证明玄学的意义。我只说一句,我不是一个无神论者,这些只是偶尔会影响我的写作思路。随着博客、微博流行,我逐渐和外界接触了,阅读面也更加杂乱无章了,这本身就是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呵呵)。 

3、 你怎么看待诗人这一身份,你觉得成为一个诗人对你有什么意义?
 海氏:说实话,我从没有把诗人当作一个身份,早期可能会有,不过那是一个一块砖头砸到十个人会有九个诗人和一个诗歌爱好者的年代。2000年以后,尤其在自我封闭的阶段,写诗只是一种习惯,有点像写日记的感受,甚至不需要读者,或者只是写给朋友或小众读者。我一直认为写作不能有约束,我追求自由自在地写作心态,这也是我为何后来几乎没有接触任何纸媒,完全网络自媒体写作的原因。我尤其不能接受为了生存,为了迎合意识形态进行文学写作。我说的有点自我,毕竟我经济条件不错,没有稿费需求,可以自我任性。也许是我觉得自己在金融职业上的写作已经属于合同化的自我出卖(2014年之前我职业上写作的各种报告每年要十几万字),我绝不愿意在思想、文学、艺术上再出卖自己一个汉字了,这里的写作完全是私有化的。 

4、 你一年写多少首诗?你一般是在什么状态下写诗?你对写诗的环境有什么要求,有没有特殊的偏好?
 海氏:这个没有统计,只能说三十多年我从没间断写诗,最近为中国南方艺术网站建个人专辑,我把各个时期的诗歌按年份诗选,发现有一大半都是废诗,过于个人化的情绪写作,没有给他人的阅读价值。我都从自媒体(hashylee.cn)中删除了,所以每年留下的也就几十首了。我写诗没有时间限制,只要闲下来,灵感来了就会在任何场所拿起手机,用wps写作。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偏好,每次我才思枯竭,只要把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拿出来重读几章,就会莫名其妙走神联想到一个灵感,至少我有十几首专辑里的诗选就是这么来的。(哈哈) 

5、 你也写过一些小说,后来你怎么没有继续把小说写下去? 
海氏:我也就写过三、四篇短篇小说,都是九十年代作品,其中一篇《贵族》算代表作品发在当时台湾《橄榄树文学》(现在他们已经说是无国界文学网刊了),《陷落的城市》被我雪藏了三十多年,今年才发布到我的自媒体及公众号(海氏发言)中,可能是96年以后我因工作、家庭等原因封闭阅读和写作后发现写诗是延续我文学创作的最佳方式吧,很多人从写诗到一定年龄改写小说,我好像没有这种规律,也许我在自己内心始终固守了一个封闭空间,里面住着一个单纯的男孩,无论多不堪的职业生涯和人情世故,都没攻破我空间里面的一颗童心,诗歌就有这个空间保护层的力量。这也是为何孟秋等一批小说家因为职业疲惫,都选择重新写诗的原因吧。 

6、 你喜欢哪些外国诗人?请报一些名字。 
海氏:这个不同时期都有不同,早期喜欢T.S.艾略特、乔治.安东尼、W.S.默温等,接着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西尔维亚.普拉斯等,后期就没有特定的,我什么人的作品都会阅读,这两天喜欢上阿布得拉提夫·拉阿比,他的《梦来到纸上死去》读的很过瘾。但是我很多喜欢阅读的不是外国诗人,而是作家的作品,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唐.巴塞尔姆、加西亚.马尔克斯、克劳德.西蒙、詹姆斯.乔伊斯等,尤其喜欢反复读他们的语感,我前面提过读小说对我的诗歌影响也是奇特的。

 7、 你交往的南京文艺界人士有哪些?请报一些名字,谈一些往事。 
海氏:八十年代初写作主要从校园民刊开始,由于我和孟春、孟秋是南京九中文科班同学,最早接触的是“南京四孟”: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后来是罗鸣,以及早年“青春文学院”的一批人。当年诗歌报搞流派大展时期,我们也搞过一些“主义”和文学社,后来不了了之。然后南京“晒太阳”运动,开始接触文学以外的艺术领域。后来“四孟”分化,孟春、孟夏不再写现代诗,一直隐居写古体诗了。孟秋九十年代也以写小说为主,孟冬也弃文去搞摇滚乐队了,组建南京最早摇滚乐队“冷击”乐队,还和“黑豹”乐队同台演出,那时我九中另一同学吴宇清(外外)就跟着孟冬、卢中强他们混音乐了,后来竟成了南京地下音乐教父,再后来的悲剧就不提了,“他们”已经给外外烧去一个庞大纸人。我和孟秋还替孟冬写过一段期间的歌词,我自己也作词作曲了几首摇滚,记得当年孟秋词、孟冬曲的一首摇滚《给我一把枪》在南化礼堂演唱后被校方吓的赶紧终止演出,呵呵。罗鸣和孟秋同期弃诗写小说了,但罗鸣至今没重回诗坛,如今却天天和体制内外大量诗人厮混、喝酒、掼蛋,他拉我进的诗人微信群都是四、五百人的群,我发现当代还有这么多人写诗,但是意识形态和写作风格差异太大。孟秋终于近十年又回归诗坛了,九十年代通过孟秋和罗鸣认识吴晨骏,记得老吴还帮我在《南京评论》发过一期诗。后来由于“四孟”都不再写诗,我也进入了诗歌写作封闭期,我和他们仅成了生活中的老友,直到近十年孟秋重新写诗,我才与外界重新交流。前两年吴晨骏也重出江湖,老吴、孟秋、罗鸣和我又聚到了一起,只是老吴白了头,孟秋脱了发,罗鸣一脸沧桑,我有颗童心变化不大,哈哈。通过他们接触了杨黎和南京本土一批诗人、作家,也和葛震、林彬、罗辑等一批画家成为挚友,艺术是相通的,艺术交流显然开拓了我的思路。孟冬再次改行从中央美院进修归来,我这些三十几年的老兄弟从没离开过啊。
 
2020年8月16日





左:罗鸣,右:吴晨骏


一个人的城市


罗鸣

 
今天我借此机会随便聊聊我的写作和这本小说集。首先我要感谢在座来此捧场的嘉宾、朋友们。在座的嘉宾中有许多的是当下中国很优秀的作家、诗人和评论家。用通俗一点话讲,你们很牛逼。你们中有的很多年前就认识,曾经一起争论、吵架和写作,有的则是通过我这本书才聚在一起。曹寇、庞培、沙漠子、孟秋、周理农还专门为我这本书写了书评。得到这些好评,这么多溢美之词我感觉很惭愧,离开写作已经很久了。有的朋友在评论中提到我上个世纪90年代的写作,虽然相隔遥远,但有些情景依然能让我骄傲和兴奋。这些评论我个人感觉有些方面还是比较准确的,有的我当年写作时就是这么想的,呈现的也比较清晰。有的则超出我对自己作品的认识,这也许就是我下一步写作的目标。非常感谢。
我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在这么多人面前谈我自己的创作。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这些年也很少参加别人作品的研讨会,不知道别人怎么表演的。对于创作理论,我知道的很少,从最初写作时,我就刻意让自己远离关于写作理论方面的书籍,也许是我身上天生就缺少一种逻辑思维、抽象思维的能力。我也不想让别人告诉我应该怎样写小说,小说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从上大学就开始大量阅读西方现当代作品,我的写作也肯定和我的阅读有关,但随着写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不在乎我的小说到底属于什么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小说好坏和什么流派主义有关系吗?正如我的小说风格反复无常,很多时候,我阅读小说文本,也是杂乱无章的,完全凭我个人喜好。我可能会阅读某个作家的一系列作品,也可能只喜欢这个作家的一部作品。比如美国作家多克托罗的《乱世之恋》(这本书还有一个名字叫《雷格泰姆音乐》,但翻译不好)。我一看到这本小说的第一页,就满心欢喜。后来在南京古籍书店看到几本封面花花绿绿貌似通俗小说的《乱世之恋》,我把它们全部买下然后送给我的朋友们。现在家里唯一一本也被我翻得惨不忍睹。正如这本书前言中所说的,多克托罗是“小说叙述技巧的革新家,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天才”。我个人确实喜欢他的语言的张力,思维的跳跃,以及驾驭结构的能力。举这样一个例子。我是想说,阅读和写作是个人的事情,我不反对经典阅读,但有些经典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从阅读喜好来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面对各位阅读大家谈阅读,也很惭愧。但我想说小说文本阅读确实对我的小说创作起了很大作用。我主要指的是上世纪的国外小说。中国小说(白话小说)本来历史就短,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更没有什么根基,更谈不上传承和发扬。中国当代文革以后的小说,我读得很少,有一些如残雪、徐星、刘索拉、余华、格非、孙甘露早期的小说,他们的实验和尝试确实刺激过我,他们不错,但对我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到今天也记不得他们写过什么了。本来想列一些名单,说说哪些国外作家对我的影响,后来想这是功成名就、盖棺定论的作家喜欢干的事情。我还没有老到快死的地步。前段时间第一次读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短篇小说集,眼睛一亮,心想,狗日的,比我还敢写,想象力比我还丰富,语言竟然还那么节制、严谨、不煽情。他出生于上个世纪40年代,在欧洲作家中排名不靠前,所以他的作品这几年才陆陆续续介绍到中国来。就我个人看来,他年轻时创作的这些短篇篇篇精彩,才华横溢。以前大家闲聊的时候,有的朋友滔滔不绝谈论经典名著,我就很汗颜,我家书架上也有这些书,怎么就不翻翻呢。连夜赶回家补课,翻出来一看,又扔在一边。惭愧。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博尔赫斯是靠阅读进行创作的。确实,有些作家对我的写作影响是根深蒂固的,至今无法抹去。比如卡夫卡、加缪、贝克特等人在我视野中出现,他们也许没有在小说技法上给我带来多大的影响,但是他们对我的小说创作观念上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小说创作是自由的,自我的。读卡夫卡的小说,再读他的日记,我发现我和他有许多人生感受是相通的。一样的对身边事物敏感,一边耽于幻想渴望成功,一边又不得不面对强大现实的折磨,甚至我有时偷懒贪玩的时候,也能从他的自责中找到安慰。正如加缪评价卡夫卡“用日常生活诠释悲剧,用逻辑比照荒谬”。我在整理我的小说,准备出书而重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小说中人物要么是失意者或失败者,或者看似正常人却总是那么弱小,变成了一种可以摧毁的东西,或者因为挣扎而心理变态,最终接受死亡的命运。其实现实中我是一个很正常的人,心中充满光明。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我和我小说中的人物有仇。
谈了半天阅读,其实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谈到阅读的作用,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就像吃和穿,有的人讲究穿,但很多时候是给别人看的,我讲究吃,是为自己肚皮服务的。在这里我不想谈我的生活经历,我不是莫言。其实,我的很多小说就是我的生活,当然也有不少想象的成分。我因为一夜斑秃而写出了《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因为和孟秋在马路工地上花了几百块抽奖没中而写了《中奖彩票》,用稿费赚回来了;因为有一天晚上在朋友家聊天,突然感觉有人趴在窗外大树上偷窥我们而写了《树上的眼睛》等等,我认为一个作家的天分应该是敏感、富有想象力和善于做梦。现在科学家还没有发明一种晚上睡觉放在脑袋上能记录梦的机器,如果有,我一定不得了。
有的朋友对我这本书中小说语言风格的变化和小说排序上提出过疑问。确实,我的小说中的语言尤其是叙述上存在着不少的差异。这本小说集文后跋中,我也提到由于我的精神状态、生活状态和情绪的不稳定性,再加上我努力要为每篇小说不同的内容(不同的故事、人物、环境)寻找到一种我认为比较适合的叙述方式。所以,这种差异感就比较明显。我不仅在意写什么,更在意怎么写。美女就该穿透明华丽一点,丑女就该穿朴实厚实一点。语言是小说最本质的东西。我不想简单地告诉人们一个故事,这只要有说书人或《故事会》就行了。我很在乎小说开头的语言叙述方式,我的小说有的就是因为开头的一两句话,便很顺利的完成了。有的小说写到一半我放弃了,虽然我知道情节怎么发展,我在笔记上记录了不少我自己感觉不错的想法和构思,但就一时找不到一种合适连贯的表达,至今也无法动笔。小说语言有时折磨着我,有时又能让我兴奋。我一直欣赏当代美国小说家在语言上的追求。美国小说家有一种更贴近平民化、世俗化而反贵族的语言的自信,我所喜欢的艾巴辛格、塞林格、卡佛等人,他们所关注生活现实的层面更贴近我的生活,另一方面他们丰富的叙事方式给我带来了不少的启发。卡佛有一段话,“如果一位作家看问题独辟蹊径,而且对此能够艺术性地表达,这位作家的作品就可能流传一段时间。”关于这本书里小说的排序,我并没按写作时间的先后排列,而是有意打乱,也是让读者能体会到我叙事风格的变化。每篇小说都是独立的,都是一个王国。
这次活动的主题是“一个人的城市”,不言而喻,我写自己的小说,写城市里的人和事,我的写作主要集中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想对过去写作进行一个小结,这个念头早几年就有了,一直拖到今年我五十岁。我很敬佩今天各位嘉宾朋友在艺术上、写作上的坚持。但我知道每个人都不容易。这本书想告诉我自己,我曾经写过,也许还有比它更好的东西需要我写出来。继续写一点东西,我想今天朋友们的到场,就是对我这方面的鼓励。
非常感谢朋友们。今天这种场合我的表述如果和日常我们相处时不一样,请包涵。晚上喝酒时,随便聊聊。说到这里应该结束了。谢谢你们的耐心,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老于的主持。我出下一本小说的时候,一定找你。

(本文为罗鸣在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图书发布会上的发言。)





左:吴晨骏,右:罗鸣



“国王”罗鸣
 

吴晨骏
 
 
对罗鸣的小说,我有很多话要说,话到嘴边,又觉得其实没有必要去说。罗鸣比我小一岁,我们相识于30岁左右,后来失联了一些年。到前年恢复联系时,我们都已年过五旬。他住得离我不远,我与他的交往一下子变得很频繁。那时,他刚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这本书囊括了他早年所写的、有代表性的小说,其中有他那篇获得《联合文学》小说奖的《左边城市》。
《左边城市》是一篇带有幻想色彩的小说,它主要的故事情节是:一个已婚男人正与妻子一起过着庸常生活,由于一个意外,他莫名其妙地走进了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在那个陌生的生活里,他与一个想不起名字的神秘女人有着暧昧的关系。小说中的已婚男人经历的离奇生活,有其内在逻辑性。而像我这样的读者,读完《左边城市》的感受,则像是受到了一种心灵的启迪,原来我们所过的庸常生活,并不是生活的全部,还有一种全新的、更刺激的生活等待我们去发现。
罗鸣的《左边城市》是1995年获得小说奖的,那一年他28岁,可以说风华正茂。这篇小说无论从叙述语言还是故事结构上,都相当成熟,它显示了作家罗鸣早熟的一面。作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罗鸣不仅在小说中提供有趣的故事,他还提供了一种世界观。
《左边城市》将真实和虚幻进行对比,告诉读者:我们以为的真实,其实并不可靠,如果换一种角度去观察我们习以为常的事物,就能看出其中的荒诞性。《左边城市》中的男主人公游走于两种迥然不同的生活之间,那么,这两种生活,哪一种是真实的?当男主人公站在神秘女人召唤他入住的“二号宾馆”的阳台上,像看电影一样,观看马路对面的旧平房里,他和妻子往日生活的片段时,他发现他与妻子在一起的时光都很虚幻。
小说结尾,他又回到了他有点厌倦的平庸生活里,回到了他与妻子生活于其中的平房里,也就是回到了他内心的虚幻里。他躺在平房里的床上,他的肉体终于回家了,可是心灵却还在别的地方和别的女人身上游荡。《左边城市》阐释了当代人心无所依的精神困境,是一篇无比忧伤的小说。
被置于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首篇的《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在罗鸣的全部中短篇小说中,是一篇较为复杂的小说。它的复杂性,在于它将小说的故事线索,隐藏于大量的倒叙、插叙、意识流之中。一方面,这是一篇显示作者艺术雄心的小说,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篇考验读者阅读耐心的小说。从这篇小说中,可以看出年轻的罗鸣曾经钟情于欧美现代派艺术,也许受到过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亨利·詹姆斯等一派心理描写大师的影响。在这些大师们看来,小说无所不能,小说中的描写可以上天入地,也可以深入人的内心。
《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与《左边城市》这两者的写作时间相隔不久。这两篇小说都是罗鸣早期写作探索中较成功的小说,它们决定了他以后小说写作的基调。如果说《左边城市》强调故事的怪异、离奇,那么《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则强调叙事方法的多样性和开阔性。
《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描写了严重脱发的中学政治教员丁克先生去世前的一段经历,它展示给读者的是一个立体的丁克先生。丁克先生的家世背景和其爱憎、性格,在小说中都有详细描述,读者最后得到的是一个熟人丁克先生的形象。丁克先生死了,死于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丁克先生所得的脱发病,损害了丁克先生的外在形象和心理。他尝试吃药、练气功、中医、绝食,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头顶还长不出头发。他觉得了无生趣,在学校教学提不起精神,回到家,遇到对自己有好感的、隔壁老教授家的小保姆,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他甚至梦见家乡的亲人在为自己举行葬礼。
某一天,丁克先生请假回家乡,与母亲见面,吃了几天家乡的大米,他头顶居然长出了一层绒毛。他欣喜万分,以为找到了治疗脱发的手段。他再次返回城里时,带来了家乡的水稻种子。他在房前的小院子里翻地播种。他的这种行为自然遭到邻居们的抵制,邻居们破坏他的稻田,居委会的人也喊他过去训话。那条咬了他的毒蛇,就生长于他的小稻田里。
丁克先生就这样把自己折腾死了。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反映了一部分离开乡土、进入城市的知识分子的困惑。这样的人,他们的根还在农村,城市生活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陷阱。他们任何想改变现状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他们只能接受城市的规则。
当然,文学批评家们可以从这篇小说里读出更多。我只简单地认为,这篇小说写出了某些知识分子的绝望感。
在罗鸣的小说里,存在着一种想象力,或者一种想象的乐趣。罗鸣赋予小说崭新的质地,他不满足于通常意义上的叙事。他运用想象力,营造非常规的故事框架和氛围。人物的情感和命运,也在他想象力所限定的轨道上运行。像《左边城市》中神秘女人的召唤和《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中在城市种水稻的情节,这些在现实中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罗鸣的小说中。
他的小说《水》,也是一篇充满想象力的小说。这篇小说讲一个人担心未来洪水会淹没城市,便日夜建造一艘木船。终于,他的船造好了,洪水也到来了。那人(船主)在洪水上划船。上游漂下来很多人,船主从水中捞起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捞起一个孩子。后来,船上的三个人之间,发生一些争斗。船主先把孩子推下水,又想杀死那个女人。不过,船主没忍心杀死女人,他把船凿沉了,自己和女人一起淹死在洪水里。
《水》的中间部分穿插了几段关于小说作者的介绍,篇幅不是很长,读者可以略过不看。如果要看,读者也可以把这几段作者介绍看成小说的外壳,把发生在洪水中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当成一个虚构人物所写的幻想小说。
《水》这篇小说中几个人物的活动,都围绕船和洪水展开。小说中的船主,从洪水中救上女人,却置女人的丈夫于不顾,任其随洪水漂走。船主救女人的行为,出于其对女人的同情,也出于他需要一个女人去为他服务的私心。如果船主同时救上女人的丈夫,那么船主的私心就无法得到满足。在小说的结尾,船主在发现陆地后,还要把船凿沉,与女人同归于尽。船主知道一旦女人上了岸,她就会脱离自己的控制。这里,船主显得很残忍,无论对自己还是对那个女人。
罗鸣在《水》中始终把对人性的关注置于重要的位置。这篇小说把人性的复杂多变,甚至人性中的恶,表现得很彻底。这种对人性刨根问底的写作,是一种有深度的写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宗教的理念去反衬堕落的人性,而罗鸣则用他想象的极端环境和极端事件,——洪水中的人们面临的生死考验,去凸显人性的自私和残忍。《水》是一篇残酷的小说,它残酷地指出,人性的确有很不好的一面,不光彩的一面,尚未脱离动物野蛮性的一面。某种程度上,人类没有未来,只有与世界同归于尽。
小说家罗鸣活跃的想象力,使他的某些小说看上去就像巨大的谜语,具有梦幻性和浪漫性。罗鸣像是一个造谜人,作为读者的我们是他小说的解谜人。有时,罗鸣会在小说中把谜底暗示出来,有时他并不打算告诉我们谜底,谜底需要我们自己去猜。在前述几篇小说中,罗鸣都通过详细的描述,指明了谜底的内容,他的写作意图也都比较明确。而他的小说《树上的眼睛》,却是一篇需要读者去猜谜的小说。
小说主人公是一对住在二楼的夫妻。一天晚上,妻子看到窗外的树上有一双眼睛。丈夫走到窗前,并没有看到树上的眼睛,他认为妻子产生了幻觉。妻子多次说看到树上的眼睛,丈夫为了安慰妻子,让妻子回娘家住几天。妻子回娘家后,丈夫每天晚上在家里与单位同事打麻将。有一次他们打麻将时,妻子突然回家了,妻子要求参与打麻将,丈夫起身去厨房给他们打麻将的几个人倒水。这时,丈夫也看到了窗外树上的眼睛。
丈夫对树上的那双眼睛感到很生气。他拿了一把菜刀,去楼下砍树。菜刀砍几下就卷刃了。他只好自己爬到树上去察看究竟。当他爬上树后,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家的窗口里打麻将的那几个人。他妻子的腿和他同事的腿紧紧靠在一起。他妻子抬头时又看到了树上的眼睛,这一次,她真看到了眼睛,大叫一声昏倒。
《树上的眼睛》这篇小说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幻觉成真、亦真亦幻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滑稽可笑,出人意料。从结局上看,树上的眼睛,是丈夫的眼睛。但小说前面所写夫妻两人在幻觉中看到的树上的眼睛是什么?这是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另外,这篇小说想表达什么?它也许是想表达夫妻关系的不稳定,也许是想表达城市生活对人的压迫感,也许是想表达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监视人们的生活。但作家罗鸣并没有在小说中直接道破其主题,他只是把故事写出来,放在那里让读者去思考。
这是一篇具有主题开放性的小说。这种主题开放性也是罗鸣小说的特点之一。
罗鸣是一个充分接受了发端于两次世界大战的现代主义观念的作家。他熟谙现代主义各个重要作家的作品。卡夫卡、冯尼古特、多克托罗、雷蒙德·卡佛、理查德·福特等植根于现实又具有强烈反叛性的作家,都是他的榜样。这些作家都有独特的个性,但他们作品的精神品质却有某些部分是相通的,最明显的就是他们的作品都有幽默的精神,更准确地说,就是黑色幽默的精神。黑色幽默,体现于罗鸣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心理特征、人物性格特征等方方面面。它就像一层雾,贯穿于罗鸣的全部小说。
罗鸣的《大床》和《中奖彩票》这两篇小说,可以做为理解罗鸣式黑色幽默的例子。《大床》讲一对夫妻装修新房需要买家具,在家具城里发现一张特别大的床。妻子很喜欢这张床,立即把床买了回去。这对夫妻在这张奇大无比的床上疯狂地做爱,以弥补以前因床小的局限而失去的欢乐。乐极生悲,妻子怀孕打胎。有一天,丈夫的远房侄子和侄媳来这对夫妻的城市游玩,需要在这对夫妻家中住几天。这对夫妻好心让侄子和侄媳在大床上睡觉,结果却睡出了大事。罗鸣在小说结尾写道:“它(大床)两个腿已经断了,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伏在地板上。”
《大床》把小人物卑微而坚韧的生活状态,刻画得淋漓尽致。那些微小的希望、奇怪的满足感和总是出乎意料的失败,是世界上大多数小人物挥之不去的梦魇。期望用大床改善生活品质和最后床腿的断掉,是一对孪生怪胎,既可笑又让人心酸。《大床》在揭示生活真相上达到了足够的深度,这篇小说娴熟地运用了黑色幽默的手法。黑色幽默以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去解剖生活,以一种诙谐的态度,让读者思考苦难的原因,最终使读者顿悟生活真相,而不仅仅是对小人物表示同情。
《中奖彩票》也是一篇写小人物艰辛生活的小说。这篇小说写一对贫困夫妻的发财梦。这对夫妻比《大床》中的夫妻更惨,家中只有400元,还要去摸福利彩票,指望能中到汽车大奖。暴富是小人物不切实际的梦想,这梦想的破灭是必然的。《中奖彩票》对赌徒心理的渲染,达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男主人公在摸彩票时心情紧张、激动,又患得患失,读者一边阅读一边替男主人公担心,可以说非常幽默,也非常黑色。
罗鸣是一个思考型的作家,而不是一个风格化的作家,至少我在读他这本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时有这样的印象。思考型的作家,写作时着眼点在于把自己所知的对人生、世界的各种感悟,通过合乎其内容的形式表达出来,即用不同的形式表达不同的内容。而风格化的作家,则紧紧抓住人生、世界的某一方面,并将其通过一种比较固定的形式展示出来。思考型的作家,有福克纳、品钦、乔伊斯等人。风格化的作家,有海明威、昆德拉、库切等人。当然,这两种作家所属的类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一个作家活得够长,他会从一种类型,游移到另一种类型。罗鸣在他的新书发布会上说,“我的小说风格反复无常,很多时候,我阅读的小说文本,也是杂乱无章的,完全凭我个人喜好。”作家本人的这种说法,也可作为分析罗鸣小说和罗鸣所属作家类型的参考。
我比较敬重思考型的作家,因为思考型的作家所冒的风险比风格化的作家大。思考型的作家每写一篇小说,都要量体裁衣,以使小说呈现最佳艺术效果。思考型的作家永不懒惰,永远创新,摈弃旧我,探索新我。这样的作家面临的最大风险是创造力的衰竭,所以思考型的作家永远在学习,也永远谦虚。我认识的罗鸣就是一个极其谦虚的作家。
罗鸣小说《你做国王的时代》,这篇小说的篇名被罗鸣用作小说集的书名,自然有作家罗鸣特别的考虑。这篇小说起着为整本小说集点题的作用。单就这篇小说来说,我觉得有几点值得读者注意:一、小说中的“国王”,是权力的代表,是权力的象征。小说讲述了一个小国的国王和一个妓女之间的故事,把战争、爱情、政变、起义等元素与权力这个催化剂混和到一起,调制出有奇特口味的鸡尾酒。二、小说的部分情节很荒诞。比如国王颁布的法令,“所有的胖子都是生活堕落者,必须减肥”、“所有的性冷淡者必须治疗”,这些法令让人民远离了国王。而国王一方面抨击妓院,另一方面又夜间去妓院与妓女幽会,国王从来不用自己推崇的道德来约束自己。三、整篇小说以妓女的口吻来写。叙述时间从当前到过去,从现实到回忆,又回到现实。叙事手法和角度,都有很强的个性。四、宏大的背景与细腻的情感,对客观事件的描写与心理描写,刚毅的国王与弱小多情的妓女,这几对矛盾都处理得很贴切,显示了作家罗鸣的写作功力。
如果以“国王”来指称一个作家,罗鸣显然是他写作王国里的“国王”。在他的写作王国里,他可以任意驰骋,呼风唤雨。他可以运用写作才华,为他小说里的所有角色,安排被那些角色自己称作“命运”的故事情节。
 
202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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