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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第三辑,2021年4月)

现在写作 现在写作 2023-01-15



现在写作,提倡在场的、与生命有关的写作


目录



芳邻旧事诗歌人物志(选)/袁晓庆

孟秋的诗

海氏的诗

陈云虎的诗

朴素的诗

开普勒星球/吴晨骏


小说


灵魂研究/吴晨骏


诗人书法


袁晓庆抄诗


艺术家介绍


罗辑的“非物像”摄影艺术










袁晓庆 ,“隐匿的新生代诗人”,作家、批评家,兼及文化史研究和书法、绘画创作。1962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居江苏泰州。作品见诸大陆、台港、美国的书报杂志。著有诗集《袁氏物语》、人物传集《泰州历代书画名家传》、《旧踪迹:现当代人文史述丛考》、书法集《袁晓庆抄诗》,与汤泓合著诗歌小说集《人间消息》、散文随笔集《萧散人语》、作家艺术家访谈录《纯粹的声音》、《拟古写今:汤泓袁晓庆画辑》。



芳邻旧事诗歌人物志(选)


袁晓庆


小琼


向众诗友陪不是

之后,要专门跟你

打声招呼:对不住了,小琼

二十号晚间的朗诵会上

我踩了你的脚。二十一号午间你

跟我说这事的时候

我真的有点惊讶

当然道歉。之后

自然不安。我不知道

朗诵会上我还有什么

节外生枝。我很担心(现在

仍然担心)没想到

二十二号午间,我

离开成都之前,我们

又见面了。这是沾宗来的光

你电话给他,吃成都小吃

我和他和金山取火一起

正在“白夜”。然后

去你约的集结地,抗日的

什么塔(又见阿哩

和冯立民)我便吃到

你递来的一串油炸什么球

过马路的时候,你说

马上到的小店,就是老成都

也没几个知道,这里是最好的

成都小吃店。落坐。你说

猪蹄花,面条、饺子、什么

和什么,一样样地说,好在哪里。我想

小琼懂的真多。什么情况下

你又说到我

踩了你脚的事,一下子

我又惭愧起来。在我

惭愧的时候,你伸出了

瘦瘦的腿。我低头看去

你左脚踝以上

浅青小肿,达寸余

两天了,你说还在疼

这时,我倒像冷静下来了

我说小琼,这样吧

我回去,写首题目叫

“刘小琼”的诗,算是

彻底跟你陪礼道歉,可以吗

你笑着,说喜欢“小琼”

不喜欢“刘小琼”。在我

觉得“刘小琼”好的情况下

当时(包括此刻)我

依了你说,就“小琼”

冷不丁金山兄说,这事没完

让我一惊,他说小琼

下次下江南,你要请她吃饭

我笑了,应该说

如释重负。我真的

如释重负了吗

看看碗里,猪蹄花

已在不觉间被我吃光

面条等等,没动




阿哩


阿哩机灵

首先,他见人一脸笑

(他平时都这样吗)

其次,嘴甜(这个

可能平时就这样)

再次,好动(众诗友

都看得出来吧)

他几次动身

来跟我聊天,都让我

觉得他是个典型的阳光男孩

二十一号的时候

他又动身到我面前

把着我肩说,晓庆哥

晚上谁还叫你喝酒

你叫上我

我全都代你干了

他就这么说得我笑了

二十二号午间偶遇

他啊地一声,说晓庆哥

我怎么把昨晚为你代酒的事忘了

我们一脸的笑,猪蹄花

可能就是这个时候

吃下去的。不过之后

他面前多了半碗

小琼的猪蹄花

小琼叫我吃面。看着

面条上浇的辣酱辣油之类

我想到胃的不堪。又想到

不能再惹小琼不快

拣了一根来尝,还是没吃

阿哩说我来,一根辣面

到了他碗里




党管生


一个党管生

就是一个诗歌江湖

在我眼里,还是个老江湖

他居然准确地说出,二零零一年

就注意到我了。这多年来

也不时到我博客看上一眼。还知道

我对他是有看法的。二十一号

夜里,他就这么

搞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想,我与你党管生

从无联系,连网上

都没有一个字的联系

你咋就知道我的。还没说

上面那些话之前,在我跟着取火

到了隔壁他和向南的房间

几分钟后吧

他开始瞅着我,袁晓庆

你是个正直的人,这是第一

然后第二,还有第三

差不多,都是夸我的话

让我听来又是差不多的准

嘿,这老江湖

还是个算命先生

我觉得好玩,我说我从不算命啊

他却是网上,他的那副标准笑脸

对我又来了个一二三

一套一套的,让我应接不暇

恰好看到,墙脚壁上

有道清晰的刻痕,我说

你是把“入围奖”的牌子

斜靠在墙脚,用脚踹碎的吧

向南哈哈,说我可以做公安

党管生却跟我探讨起

应不应该要那五百元返程钱的事

要多了还是要少了

说我说话公道,听我谈谈

呵呵,说说笑笑我还行

好像也添了他一乐

好像我和他的第一次接触

不但没什么异样,还很愉快

最后,已近凌晨五点

我掏出百元给他

是买他那本诗集(注意

并非赵本山卖拐重现)在没说

买他诗集之前,他已说

送我一本,说怎么好意思

叫我掏钱呢。我有心让他高兴

我问取火,你是厚道人

你说是给他百元,还是让他送

取火说,老管缺钱,你就给他百元吧

党管生笑呵呵地接过

我从屁股兜里掏出的钱

捏在手上晃晃作响,说

你的钱一晃就是真的

那五百元我始终不放心,潮的软的

这个党管生,管党生才是

我这么叫,乃因一熟人

叫党生,叫惯了




向阳


重庆诗人向阳

表面憨厚,内心细腻

在我厚了脸皮,请众诗友

在《自便》上留名后

他甘当第二照着做,可见

他脸皮比我还厚。一个细节

又见其了无心机:他见我

还有漏签的,便几次帮我

找诗友签来。向阳和我

成了这次众诗友晤面频繁接触的

一对。但少见他谈天

多是听别人聊,在我

夸赞文莱是真美女时,一旁

他仅插一字:真

其实,真,也配用在

向阳身上。实在的向阳

写诗之真有目共睹,这来自

他不多言时的观察。他

讲我的“事故”,没伤我自尊

倒让我几欲流泪:

“喝得最高的/是袁晓庆

他不知道/雷喑,汪宗来

一直照顾在他身边

我因此认定/这是两个

值得交付生死的/好兄弟”

向阳呵,为诗道行之深

可见一斑




白鸦


“白鸦,不认识我吧”

“你?不是那个

《火葬场的媳妇》吗”

我一下子想到,白鸦

评委,他认真看了我的诗集

呵呵,有人看我的诗

还能说出一二,我就高兴(可怕

的是你写诗而无人鸟你诗)

不担心,他白鸦

多么坦率,如何牛逼

把我和秦风、法清等人的诗集

说是“整体水平一般”,有了

开头白鸦跟我的幽默

说明,他一肚子人间烟火

如此,就可以有他

一个人的话

白鸦是否一个人物,由他

在诗歌节的演讲后

让众诗友评说

就其“叙述”一说

反正我早已身体力行

到如今,有他白鸦再来强调

我觉得真好。两年前

“《诗生活》二十年”的聚会上

我曾见识白鸦,但他

白鸦见首,不见尾

不知他如何神鸦般

飞了




水笔


“晓庆兄,昨晚整高了,未及

将书送你。抱歉。我已登机

书已托文莱转交……”

二十二号一早,水笔短信

我想,水笔没忘了读书的弟兄

在水笔还叫水笔仔的时候

给自己的博客取名:写诗如杀人

我想,这个曾经的火车司机

真他妈硬朗。之后的《遗情书》

又让我想,这个水笔

应该叫铁笔,所谓

铁骨柔肠。到了芳邻旧事

我问秦风,老德水笔他们呢

秦风说他们傍晚到

能到就好,见得水笔

却已是二十一号早间(如前

所叙,二十号晚的水笔我亦无记忆)

雨天,水笔买伞,悄无声息

带给我一把。晚酒,迟来的水笔

还有他二十年未见的俩同学

他们已显微醺。我们共坐一桌

都只能啤酒,倒也罢了

觥筹交错,难能细聊

不知《遗情书》里

的女主人近况如何,且留合影

给我以后长劲。我的身体

柔肠不缺,欠的

是狠,亦即铁骨。水笔是

我的活力榜样。水笔兄

你给我的书拿到了,扉页

你写:“晓庆兄 闲看”

呵呵,我不闲也得翻翻的

你和老德们的“伪先锋写作”

就是先锋,在我这里

即如铁甲列车




朱晓剑


沉静之人朱晓剑,书人

读评著编藏,与书有关

的事项,差不多皆有涉猎

不得沉静,岂能书人

即便芳邻旧事诗歌节上

过节,他也是一派沉静

时或一人,一角

看着一群诗歌男女。诗人

在他眼里,即如书事罢

这与他的敦厚有关

表象与内里,表里谐和

跟他一提到书,就像

对上了暗号,这时的晓剑

娓娓道来,书人书事

全听他的了。他在书界

摸爬滚打的酸甜苦辣

让我这小小书虫,又显醉意

怪不得晓剑有说,“跟袁晓庆兄

一见如故”,“亲切”

诗歌节间隙,听晓剑说书

乃意外收获,且算诗歌节

特邀书人朱晓剑

以为我独享耳

照晓剑之谓,我跟他白酒

“一口干了杯中的余酒”

这余酒,定余不少了

诗歌节之我之醉,与他有关




万萍


万萍,当然知道

成都一帮女诗人

的假面舞会上,有万萍

这次双流机场,开车带我至

芳邻旧事的,正是万萍

上了万萍的小车

万萍对同来接我的秦风说

要接的就是他吗

秦风说,是啊,袁晓庆

万萍说,啊,以为要接个女孩呢

我说,这是沾了刘晓庆的光

我说,是叫万姐呢

还是怎么称呼。秦风说小万

我说从来不称人为小

男孩我皆称作兄

又从来不称女孩为妹

万萍说,直接叫万萍吧

万萍,蛮好

但诗歌节上,好像

我只叫到过两次万萍

一我赠她书,二我敬她酒

都是二十号当天的事

之后,好像就没再见到万萍

万萍呢?这次芳邻旧事

除了诗歌朗诵会

再来次假面舞会多好呵




侯德生


二十一号下午,他第一次劝慰我

别把些事放心上的时候

一腔兄弟般的热情,就像

他习惯性的敞开衣服

敞开了胸怀

一脸的不容我多想

偶然,急促。我感觉到了

他是二十号晚的当事人之一

尚不清楚,他是侯德生

包括之前会上,他说

之所以赞助诗歌节

在于自己,也热爱诗歌

但我还是不很清楚

赞助人-侯德生-当事人

之间的关系。有人跟我聊说

你昨晚让赞助人非常尴尬

我才拎起了神。傍晚的

芳邻旧事吧外,撞上侯德生

我说侯兄实在对不住啊

一如此前,侯兄热情四射

不由分说。恰有龙双丰见状

我们仨紧紧拥抱,这拥抱

不是礼节性的那种

我们的拥抱,时间长了些

长得要让我流泪,也让我

忍住了泪。手足如此

诗歌兄弟如此,溢于言表

之后,由刘兴聪写“小猴”

我又晓得了,“我是戏蝶”者

侯德生也。我要常去

侯兄的这个博客看看




刘兴聪 以及未了篇


在我这“人物志”

的文档中,接着要写的是

刘兴聪。但只留下有关她的

四个字:“青葱岁月”

然后《星灭》:

“李文武为自己取笔名

星灭”

《法清》:

“法清的硬棒,有时会伤及无辜”

《孙文波》《大头鸭鸭》《赵原》《扇尘》

《张义先》:“老仙”

《小安》

《小苏打》:

“‘老卵’,是我们泰州

对小苏打这种人的蔑称

小年轻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呵

其实,小苏打眼里尽是人

他要人,眼里有个他

所以他这‘老卵’挺管用”

《典裘沽酒》《石光华》

《熊焱》《成都野牛》

《赵天鹏》:

“赵天鹏就是螃蟹

局外人弄不懂

不少写诗的知道

螃蟹就是赵天鹏”

《汪洋》《张洱洱》《懒懒》

《江湖海》《未满》《洋滔》

《陈衍强》《余庆双》《马嘶》

《刘小萍》《何小竹》《尚仲敏》

《龙双丰》《金山》《袁晓庆》

《取火》《汪宗来》





孟秋,1966年生人。迪伦和福克纳爱好者。写诗和小说。现居南京。



孟秋的诗



反对与婚姻


你们反对吧

排着队从东边

走到桥上来

你们愤怒吧

走过这座桥就离

新街口不远了

我看着你们走过去

心存怜悯和

稍许的不安

你们知道吗

这是我婚姻的开端

你们不知道

我当时也不知道

你们走过去以后

我身边就多了

一个人  




月光


我看过阳光的移动

从一扇窗子移动到边上的

门把手上

我没看过月光的移动

我总是看到

月亮或大或小地挂在天上

多数时候都是惨白的

像一张虚弱病人的脸

如果月光也是移动的

应该就是那个虚弱的病人吧

看完心血管内科之后

转移到消化内科

去不同的房间拍一堆片子

上楼下楼

下楼上楼

最后再去门可罗雀的

针灸失眠门诊

  



轻盈


那些从教堂里走出来的人

衣服里藏着翅膀

至少以为自己比刚进来时

轻盈了许多


而我们始终是沉重的

沉重的冬衣

入睡前沉重的不安和

恐惧




佛罗伦萨


先是在一个山顶

看到了大卫

白色的大卫

乳白色的大卫

和在书上看到的一样

只是感到小了一号

后来在

山下的一个小广场

又看到了一个

两个大卫一模一样

好像只是做了

位置移动





一伙人晃着

去附近的馆子吃饭

刚过了红绿灯

她迎面走了过来

笑着对我们说

上帝祝福大家

还说了些别的话

大概就是神爱世人

我们都不认识她

所以只几秒钟

就彼此走过去了

我们继续向前

而她有可能

被红灯拦住了




旅行


你被一辆车带进夜晚

上车时还是白天

离晚上还有好几个小时

但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无论灯光多么强烈

也只是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包括你的脸和手臂

而汽车正在行驶

它的轮子,它的发动机

甚至窗框和电台

如同它经过的房子

都已被广阔的黑暗所捕获

这个时候你已没法下车

到达某地之前

无论是一个小时,还是

一百个夜晚

你已只是这辆车的一部分

车牌,刮雨器,甚或

一个坏了的尾灯




火车


阿廖在微博写了

“一列长长的火车”

我读到后

差不多就看到了

很长的绿皮车厢

半新不旧地开着

在不远的地方

拐了一个弯

然后

嚇哧嚇哧地向前

等到了下一个车站

它停住了

蒸汽散尽

安娜

站在月台上

苏菲·玛索演的




云雨


拉开窗帘

阳光扑进来

直接锁定床

床上没有人

只有

两朵过夜的云

和一滩

就要晤干的雨




妻子


我写诗的时候

妻子睡着了

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个时候

很多妻子都睡着了

她们身边睡着丈夫

或者别人

或者空着




昨天的事


我不想写悲伤的事

但昨天我经历过

一个朋友死了

很多朋友去送别

大家聚在一起

抬头看天上的电灯

低头看地上的云

大家很默契地

踩在云上

我想写的是

悲伤也是一种情谊

朋友走了

我们一起去送行

我们踩在云上

会感觉离他不远




海氏,写诗,偶尔写写其他,个人网站或公众号为《海氏发言》。



海氏的诗


 

黑暗

 

不要用无尽的黑暗恐吓我

尤其在我老去的时候

我用散步在黑夜里

表明没有把大明路上的时间

当作一回事

月光可以被遮掩

空气可以停止流动

我善于行走是因为我体内

始终有一道光

照亮了九龙雅苑

 

 

 

猪激素

 

他坚持上班最后一个离开

从抽屉拿出针管

用自嘲的口气说到

既然猪已经占据了所有职位

我只不过给冷漠的猪队友

注射点爱情

猪圈就该有猪圈的喜庆

让世间的不公

在喜剧的荒诞中

脸红

脖子粗

 

 

 

 

如果你当不了一个流氓

就把自己的手洗干净

放到阳光可以晒到的地方

也可以假设它们是一对动物

无论它们拍到哪里

都与你无关

但你不要一味地把它们插进裤袋

你必须尊重

它们有挥舞的自由

 

 

 

冬至

 

你觉得冬至不太冷

是因为今年都比较凉

有些人凉在街上

有些凉在水里

最可悲的是隔离在家里凉了

就像里尔克说的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去

我们这些剩下的人

是活着的嫌疑犯

也是时间检验的证据

 

 

 

新年新文字

 

我要请所有目光暂时离开

因为我要处理一些文字的尸体

趁着天阴把最后的句号和感叹号

合葬成一组墓志铭

一切都应该重新开始

用酒精消毒键盘

让每个字符呼吸到新年的空气

文字要么在语言中活着

要么就该死在时间里

我不仅仅要它们活

还要它们在我的手指下尖叫

一次次高潮

 

 

 

送束晓静去地铁站

 

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

而且不是直行

就像对话的语气

可以委婉

也可以为了下一句而存在

关键冬日的阳光太好了

它不在乎我们怎么想

只是晒得我们

很舒服

 

 

 

法制社会

 

他和她都喜欢黑夜

在黑夜里行走

有祸福或生死难料的快感

尤其她把日常生活当作

囚徒的禁锢

治安太好不得不越活越无聊

他总幻想夜晚变身

在月圆下嚎叫

每夜都往幽静偏僻处走

却常常会遭遇她

在她赤裸裸地注视下

他还是低下头

这两股憋屈的气场

擦身而过

 



慈悲

 

每次独处一段时日

就觉得有许多自己散落各处

他们是被各种欲望带走的

一到散步时刻

我就担心再走失一个

只要时间这种维度不肯消失

三维的人格将一直分裂

直到能量耗尽

最后一个我

死去前肯定满怀了慈悲



 

平淡是一种诅咒

 

1


我把一盆栽植物抱到阳光下

觉得这个动作一直在重复

然后往楼下张望

仍然是熟悉的感觉

好像提醒我忘记了什么

接下来可能会有残酷的真相

我表现最恰当的反应

才是我想知道的

 

2


我想知道它看上去像什么

尤其感觉不敏锐的时候

因为这种时候想象力

总想把最好的概念

灌输到我的意识

我突然觉得

我应该包容眼前的一切

尽管它什么也不是

 

3


每次为胡思乱想惋惜的时候

就去读一些意识流的句子

这些会常常出现在

孟秋的诗中

就像我陪着他绕来绕去

有了一种哪里也没去

的快感

 

4


我有很多坛坛罐罐

以前写过家人很反感

它们被堆在阁楼

这是我管理事务的一种态度

只有处女座才会把纷乱的生活

整理成人人喊打的

抽象概念

 

5


我在等一个信条的诞生

把故事分行成句子

这样生活会膨胀

会向不确定的地方扩张

会把本来很安静的人

弄的都很紧张

 


 

他们说现实是梦的投影

 

1


梦见自己抱着五六个光头

像蛋一样孵着

周围光头越来越多

发出一片嘤嘤声

我多么伤悲

我没有足够的胸怀

可以孵化出一个开智的天下

 

2


在梦里神话自己

是童年就有的游戏

学习命理以后

梦到飞翔开始有了无奈感

尤其总是飞到同一个地方降落

醒来时对已熟知的城市

思念到流泪

我在地球上找不到它


3


我们就应该平凡地活着

因为神性厌倦了无限

我写了一首小诗

放在你的枕边

等你醒来我正好死去

白天和黑夜在交替

生死总是错过

 




陈云虎,1962年生,写诗,高级工程师。

陈云虎,1962年生,写诗,高级工程师。



陈云虎的



那时


妹妹在洗衣服

我把一块手绢掏出来

妹妹说给她洗

我就给她洗了

  

那时穷

很多人口袋里

有一块手绢

叠成正方形

塞在裤子口袋里

  

那时没有电脑

也没有电视机

更没有私家车

但我很留恋

  



母亲


灵魂存在吗?

这是我一直思考的

五岁思考

七岁思考


母亲去世时思考

毎年清明前思考


我有三年没有

回去扫墓了

这使我很自责。




绝迹


我必须跟一些人一些事

绝迹,现在是时候了

新冠病毒已使这个世界

很乱,我再不绝迹

就要像那些得新冠的人

离开人世,或终身残疾




李白的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我舞影零乱,我歌月徘徊


这是李白的诗

我节选了几句

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说说




写诗


你以为写诗是玩吗?

哦,那是卖梨膏糖的货郎鼓

干的事


你以为写诗

是吸引眼球吗?


哦,那是广告策划者

或影视人干的事


写诗是自己独自

面对这个世界

发出的嘶喊或嚎叫




耶稣


耶稣在海边行走

看见兄弟俩

说:“你们跟我来”

他们就跟他走了


耶稣往前走

又看见兄弟俩

说:“你们跟我走”

他们也跟他走了


他们都是打鱼的

因为耶稣说

我让你们得人

像得鱼一样




彼得


彼得听见鸡叫

才想起耶稣的话

那时在大祭司该亚法的

院子外

天还没有亮

彼得想起耶稣的话

就跑出去哭了




杀人


一个男的在海堤上走

把一个女的杀了

仅仅因为她长得漂亮


十天后她被发现

埋在沙堆里

他被判了死刑!




一首好诗


一首好诗多么简单

一首好诗又多么难


就像一个人

站在你面前

你看见他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首好诗

大概就是这样的

像一个人

站在你面前

既简单又复杂




三个画面


如果你有一架很大的望远镜

将看到三个画面:


1、头朝西

脚贴着地

悬在空中


2、头朝东

脚贴着地

悬在空中


3、像你现在看到的我

脚站在地上,立着





朴素,女。诗人。



朴素的诗



回城

 

7分钟路程,母亲走了15分钟

此时,她坐在站台石阶上

擦鞋子上

泥巴

 

一张湿巾擦完

抬头

看我

 

 

 

去一个地方,需要想那么多

 

哪种交通工具。哪个车站。什么月份

穿什么衣服。带什么东西。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么从容周全,似乎还没动身,就想着回来

连做客,也不像。好像那个地方没有人

也没有东西。需要带上一些,做个伴

那你,要不要带上一棵樱桃树

 

 

 

想不出答案

 

“总是正确的人是什么样子。”

是一首诗的题目。诗,有25行。我正想问,总是正确的人会哭吗?诗人也在问。没有答案。

 

我也没多少时间想。孩子们已经排好队,可忽然又下雨了。昨天,一个地方下大冰雹,这里也开始变冷。

 

 

 

平行

 

她很慌乱。东奔西走的

没什么可说的。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这样

许多次,无功而返(原路)

可她还是要走

不停地

 

每个深夜。她都在听一个声音

以她最熟悉的方式

发出来

 

 

 

“我们日常的用食,今日赐给我们”

 

它们在简单的包装里

鸡蛋,粥,菜饼子(或者面包,牛奶

来不及去早餐店时)

以前,偶尔会想到这句主祷词

现在我常常念叨。在我减少一顿主食

把晚餐,改成一点水果

这样的每一个早上,我是空空的

一杯净水。之后,坐着,与食物们

我的身体,因渴望而异常地

兴奋、愉悦和满足

 

 

 

凝固

 

碎花床单。卧室门关着,窗子关着

帘子自然的垂着、皱褶。灯亮着

柜子。书。水杯。梳妆台。化妆品。电脑

衣架,衣服。藤编筐子。两只海螺

一切和一切影子,一动不动

 

呼吸,很轻的呼吸。翻身,偶尔的

动一下。时间,跟着晃了晃

 

 

 

仿佛悲伤没有来过

 

棚子拆了

垃圾也收拾干净了

人们散去

街道,又空出来了

阳光,照射在水泥地上

温度升得很快

没有背书包的小孩子经过

哦。今天周六

菜场是另一条街,这条街走到头

转弯,就是

你想去买一顶遮阳的帽子

 

 

 

在没有阴雨的日子

 

如果你离太阳很近,又没有遮拦

一睁开眼睛,就正好看到它

升起来。它从不急冲冲的

它总是先好奇地拱一下,再跳出来

你在回忆,昨天它落下去

黑夜漫上来时,你不舒服,你说,夕阳

 

另一面,发生了什么呢

你看,它过来后,变得那么年轻、懵懂

它在追着你

 

 

 

你,不要让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们坐着。我一直在说这句话

对你,或者不是

一个毫无意义的句子,加上停顿,14个符号

你没看,也似乎没听

你伸出右手,我就会递过左手去

而我们,从未动过

“你别让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啊”

我加重语气。站起来。离开

你也站起来。离开

 

 

 

“你是最好的。你很优秀。”

 

每天,他都会对我这么说

一开始,我只是笑

当他是个孤独的孩子,看见喜欢的

小物什。他递过来的阳光

越来越多。我全身亮起来,像一片

这个春天新长的叶子。微风中,轻轻抖动

 

来呀,来呀

他在更高处微笑地招手

 

 

 

每个清晨,都生有翅膀

 

鸟儿,又在窗子外面,鸣声清脆、动人

让人心生欢喜,清晨真好

即便是雨,或阴。也即便鸟声之外

有嘈杂。我也因此庆幸

我的楼层不那么高,也不那么低

亲爱的人,你若手捧鲜花或提着蔬菜

经过,我轻松地就能看见

 




吴晨骏,1966生,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明朝书生》、《我的妹妹》、《柔软的心》,诗集《棉花小球》,长篇小说《筋疲力尽》。



开普勒星球


吴晨骏


1.


开普勒星球距离地球1400光年

处于文明晚期

男人已全部灭绝

现在的开普勒人都是女人

她们单性繁殖后代


开普勒人特别能唠叨

从早到晚像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

为了寻开心,她们中的一部分人

伪装成男人

去假装勾引开普勒的女人


开普勒星球上的法律很简单

只有一条:“永远忠于开普勒女王”

现任女王名叫王小拧


2.


100年前开普勒星球上

爆发过一场机器人革命


王小拧率领智人打败机器人

登上女王的宝座


王小拧500多岁了

她身上的每个器官都已换过好几遍


开普勒星球上最流行的游戏

是抢女王派送的红包


红包里装有黑洞

黑洞等同于地球上的黄金


它没什么实际用途

只能用于炫耀


3.


黑莫尼章的载货飞船

把我丢在开普勒星球,又飞走了


我目送她船尾拖曳的火

消失在蓝色宇宙中


度过饥寒交迫的第一天后

我在一座废弃城市的边缘遇到桃小怪


她把我领进她家里

向我讲述了开普勒的历史和现状


桃小怪涂着厚厚的口红

手捧一束黄色菊花,戴着大耳环


4.


开普勒星球上曾经有个

叫卜鹿卜鹿的女人

她失恋了

偷一艘飞船

去了地球


她那艘飞船

降落在中国浙江

开普勒女王王小拧

派人去过浙江

寻找飞船的残骸和卜鹿卜鹿


卜鹿卜鹿现已从浙江

逃到陕西一处偏僻的小村子里

与她的儿子相依为命


5.


我站在桃小怪家门前

看向城市里东倒西歪的楼


昔日的马路上

空无一人

铺满了菊花的黄色

和粉黛乱子草的粉色


我敲桃小怪家的门,问

可以给我一口水喝吗?


桃小怪放下手里的菊花

带我去她家的后园

从一棵老桃树边的水井里

提上来一桶水


桃小怪说,她家还没有来过陌生人

她问我从哪里来

我说,我是地球的逃犯


6.


开普勒星球上的黄昏

美得醉人

血红血红的光

把桃树下的

我、桃小怪和低眉浑身涂遍


低眉住桃小怪的隔壁

两家共用一段院墙

她们打开小门

就能去另一家的院子


风吹落一地桃花

低眉低头抚摸她的短尾猫“米小美”


我请她们把我

引荐给开普勒女王

低眉皱了一下秀眉说

女王不可能见你

你是男人,我们星球不欢迎男人


除非你去贿赂青未了

青未了是我们

女王王小拧

最喜欢的人


低眉的白裙子拖到长椅下

桃小怪轻轻地哼一首歌

声音很嗲

我抬头望着天上的红云


7.


低眉对我说

青未了爱哭

你送一只盛眼泪的盘子给她

她会带你去觐见女王


我乘坐低眉的量子飞船

停在一片竹林前


青未了穿一袭青衣

手持竹笛迎接我们

她有仙女一样的容貌


我递给她闪闪发亮的银盘

那是黑莫尼章送给我的告别礼物

青未了嫣然一笑


她推开竹篱的门扉

请我和低眉坐在石桌边

沏了一壶紫色的花茶端过来


我想在开普勒住一段时间,我说

希望得到女王王小拧批准


青未了说,你先听我读一首女王的诗

漫天的雾中,青未了摇头诵诗

她丹唇吐香,引来一只蝴蝶


8.


迷迷糊糊中

我听到波浪撞击岩石的声音

窗口射进的阳光

正好落在我眼睛上


我躺在一个房间里

房间门上有一个小洞

通过小洞

一个女人把一盆饭菜塞进来


吃吧。她说,这里是监狱

你这个外星人老实点


我接过饭菜盆,高声喊

我要见青未了,我要见女王王小拧


门外的女人说

我再说一遍,这里是监狱

我是看守,叫朴素

我们的监狱长叫莫莫


9.


我在监狱里待了多久?

半年,一年?我记不清了

开普勒星球比地球,自转快十倍

我牢房的窗口,刚刚还明亮

转眼就变黑


每天朴素给我送一次饭

隔几天莫莫就把我提过去审问

审问内容集中在这三个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开普勒星球的?

你怎么来到开普勒星球?

你来开普勒星球有什么企图?


我每次的回答都一样:

我是从卜鹿卜鹿的口中听说

开普勒星球的

我当时在地球上的中国浙江旅行

山路上遇到一对迷路的母子

我把自己的干粮给他们吃

那母亲卜鹿卜鹿告诉我

在遥远的星系里有颗开普勒星球


我也坦白了我乘黑莫尼章的飞船来

以及我来开普勒纯粹是为了避难


10.


我在牢房里酣睡

牢房的门突然打开

朴素出现在门口


她用一大串钥匙指着我

你,起床,出来

我慢吞吞地爬下床

把身上斑马条纹的囚服拽平整


朴素押送我到监狱院子里

把我交给一个长发女人


这是严小妖,女王王小拧的卫队队长

你跟她走吧。朴素说


办完囚犯交接手续

我登上一艘飞船

飞船里除了我和严小妖

还有短头发的女人桂鱼

桂鱼驾驶飞船


11.


飞船降落在王宫前的草坪上

一个叫草钤的女人为我们引路

我后面跟着全副武装的严小妖和桂鱼


我走进王宫的大厅

被安排坐在一张红色椅子上

过了一会,青未了和女王王小拧

飘进大厅,坐在我对面


青未了剥开一只橘子

分了一半给王小拧

王小拧把橘子一瓣一瓣放进口中

她们都有很白的牙齿


吃完橘子,王小拧喊来宫女落莎

递给我一本印着开普勒文字的小册子

王小拧说,我的诗集《嫁给诗歌的妖精》

你拿去看看,落莎会给你安排住宿,去吧


落莎的飞船飞到山顶

山顶有两间草屋

落莎住一间,我住另一间

她教我学习开普勒文字

教我背诵女王王小拧的诗

整个星球上只有女王一个人写诗


我帮落莎去森林里砍柴

休息时,我坐看恒星升和落

云雾穿过我的身体,时间消失不见






小说


灵魂研究


吴晨骏



自有灵界以来,就是人常说的“开天辟地以来”,灵界共发生了三次大的变故。这三次变故都是由人间的战争引起的,一次是原子战争(一千万年前),一次是反物质战争(两百万年前),一次是“人造黑洞”战争(七十万年前)。这些战争造成死人无数,地球人口从一百五十亿骤降到五亿,并逐年减少。根据我们灵界的统计部门今年清明节发布的数据显示,地球上每年新出生和死亡的人口之差,同比仍呈0.05%的负增长趋势。而死亡人数的增多,势必引发灵界各方面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灵界是为人间服务的。比如我所在的部门,是负责回收、整理和筛选人类灵魂的。

在原子战争之前,我们每次收集灵魂的过程都富有诗意。我们牵着那些懵懵懂懂的刚出窍的灵魂,穿过鬼门关,踏上黄泉路,登上奈何桥。桥下忘川河里还传来潺潺的水流声。在桥的中间,站着我们部门里妖艳的孟婆,她给所有经过的灵魂灌下孟婆汤。然后,我们再把灵魂带到灵魂仓库加以鉴别。优质的灵魂随即被我们发送到高一级的部门,由那些部门决定灵魂是重新投胎人间还是转化成神仙在灵界工作。而一些残破的、污秽的灵魂,就只好被打发给下级部门,作为报废品申报处理。当然,为了防备上级部门突然向我们索要优质灵魂,搞得措手不及,我们也会经常在本部门灵魂仓库的专用保险柜里留一些上好的灵魂。

从回收到再投胎所产生的灵魂总数的损耗问题,将由灵界著名的灵魂制造厂解决。一旦人间出生率提高,灵魂短缺,灵魂制造厂的机器就开始忙碌起来。在制造厂车间的墙上张贴着巨大的横幅标语:我们的目标,是使每个婴儿得到完美的灵魂!标语的字是用已报废灵魂的碎片拼装而成。由于灵魂本身的特殊质地,当工厂在晚上停机,车间里充盈着茫茫黑暗时,标语的字就会闪烁着蓝幽幽的光,好像在倾诉着什么。

可这些惬意的时光现在已一去不返了。现在人间所需灵魂数量,远不如从前。人间的三次毁灭性的战争,使得数以亿计的灵魂滞留灵界,我们所有仓库里都塞满了灵魂,很多品质还不错的灵魂被胡乱堆放在仓库角落,几十万年、几百万年都得不到投胎的机会。先前红火的灵魂制造厂早在一千万年前的原子战争时代就彻底关门了。整个灵界从那时起,就再没有荣誉感可言。

灵界的神仙们整天闷得发慌,他们聚在一起时,总是在谈论一些玄而又玄的问题:灵界是怎么诞生的?是先于人间就存在,还是仅仅是人间的一个镜像?如果地球毁灭,灵界会消失吗?除了为灵界的存亡担忧,神仙们也常常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评判人类,比较尖锐的对人类的质疑是:人活着时为什么总假装忘记自己会死?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解闷方法。最让我沉迷的,还是研究揣摩那些形态各异的灵魂。每天晚上当我完成勾取灵魂的任务回到住处时,我就会把一两个灵魂平铺在桌面,在尸油灯光中,用人眼做成的放大镜对着灵魂的表面瞄来瞄去。说实话,我在灵界属于相当不起眼的角色。我们部门的整体技术含量并不高,这也很大程度上掩盖了我的才能。我对灵魂研究的痴迷,还常常被我的同事,工作时协助我勾魂的牛头、马面等小神仙嘲笑。不过我懒得和他们计较。经过几百万年的努力,我在灵魂研究上总算取得了一些进展。

通常在灵界,最具有代表性的、也最被推崇的灵魂技术,是把灵魂转化为神仙的“仙化术”。也就是使灵魂不需要附着肉体就可以重新获得思想和自由。通俗地说,就是把一个仙格的“自我”的观念注入到从死人身上抽取来的灵魂中。我就是得益于这种技术才具有了行动的能力。还有,灵界也相当认可“投胎术”。在灵界的黄泉路上散步时,我常听到有神仙嘀咕“投胎是一门学问”。投胎到富贵和权势人家,与投胎到贫寒人家的区别还是很大的。除仙化术和投胎术之外的灵魂技术,神仙们大多看不上眼。我每天工作中使用的勾魂术,在别的神仙看来,低贱到“只要是个神仙都能做得很好”。

我在孤独中取得的灵魂研究成果,不同于灵界主流广泛运用的那几项技术。我想在灵魂的“记忆和自我的关系”上找到突破口。众所周知,孟婆汤的作用是清除灵魂对前生的记忆,使灵魂成为空白的载体,以便获取新的自我。我常思考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自我就一定只能注入到没有记忆的灵魂?假如自我不能注入有记忆的灵魂,那自我与记忆难道是同一个东西吗?灵魂以往的记忆到底怎么就妨碍了灵魂新的自我?

刚开始研究那会儿,我曾经向孟婆打听过孟婆汤的成分。据外界传言,孟婆汤是由彼岸花、忘川水和忘忧草组成。我问孟婆是不是这么回事。孟婆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每天给灵魂喝的汤,是灵界的质检机构“灵界科学研究院”专门派发的。而灵科院是一个很神秘的机构,它共有二百多个终生院士,院长是大名鼎鼎的崔判官。由于神仙是可以不死的,所以那些院士一直把持着灵科院各个重要部门,他们经常在灵科院院刊《灵魂操作指南》上对外公布经他们研究的灵魂技术。

我特地找来这个期刊的创刊号,它印刷在报废灵魂的碎片上,因而有些发光。翻开第一页,就是崔院长的大作《灵魂的基本属性》。崔院长分析,灵魂有两个基本属性:其一,灵魂虽具有物质的外形,但它不属于物质,所以灵魂质量m=0,在地球上处于失重状态;其二,灵魂具有记忆功能,它能记忆人或神仙活着时所经历的事件。然后崔院长分二十多章讲解了这两个属性。激起我兴趣的,是他说的第二个属性,即灵魂的记忆功能。崔院长说,灵魂的记忆区,分外层、中层和核心层。他详细分析了这三个层次的记忆区是如何把记忆内容统一起来的。在谈到灵魂的“自我”时,他只一带而过,他认为自我是外在于灵魂的,自我不属于灵魂。自我只是暂时栖息在灵魂上。就像灵魂可以随时脱离肉体一样,自我也可以在特定条件下自动离开灵魂。对他说的这一点,我倒有些体会。我每次从死人身上勾回的灵魂里,都只有记忆,而不存在自我。那自我可能比我的到来早一步,已经像一阵轻烟一样从垂死的人灵魂上飞走了。

但为了注入自我而清空灵魂的记忆区意味着什么?他没有说。

于是我决定着手试验,用试验的方法为我的疑问找到答案。科学的任何进步都是建立在大量失败的试验上。这一名言,我忘记是哪位灵界高仙说的了。我刚开始做的一些试验的确都失败了。

试验的首要条件,是需要把几个未经孟婆清除记忆的灵魂带到我的住处。这倒不难办到。我在一次执行长途取魂的任务时顺便勾了些腐尸花和猫狗之类的精魄送给孟婆,算是给孟婆行贿吧,孟婆在灵界也是寂寞得很,她很乐意接受这些古怪的玩意。除人之外的动物和所有植物,都是没有灵魂的,它们只有不能成型的精魄,它们死了以后,其精魄也就散了。要取其精魄,只有在它们快死的时候,用人的灵魂粉末迅速将它们的精魄定型。我在勾魂领域做了这么多年,这种小技自然早就掌握了。我行贿之后,在下一次过奈何桥时,孟婆趁游巡小仙不注意,端着汤碗,偷偷招手让我背着几个带记忆的灵魂顺利过桥。

我的试验步骤是先将记忆从灵魂中分离出来,放入我自制的烧杯中,再用我自学掌握的“造我术”造出来一个人格的自我(人格的自我相比神格的自我,更容易被造出来。造人格的自我所需的原料,可以从精神病人或杀人狂的活体上提取),与烧杯中的记忆混合。然后在烧杯中再添加一些催化剂。催化剂是我精心挑选的杂七杂八的动植物精魄。根据我的设想,在烧杯中所有成分都充分反应后,反应的产物再植入空白的灵魂,就会生成一个带记忆的、介于神仙和人之间的新的种类。(我也考虑过另一种试验方案,就是直接把自我植入原装带记忆的灵魂,但很快我否定了这个方案。因为一个带记忆的灵魂,其记忆的内容过于庞杂,填满了灵魂的每一个部分,没有孔隙容我将“自我”硬生生地充塞进去。)然而我做的一系列试验都没有成功。

我没能创造出有行动能力的新种类。试验得到的都是没有记忆的、自我也所剩无几的灵魂。这些试验过的灵魂后来都被我用私下掌握的投胎术投到人间,变成人了。灵界不允许投胎部门之外的私投,不过我没有办法。如果我的试验被灵界官方发现,后果会更严重。我怀疑问题出在我分离记忆的手段不到位(我使用的是机械抽吸分离法,而不是孟婆汤一类的溶解分离法);或者那些记忆在我将它们与灵魂分离时,受到灵界气氛的干扰而失去了功效;或者由于几次世界大战,人类灵魂的记忆功能极端衰弱,记忆内容看似饱满,而实际空无一物。为了继续试验,我现在必须首先解决分离记忆的问题,我打算向孟婆要一些汤,来做一做溶解法和机械抽吸法的对比试验。还没等我向孟婆开口,在不久后的一天,我就知道了灵界的一个秘密。情况的变化使我不需要再向孟婆开口了。

原来按照灵界亘古不变的规则,孟婆在给灵魂灌汤时,总是站在奈何桥上的固定位置,这是有其道理的。孟婆汤是一种能迅速溶解记忆的溶剂,这种溶剂无色无味无影,它贯穿灵魂的瞬间,就把灵魂里所有的记忆都冲刷到奈何桥面,再由桥面的下水孔流淌到忘川河水里。忘川河水裹挟着无数的记忆奔涌向前,在遥远的叫“藏忆谷”的山谷里,汇聚成一个硕大的水库。这个盛满记忆的水库,对我太重要了,它简直就是一座宝库,它解决了我目前遇到的所有麻烦。这天大的好消息,是给孟婆送汤的小仙苏灵儿告诉我的。苏灵儿在灵科院的快递部门工作。

所有的神仙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外形,我的外形是舌头伸得老长,白面白衣;孟婆是一个中年丰满女人的形象;而苏灵儿则是活泼的少女形象。苏灵儿有一回在给孟婆送汤时,被孟婆留在住处闲聊。在那里,苏灵儿发现了我给孟婆行贿的几个精魄。孟婆只好把我给出卖了。苏灵儿便兴致勃勃来找我索要精魄,她还点名要玫瑰花和牡丹花的精魄。有了几次来往后,苏灵儿无意间透露了藏忆谷水库的秘密。我内心一阵狂喜,但表面上还是一脸煞白。我向苏灵儿发誓,如果她能带我到藏忆谷里游玩,我就勾取更多的精魄给她。在我遵守承诺送给她丁香、紫藤、杜鹃、石榴、茉莉、荷花、翠菊、睡莲、芍药等等精魄后,苏灵儿便陪我启程远赴藏忆谷。

那天的傍晚时分,我和苏灵儿并肩飞翔在灵界的天幕下。当我们飞出灵都的城墙、渐渐远去时,我回头瞥了一眼,只见灵都城内有阵阵蓝光直往上蹿,我知道那是空白灵魂堆积太多的缘故,这种末世景象让我更多了一份探索灵魂奥秘的责任感。很快,我们就融入灵界黑暗无垠的夜空中。苏灵儿在两万年前曾经随她师傅来过一次藏忆谷,他们取样回去,以检验灵科院研制的新汤的效果。苏灵儿在我耳边告诉我,前面就是藏忆谷了,让我小心点。我紧随像箭一样射向前方的苏灵儿俏丽的身影,在一座大山旁边拐了个弯,就减速降落在一处山坡上。

刚才还寂静的灵界的空中,现在隐隐弥漫着嘈杂的声音,“嘤……嘤……嘤,”像我在人间听到的蚊子或苍蝇的叫声。苏灵儿说,那是藏忆谷里的记忆发出的;有些记忆在藏忆谷水库里浸泡了几百万年甚至上千万年,它们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它们总在重复自己快乐或忧伤的故事,但又并不相互交流;它们没有交流的能力,尽管它们挤在一起;它们是那样的孤独。

我们缓缓下到坡底的水库边,水面上漂浮着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走到声音最大的一片水域边,把事先准备好的试管,伸进冰凉的水中。我听到混有记忆的水流进试管的沉闷声响。在我把装满水的试管封好、放进口袋之后,我们又在水边站了好久。我侧耳耐心倾听水库里的记忆们发出的叫声。它们在说什么?这些没有灵魂、没有自我、没有躯体的记忆们,似乎并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

此刻,由于被藏忆谷里绝望的记忆所打动,我才猛然醒悟我为什么会痴迷于灵魂研究,尤其选择了其中最难攻克的“记忆和自我的关系”来作为研究对象。那绝不仅仅是由于解闷的需要。我的灵魂据说也曾作为人使用过,(有一次我因公事去投胎部门时,听那里的神仙提起过,)现在我被赋予神格的自我,我灵魂里的记忆全部是我在灵界工作的记忆,那么我以前的人间记忆呢?显然,它被删除了。也许,这水库里就浸泡有我很多年前的记忆。如果拥有一个新的自我的前提是删除往日的记忆,那么我该选择新的自我,还是我的往日记忆呢?自我意味着行动的能力,记忆意味着对行动结果的保存,那么对于我来说,是自我重要,还是记忆更重要?我被我的这一新想法搞糊涂了。

不过有一点,在我心中愈发清晰了:那就是灵界(准确地说是以灵科院为代表的灵界官方)制定这一整套灵魂操作程序的目的。灵界对清除灵魂记忆的语焉不详、它对公众掩盖藏忆谷里的真相,无非是为了一种秩序。在这种秩序里,灵界规定你是神仙,你就是神仙,你就不能再拥有人的记忆;它规定你投胎到此人,你就不能再保留那人的记忆。你就是被灵界限定了活动范围的一个渺小的颗粒。甚至你连颗粒也不是,因为你的灵魂、灵魂中的自我都是灵界给予的,它们随时可以被剥夺。而灵魂在这整套操作程序里,只是传达灵界指令的道具。尽管灵界现在被过剩的空白灵魂弄得头疼,但这并不会削弱灵界维持其权威和秩序的信念。灵界,或者说灵界官方,从来也没打算改变什么。

苏灵儿催促我尽快离开此地,她担心回去迟了被师傅训斥。我也不想在水库边盘桓了,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我要立即赶回住处把我的试验进行下去。我按了按口袋里的试管,确定它不会掉出来,然后就双腿伸直和苏灵儿一起飞升上去。

在返回灵都之后,我先去了一趟我们部门的灵魂仓库,打开仓库的保险柜,取出我收藏的几个干净完整的空白灵魂。它们在原子战争之后一直没能派上用场,现在被我用于试验,这算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了。

回到住处已经是半夜。我把所有的试验器材重新铺开在桌面,尸油灯也被我调到最大的光亮。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在我心中燃烧。我用过滤装置把从藏忆谷取来的那管水加以过滤,得到六个记忆,密封好放在一边备用。接下来的试验步骤都和前几次的试验相同。我选择了那六个记忆中看上去最灵巧的一个,与我制造的人格自我进行反应;再与我从仓库取回的空白灵魂结合。试验过程很顺利,我成功得到了同时拥有记忆和自我的灵魂:他就是我前面说的新种类,介于神仙和人之间;他是活的,与人的区别只在于他没有肉体。

他刚开始很不适应目前的环境。他原有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在人间的最近一次投胎到死亡的那个时期。从人的意义上说,他曾经已经死了,他曾经已经结束了。他很困惑为什么现在他又继续活着。他问我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我告诉他这里是灵界,没有天堂和地狱之分。我把他在这里出现的前因后果都对他做了详细的讲解。在听我滔滔不绝讲解时,他的神情显得很古怪。最后我让他谈谈他能记得的事情。

他说:“我在公元2009年2月份得了重病,病了好几个月,家里人把病情瞒着我,都安慰我说很快就能好了。那年下半年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记不清了。估计下半年我就死了。当时我还年轻,刚过四十岁。你们这里也用公元纪年吗?现在是哪一年?……喔,我叫郭超,你贵姓?”

我推算了一下,人间的原子战争发生在公元3000年,按原子战争至今一千万年算,现在就是公元10003000年。我告诉他,我在灵界的名字叫“无常”。

“无常兄,久仰了。” 郭超紧张的情绪有所缓解,他伸出手想和我握手,见我没有反应就又放下了手。“想不到我被民间传说里的鬼救活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称你为鬼,还是称你神仙更合适一些。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觉得你在灵魂研究上的努力……唉……怎么说呢,对于人间具体的人来说,作用不见得有你想像的那么大。比如我吧,我现在记得我临终前的病痛,记得我所处的那个时代很多人的痛苦,我记忆中的痛苦会把我的灵魂都腐蚀了。这样的记忆有什么必要保留着呢?”

他的这一疑问,是我没有考虑过的。我灵魂研究的初衷是为了公正对待每一个灵魂以往的记忆,不让那些记忆遭到恶意的毁坏。我并没有设想对那些记忆中快乐和痛苦的成分加以分辨,我目前的技术手段也达不到那一步。如果我将来能发明一种机器,可以读取记忆内容,并对记忆去芜存菁,我就能创造出一个只有快乐而没有痛苦的活的灵魂。

郭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接着说:“可能你在灵界生活太久了,不太了解人间的真实状况。你可能想说,你完全有能力把人的记忆加以改造,去掉所有痛苦的成分。甚至你可以在本没有快乐的记忆里添加一些快乐。你肯定会成功的。就像你今天创造了我一样,你成功了。你研究工作的所有进展都可以当作你成功的一部分。但你的成功并不能使得人间有丝毫的改变,你并不能阻止被你改造过的记忆在人间又沾染新的痛苦。那些愚钝的、为了利益的诱饵拼命相互撕咬的人类,你能改变得了他们的本性吗?”

郭超的这番话说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一直认为,我不但在为灵界尽职,同时更重要的,我也在为人间尽责。我作为神仙的使命就是为人间回收多余的灵魂。每天我奔忙于灵界和人间,几千万年来我从没有耽误过一个死人。况且,我们神仙也许原本就不可能改变人间。根据灵界一位高仙的说法,我们神仙什么都能创造,就是不能创造人的肉体。很可能我们就是那些看上去速朽的肉体创造出来的。想到这里,我感到我那神格的自我好像猛地撞了一下我的灵魂。过分的自我怀疑会导致自我丧失,还是不要这么想了。

“你难道没有一点对以往记忆的留恋?”我有点好奇地问。

“我当然珍惜我过去记忆中哪怕很小的快乐,但那些快乐更加衬托出痛苦的难以忍受。为了保留那些快乐,我要终生与病痛和死亡的回忆相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请你还是把我的记忆从哪里拿来就返还到哪里去吧。”他说。

“你别急,让我想想办法。”我说,“你可以暂时住在我这里,我们再从长计议。好了,不谈了,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灵都的早晨吧。”我吹灭了尸油灯。此时我住处的窗户那里已经有熹微的晨光照进来。

灵都建在烟雾缭绕的、盛开着彼岸花的巨大山体上。城里到处都是高高的无忧果树,每棵树上固定着一到两个神仙的住处。时而有神仙从枝叶茂密的树冠中飘出来,他们要么是赶去单位打考勤,要么是赶去人间取送灵魂。

我牵住郭超的肩膀飞出门外,往远处看时,在整个灵都天空中来回穿梭的神仙身影,不会超过二十个。现在人间待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少,灵都的天空就不像一千万年前那样拥挤繁忙了。

我尽量飞得高一点,让郭超看到灵都的全貌。我指着灵都最高处宏伟壮观的土堆说:“那里就是我们的‘灵科院’,它掌管着所有灵魂的投胎和仙化,怎么样?有气派吧?”

“不就是一座土堆吗?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名堂。”郭超说。

“嗯,那可不是一般的土堆。”我又指着灵都城墙旁边的奈何桥、忘川河等著名景点,向郭超逐一做了介绍。

由于郭超身份特殊,我不敢让他在外逗留时间太长。刚才我看到住在我附近树上的同事牛头在他窝旁的树丛中进进出出。牛头嘴不紧,爱瞎开玩笑。可不能让他瞧见郭超。

▲▲▲▲▲


附记:


“▲▲▲▲▲”符号以上内容系由无常口述,我郭超做笔录。正在阅读此文的读者,你们眼前的这种规格是70×30cm的灵魂书写板,其原材料是无常珍藏多年的优质空白灵魂。等我这短小的附记写完,这个批次的书写板就用完了。无常最近几天对我谈到的一些勾魂趣事,由于版面的原因,就没法再记录了。好在他谈话中最精华的部分、他克服重重困难最终取得成功的灵魂试验过程,都已历历呈现。无常和我都相信,细心的读者在读完这篇记录后,会在无常现有成就的基础上,把灵魂研究引入一个更高的层次。

尽管我起初不太赞同无常将我复活,但我还是要感谢他给了我一次机会,来梳理我前世不算长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父母、朋友和妻儿给予我的温馨,即使在一千万年之后的现在,也让我甚感安慰和快乐。然而这种令人愉快的记忆也有其脆弱的一面:它难以面对残酷的现实。在我为无常做笔录的这段日子里,我请无常带我回过一次人间。我已找不到我以前生活的城市,无常发明的全球定位仪把我引向的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沙漠。这景象让我惊呆了,让我对以往生活的记忆,变得不甚清晰起来。如果今后无常能研究出改造记忆的方法,我最想请他删除的是我记忆中这段重返人间的部分。

我很累,我要休息。在写完这段附记之后,我就会被拆散,我的灵魂将再次与记忆和自我脱离。这一点我已和无常商量好了。这是我和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而不是我的赌气之举。我的记忆会一直保存在无常的住处,供他研究之用。死过两次的我,还能为科研做点微薄的贡献,我感到莫大的荣幸。无常不会轻易放弃他的研究,他会在灵魂探索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这是他最让我佩服的地方。也正因此,我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相信随着他研究的深入,他总有一天能找到制伏“复活恐惧”的办法。到那一天,我又可以和我的老朋友无常相见了。


                       2011.9.6









诗人书法



袁晓庆抄诗



                            
                






艺术家介绍



罗辑的“非物像”摄影艺术





罗辑,独立艺术家,形状拾荒者。涉足当代艺术,玩绘画、手机涂鸦、摄影、观念摄影、篆刻、诗等,现居南京。







现在写作

孟秋 罗鸣

海氏 陈云虎

袁晓庆 罗辑

吴晨骏 朴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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