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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吴晨骏小说评论专辑

现在写作 现在写作 2023-01-02
PART 01
现在写作·吴晨骏小说评论专辑

(罗鸣×张万新×林乐之)

目录


小说评论


寻找灵魂归宿/罗鸣

读吴晨骏的小说/张万新

灵魂自由地行走/林乐之


小说


伐木/吴晨骏


                                      罗鸣






左·罗鸣   右·吴晨骏   摄影:罗辑



罗鸣,1967年生。现居南京,作家,教师职业。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小说界》、《雨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四十多万字。小说《左边城市》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征文“短篇小说佳作奖"。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




寻找灵魂归宿

――谈谈吴晨骏和他的小说



罗鸣



前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吴晨骏,向别人打探老吴的消息。偶尔从孟秋那里得到一点音信:老吴还在南京,但好像不在写作……他呆在家里,几乎不与南京写作圈交往联系。我还能记得上世记九十年代末的时候,我和孟秋去找他,我们坐在他家附近小饭店里,他还意气风发地谈论着写作,谈论着我们坚持下去的美好写作前景,要我们在文学上一定好好"搞",他反复提到这个“搞”字,我们明白,就是要在文学上有所建树、扩大影响。你和孟秋都很牛逼,这永远都是吴晨骏鼓励别人的口头禅。

    因为种种原因,我最先停止了写作,也慢慢失去了与吴晨骏的联系。等到2017年我重新恢复写作,在南京写作圈里,我多次向人打听他的情况,但大家都摇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他确实已经不写作了,看不到他新的作品。

    吴晨骏是那种能给别人带来帮助,在文学上愿意与人诚恳交流、分享快乐的人。虽然有时我们的文学观念有所不同,但很多人都能从他那里得到鼓励和帮助。他对诗与小说创作的个人经验和写作观念,往往能给人很好的启发。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联系上了吴晨骏,并且知道他搬家了,他就住在离我家很近的小区。作为邻居,我们交往多了起来。我见到他最好奇的地方,就是他这么多年在干什么?他没有去工作,一直呆在家里。

    这么多年,你呆在家里干什么?

    呆在家里带孩子,把她辅导上了大学。

    这是他简单的生活。什么也没有写,看看书而已。他这样说。

    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喝酒。第一次,在我的朋友面前,他先是沉默不语,然后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一杯一杯白酒,来者不拒,然后他站来,借着酒力,突然亢奋起来,要把我们面前的酒桌掀翻。

    或许不写作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积蓄力量……

    我遇到吴晨骏之后,老吴的女儿也工作结婚了,没有家庭的束缚,他很快地恢复了写作,但主要是诗歌创作,给人感觉他在寻找一种即时的快感,文字就像洪水在他笔下倾泻而出。我们俩开始频繁参加各类写作圈、艺术圈的活动与饭局。人们都很喜欢老吴。老吴很喜欢酒,他拼命寻找醉酒的感觉。醉酒的老吴是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的。

    喝醉的老吴,会晃晃悠悠地走进他住的小区,他不回家。他家楼下有一处凉亭,他要在凉亭里写诗。哪怕是冬天。

    许久压抑的吴晨骏,他的诗歌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他的诗歌亲切生动,和他多年前的风格一样,口语表达通俗易懂,又意味深长。他的诗记录他的日常生活和感受,记录朋友们和他交往过程中的某些细节,借助丰富的想象力,敏感细腻的笔触又在平淡之处显出一种真诚的智慧。

    读老吴的诗是一种享受,哪怕是那些不写诗的读者,也能从他的诗中找到共鸣之处。他诗的产量很高,众多的赞誉让他激情澎湃,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借酒放歌。

    全国各地的朋友们和他恢复了交往,他也应邀参加了许多外地的文学活动。每到一处,他都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作品。他恢复了以前的活力,又仿佛重生一般。也许因为我写小说的缘故,我极力劝他在喧嚣之余写一点小说。当年,吴晨骏的小说和诗歌是齐名的。老吴小说的独特性是无人能替代的。从另外角度看,老吴诗歌中的叙述与描写也是和他的小说贯通的。但诗歌写多了,有一些感觉被浪费了,小说的气场不容易凝聚起来。我一直反复提醒他。

    小说创作需要人沉静下来,需要一个较长的写作过程。这在如今浮躁的民间文坛,并不容易。于是吴晨骏便离开南京,和很多年前写小说时的习惯一样,跑到苏北的乡下隐居下来,读读书,想想小说创作,但他写的很少,写的很慢。毕竟要想写出好小说并不容易。

    于是便有了这本小说集《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这里面大多是他以前创作几十篇短篇中的精华之作,也有他最新的作品。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们对吴晨骏又能了解多少呢。很多次老吴酒后的放浪形骸,和喝酒前憨厚谦逊简直判若两人,这又是为什么呢?打开这本最新的小说集,在《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这个短篇中,他引用的博尔赫斯诗中那只英武的金黄色猛虎,也许是他内心塑造的自我形象,虽然它(他)被关在铁栅栏里面逡巡往返。

    吴晨骏在这本小说集里若隐若现想告诉我们一些东西。

    在现实生活中吴晨骏是一个不成功的男人。本来他可以过着普通人非常羡慕的生活,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毕业于东南大学自动化专业,毕业后又分配到国营电力系统。但是他放弃了,很快便辞了职,他要以一个自由职业者的身份去写作。吴晨骏成名很早,很多年轻的写作者都受过他的影响,但他与官方文坛格格不入,放弃了在文学体制内飞黄腾达的机会。在我看来,他遵从了灵魂深处某种声音的呼唤。但是他又知道,他的这种写作状态,在现实社会中生存与发展是非常艰难的。《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这篇小说中诗人赵家树的命运,也许就是他需要摆脱、抗争的命数。吴晨骏对自己的写作充满渴望,但又不是一个彻底摆脱家庭责任的人。他甚至给自己的女儿做起了家教,一干许多年,直到女儿考上了大学。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在他的小说中处处可见。人生的无奈、生命的不确定性,他笔下的那些主人公大多卑微如同荒草,干枯而又勉强地活着。这本小说集中《柔软的心》和《梦境》这几篇,有一点他自传的成份,那是他工作与辞职那个阶段的生活与感受。小说的色调是灰暗的,人物在回忆与现实中穿梭,人物的情绪怅惘迷然,对现实的反映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无力,永远都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失落的愁绪。

    吴晨骏是理工科大学生,这和文科(学习中文)的大学毕业生有很大不同。他的写作没有受到所谓文学训练而带来条条框框的限制,他的思维是开放而富有创造性的。老吴读了大量优秀外国文学作品,他对卡夫卡、加缪、博尔赫斯等一大批作家的作品了如指掌,这些伟大作家的作品更多变成了他小说现代性反叛现实性的一种精神养料。老吴小说中的人物,大多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和局外人。面对这个世界他们无能为力,只能苟且活着,卑微而茫然。但很多人物心中又存在着欲念,又想去寻找自我价值,还想做一番挣扎。所以人物不停在城市的边缘角落来回走动,在回忆中找到精神慰藉,在梦境和想象中实现自我的解放。

   《伐木》是吴晨骏非常经典的一个短篇。这篇小说,和他大多“自我”小说不同,是他小说中的异类。一群人,在班长的带领下到遥远的原始森林中去伐木。伐木这个工作。这是一种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繁重而又机械的劳作。砍伐的树木被扔在森林里。集体劳动,这让人仿佛回到了那个荒唐的时代。小说最精彩是后半部。当大家结束劳动出了森林,集中点名的时候,这时意外出现了,伐木工人中的女性人物赵小花不见了。然后所有人又回到森林里寻找赵小花。赵小花是死了还是故意逃跑了,小说没有交代。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余味已经产生,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这篇小说有很强的寓言性和社会批判性。当一个人跳出自身的躯壳,站在天空俯看人世时,更能展示人世间的荒诞性和寓言性,生与死的淡然和无奈。小说结尾,赵小花家人拿着抚恤金和她一包衣服,对我们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走了。看似轻描淡写,但却蕴含生命微贱的强烈震撼,同时还有一种无可奈何、听天由命的黑色幽默感。

吴晨骏是一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作家和诗人。对现实的观照往往融入了他许多离奇古怪的念头,从而达到一种荒谬的效果,现实存在与非现实的虚幻交织在一起,对现实的讽刺和批判又和苦涩的幽默结合起来,丰富了小说内在的张力。他的很多小说,打破时空的界限,或者说,时空交替转换。他的小说结尾往往出人意料,宕开一笔,看似与整个故事有点游离,但突然下坠的情节感受,又意味深长。也许不是文科出生的缘故,他的创作没有束缚更加自由。他的小说情节结构的安排,打破了情节发展的线性结构,人物命运也无需原合。在他的小说《燕尾街》中,出现了三个不同的场景,在主人公李新身上发生三段几乎毫无关联的故事。三个故事中出现的女人,她们和李新只是偶然相遇或者匆匆一见。时光流逝、岁月沧桑又如同昙花一现,美好的形象和回忆在李新面前转瞬即逝,留给阅读者无限的怅惘惋惜之情。

吴晨骏的小说,情节结构呈放散状。他的小说,主要是通过一种情绪或者说一种精神状态把情节片断串联起来。小说中的人物,一直在不停寻找,在一个自我构建的环境中,最终却是失落与消解。

这本小说集中,《灵魂研究》是一篇很独特的小说。吴晨骏充分展示他的创造性和丰富的想象力。外界的寻找变成了内在的探求,现实的无力感转化成寻求一种灵魂永生的慰藉。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我当然珍惜我过去记忆中哪怕很小的快乐,但那些快乐更加衬托出痛苦的难以忍受,为了保留那些快乐,我将终生与痛苦和死亡的回忆相伴……”在吴晨骏笔下,灵魂的存在也是痛苦的。死亡不是归宿,灵魂苍白无力,灵魂漂泊无依。失败与悲剧的情绪一直贯穿着吴晨骏的小说。

现实中的吴晨骏给人的感觉却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憨厚的笑容一直挂在他的脸上。他有许多的朋友,夸赞别人成了他与人交往中最主要的特色,人们也习以为常。“莱斯”是南京一个女子诗人群,她们五六个女诗人后来把老吴也拉进群里。老吴成为“莱斯”特殊的一员。这些时日,老吴的诗歌创作量非常大,进入“莱斯”后如鱼得水。在那些女诗人的环绕下,他异常兴奋无穷快乐,吟诗作赋之间,我们仿佛看到了《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形象(确实有人开过这样的玩笑),虽然老吴体型微胖,年龄差距较大。他的加入也给“莱斯”增色不少。在吴晨骏的作品中,写到了大量女性形象,这些女性都比那些男人要美好、柔软、细腻,或许这是他对性的一种暗喻,或许是他对纯洁世界的一种渴求?老吴是善良的,但人性之善必须去面对现实之恶。

老吴的诗歌创作延续了他小说的叙事特点,他控制语言的能力很强,看似平静的叙述之下,情境不断跳跃,诗歌的结尾却有一种意料不到的诗意出现。他的诗歌有时就是分行的小说。我一直认为,吴晨骏的小说更能触及他的灵魂深处,更能细致而完整地表达他对人生的思考,更能充分地表现他的写作才能。

南京是个在写作上很热闹的城市。但老吴每年都会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他有一个计划,要写一部长篇,也许这部长篇永远不能完成,如同卡夫卡一样。

很多时候,吴晨骏的内心是孤独的。我们不知道,许许多多的夜晚,吴晨骏独自一人,躺在小区的长椅上仰望苍穹,他还想到了什么。

读读吴晨骏的小说吧。

                                                                            

2021.7.5







·张万新

张万新,重庆酉阳人,高中开始写诗,《小说极限展》六位作者之一。有小说入选《1977—2002中国优秀短篇小说》。出版有小说集《马口鱼的诱惑》。现居重庆。



读吴晨骏的小说



张万新



(1)


收到吴晨骏的小说集,看到第一篇小说是《伐木》,忍不住笑了,我熟悉伐木,我见过原始森林里的大规模砍伐作业。

这篇《伐木》是由两个故事并置在一起构成的,一个故事是在原始森林中伐木,一个故事是回来后才发现赵小花失踪事件。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可有可无,不是必要条件。在那个荒诞的年代,他们既不尊重植物的生命,也不尊重人物的生命。两种生命被放弃的方式,构成了一组类比,这种手法其实很古老,就是《诗经》里的“比”,一般人在诗歌中都很难运用“比”的手法,何况小说,至少我是第一次看见在现代小说也能这么干,而且干得很好。

一般人在处理这两个故事时,会习惯性地偏重于写赵小花,而不会像吴晨骏那样给伐木提供主要篇幅。偏重于写人的小说,很多时候都会越写越无趣,连作者本人都会厌倦。


(2)


第二篇小说是《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一个荒诞故事。一个二十年代的诗人赵家树,本来需要查资料才可以零星了解一二,忽然市场爆红,成了某些人的偶像。最后还出来一个李煜。

吴晨骏脑洞大开,将一个著名诗人的现象,移植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赵家树身上,陌生感立即就出来了,还有幽默感。

吴晨骏在这篇小说中展示的写作思路,值得所有写作者学习,学会了立刻就可以用。只要是世界上发生过的事件,按这种思路处理,都可以变成小说。

这篇小说在结构上很巧妙,姐姐一个人探访赵家树墓地和后来的一群人朝拜赵家树墓地,构成了一个对称,像一个平稳的小天平。


(3)


第三篇小说是《照片》。照片主要出现在开头和结尾,这是很经典的小说结构。照片其实只是唤醒记忆的道具,目的就是让大学时光比较自然地浮现。

或者说照片就是一根针,就是要牵出一条故事主线,一个大学时代的诗友。但吴晨骏真正想写的是串在这条线的三颗珠子(三个女性故事),这三颗珠子必须在质地上保持一致。三个故事是并列关系,彼此独立,既不是前因,也不是后果。三者的关系是“比”,就是诗经里的“比”。

吴晨骏笔下的大学生是个心智成熟但身体还是少年的人物,略微有点自闭,是个旁观者,连自己的约会都采取了旁观者视角。这跟别的大学生不同,一般的大学生都是身体成熟而心智还是少年。

三个女性故事,连艳遇都不算,只是一般的交往,一系列试探性的接触,但已经足够影响这个大学生的心智了。


(4)


本来要按顺序一篇一篇地读,但我好奇,想知道吴晨骏后来怎么写小说,就直接翻到最后一篇《燕尾街》。

读完之后,我很惊奇,这篇小说和他早年写的《照片》如出一辙,也是写的三个并列的女性故事,三者彼此独立,互不干扰。

我觉得这两篇小说其实是同一个故事。当然,只有我这么认为,吴晨骏和他的所有读者都不会同意。如果将两个小说合并成一个小说,《照片》是上篇,《燕尾街》是下篇,小说中那个大学生,多年以后有了一个名字叫李新。


(5)


《明朝书生》写得真好。在还没有网络的时代,吴晨骏已经实验了历史穿越的写法。

一个总是不能适应社会的明朝书生,偶尔翻看了一本闲书,进入了大约是六朝时期的世界,卷入了两个小国的冲突。吴晨骏很幽默地把两个小国的战争写得像两个邻近的乡村的群体斗殴。

在南京生活的吴晨骏,采用六朝志怪的思路写小说,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毕竟六朝文学主要就是南京人在写。

值得注意的是,吴晨骏的穿越没有陷入奇幻的恶习,他进入想象世界都没有失去控制力,他笔下的人物仍然具有寻常人的品质。他写出了古人的无知的喜剧,让历史变成了书籍的回音。

明朝书生有一点点胡闹,也有一点点浪漫,具有志怪小说中的书生们的普遍性特征,幽默冲淡了这种特征,让明朝书生变成了尴尬的特写人物。

明朝书生离开明朝,进入了故事,但到达的地方并不比明朝更有价值。


(6)


《午夜狂人》是一部神作。

一部心理犯罪小说,却没有心理学家,因为不需要心理分析。一部侦探小说,却没有侦探,狂人自己破了自己犯下的罪案。

狂人和一个女鬼并排走在空寂的街头,女鬼其实是收敛了翅膀的天使,狂人因为莫名其妙的愤怒而说出了自己的犯罪真相。这个小说技巧很高超,值得学习。

狂人像游客似的来到乡下,吴晨骏无意间记录了最早的乡村游的真实面貌,一份真实的时代记录。

狂人干过的坏事,本来是不能说的,但他害怕没有说出来的罪恶,最终都会变成无法说出的秘密,像没有发生过。

小说不是沉默的场所,但要像吴晨骏这样自如地说出深渊里的秘密,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确实需要高超的写作技巧。


(7)


《梦境》是一篇重要作品,一首真正的城市诗。有些人在提倡写城市文学,吴晨骏的《梦境》是一篇很好的范文。

我留意了写作时间,是1998年,他写下的那些城市细节应该已经被房地产占据了,按小说中的线路重走一遍,很可能都没有了。他笔下的世界忽然就变成了看不见的城市。

小说后半部分描述的梦境,那种清晰的废墟景象,令人联想到诗经里的《黍离》之悲。住房之梦是中国人的心病,很多人从童年起就做这个梦,围绕住房这个题材下笔,可以产生数不清的小说,只要稍微写得好一点,就可以触动中国读者。


(8)


今天读了两篇小说《可疑的变化》和《柔软的心》。两篇小说中都出现了鬼,我不知道吴晨骏为什么会偏好写鬼,仿佛他相信凡是写鬼就能解决的事,就没必要再按现实出牌。

两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特征:两者都是由两个故事构成的。吴晨骏凭本能就知道了“真正的短篇小说都是讲两个故事”这个常识。

真正的短篇小说都是讲两个故事,是一个墨西哥文学编辑说的,他的名字太长了,我没记住。他为了编选一部二十世纪经典短篇小说集,从两万余篇候选短篇小说中精选了一百篇作品,惊讶地发现这些经典小说全是由两个故事构成的,其中90%都是由一个明线故事和一个暗线故事构成的,另外10%很奇妙,卡夫卡主要写暗线故事,而把明线故事隐藏了,贝克特更特殊,他只写两个暗线故事。

吴晨骏的《柔软的心》也很特殊,两个故事是并列关系,都是明线故事,没有暗线故事。


(9)


今天读了《花神庙》、《秘密》和《灵魂研究》。

《花神庙》是一首城市诗,很魔幻的城市故事,但在正常的叙事语调中,幽默都被淡化了,要在笑声中才能回过神来,这是吴晨骏特有的黑色幽默写作技巧。

《灵魂研究》是一支幻想曲,节奏缓慢,里面有千万年的时光流逝,真正的神仙日子。

《秘密》很精彩,我认为这是一篇杰作。这篇小说中,有一种不依赖虚构的真实性。

我猛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探索存在、关注人的处境,始终都是小说的一项任务,不管小说的写法和形式产生了多少新花样,总有人不管不顾地朝存在深处走去。


2021.6.






林乐之
·林乐之

林乐之,男,长沙人,金牛座。1995年开始发表作品。短篇小说见《山花》、《当代作家》、《青年作家》、《珠海》、《湖南文学》、《创作》、《文学界》和《新创作》等。文学评论见《文学自由谈》、《作家杂志》、《文艺报》、《文学报》、《中国青年报》、《作家文摘》和《湖南日报》等。诗歌100余首见各大网刊、纸刊及出版物。



灵魂自由地行走

——读吴晨骏《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


林乐之

   

完吴晨骏最新短篇小说集《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鲸鱼书坊出品,2021),用一句话来评价就是:灵魂自由地行走。

个灵魂当然是吴晨骏的灵魂。晨骏用他的生活经历、生存状况及切深感悟借小说人物和小说形式来表达他对世界的观察、记录与洞悉。吴晨骏自身影子在他绝大多数小说中无处不在,如影随行。也就是说,我们通过读他的小说,读到的其实是吴晨骏自己。你说吴晨骏是自恋是顾影自怜?是,也不是。通过小说及小说人物,我们可以看到晨骏是一种什么性格的人,是一种什么精神状态的人。他儿时被妈妈长久放在外婆家,缺少直接的父母呵护与温暖。这自然培养了他的敏感、孤寂,同时也自由自在。他在风中自由地长大,没有父母管束。外婆管束是有限的,无非喊一句:“许志,回家了!”许志是他许多小说中的男孩,其实就是晨骏自己罢。晨骏随后由小学到初中,后来又高中寄宿,直至考上大学。他可能兴致上偏文科什么的,可他妈硬逼着他读工科。他无力反抗,内心并未屈服。这就是为什么他上大学遇上朱文后会写诗。大学毕业进了电厂,多好的单位,铁饭碗,可他只干了五年就辞职了。他把前后几次辞职经历与心理写进小说,其中的无奈与反抗再现了他真切的现实。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从小未受拘束的人。他的灵魂从小就是自由的。后来,他遇上了诗歌、小说,就找着了灵魂的出口。你说,他怎么会在他工科专业里长久呆着,又怎么能坚持在电厂干那毫无灵魂感的工作。后来,因为他写小说遇上同道且初登文坛,故而,毅然辞去公职以写作维生。以写作维生,这多么艰难,但他已经辞了。他没了退路,只能紧随文学前行。这其中的苦涩与独有经历,他写进一篇又一篇的小说中。

吴晨骏的小说主要写自己,偶尔写到别人也有浓重自我影子。他或许并不擅长写广阔社会中的人与事,他就写自己。他把自己写活了,写成了独特的“这一个”。

下面,我来具体谈谈他这本小说集。此前,我读过他的短篇集《我的妹妹》(2000年),这次读《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集中花了我三天时间。此集中最让我动容难忘的是《花神庙》,也就是这个短篇让我一下想到这句话:灵魂自由地行走。作品写的是一个画画的女子邀“我”去她家看稿,看她的小说稿。“我妻子回娘家看望寄养在那里的孩子了。”看一部长篇要花一点时间。“我”坐在她房间里看稿,不觉看到半夜。看完了,“我”想留下来。她是个单身女人。她同意了,但不能碰她。“我”只好和她同床分睡两个被窝。这一晚睡得“我”怎么都被拒绝在她身上登陆。第二天,“我”仍留在她家,晚上终于做爱了。妻子半夜打来电话,也不知她怎么知道女画家座机号的,反正打个不停。女画家当然掐断了电话线。待“我”回到自己家,妻子问我这二天去哪里了,她把“我”遗在家的电话本上号码全打了个遍。“我”告诉妻子:我一直在马路上逛!此后,只要“我”不回家遭到妻的盘问,“我”就是那句话:我一直在马路上瞎逛!“我”与女画家疯狂做爱做到“阳萎” ,因为“我”做爱时总想到此前她与那个死去的“老头”(她的大学老师)疯狂做爱的各种画面与动作,于是,“我”的阳具成了“我身上的烂棉花”。深夜,“我”离开她回家,可如何去面对妻的又一次盘问?老调重弹:我一直在马路上瞎逛!最后,逛得被的士司机扔在了县郊地界并撞入“花神庙”。天亮后,“我”打算对妻子说:我在马路上又逛了一夜。这就是吴晨骏的《花神庙》!他小说的主人翁永远是肉体与灵魂都在路上的人。说肉体自由行走是表征,他要表现的其实是“灵魂自由地行走”。晨骏在生活中不可能让身体(肉体)自由行走,但他的灵魂是谁也管不住的,于是,他通过他的小说让灵魂自由地穿梭。小说中,人物的肉身是自由的,精神与灵魂也是自由行走的。晨骏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受制,尤其被困顿的生活所制。但他不屈服,他要他的自由,于是,他借文学借助人物在作品中实现着他的自由。概而言之,吴晨骏就是一个执着让灵魂在文学中行走的人。文学已成为他的血肉,他的生命。

对于这样一个生命感极强的人,我开始了对他的关注。再说说他的其他短篇,《柔软的心》,写得极好,晨骏自己曾说此篇是他最好的短篇。他没有说慌。这一篇我用四字概括:温柔如水。他写了两个朋友的死,一个叫绿雾,一个叫徐福。最后,他写了一个梦,“我”又看见了徐福,看见了绿雾。“徐福!” 在黑沉沉的走廊里,我喊道。晨骏的小说在追怀两个逝去的朋友,梦中仍对他们一往情深。说“温柔如水”是对这篇小说最好的人性评价。生活中的晨骏为人低调,待人“极为善良”(棉棉语),从《柔软的心》中,我们可以见到他对朋友的真诚、关怀、温柔与不舍。

《明朝书生》表现了晨骏极好的想像与虚构能力,说明他还能去尝试触碰历史时光中的人物,不过,此篇不属温柔温情之作。与其他篇章比,略显另类。

《梦境》一篇,曾经在《我的妹妹》中收录过,我前后读过二遍。写的是“我”辞职后从下关电厂大院搬到建邺区贫民窟的生活窘状,它尤如一场梦境。其中可见晨骏真实生活影子,读后让人无限唏嘘。晨骏总是从自身生存状态去挖掘写作题材,并由此找到创作灵感与冲动,给人以深临其境之感。由此,我也深深感佩作者对文学理想执着追求的决绝之情。

建议读者还可去《我的妹妹》中读《往事或杜撰》一篇,它写的应仍是晨骏自己,仍是呈现作家、诗人的生存状态,并写出了他们 “那就是写啊,写,写到死。”的悲状。我读后叹曰:真乃灵魂之作,天才之笔,前后一气呵成,挥洒成趣。

此集中排序第二的短篇《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晨骏虚构并杜撰了一个民国时的人物赵家树。这是一个二三十年代的诗人,当时有点小名气。之后,七十余年间竟完全被人遗忘。“我”在上海堂姐姐给我写信提供的不少历史信息中,开始了对赵家树的找寻与打捞。没多久,赵家树忽就在社会上声名大噪了,他的墓地也被当地政府拨巨款重修…… 吴晨骏在这篇作品里想表达什么呢?我私下揣度:晨骏是以赵家树自比吧。作家与诗人算个什么东东,在全民追逐金钱物质的中国当下,或许也只能是第二个赵家树的命运吧。赵的命运也不算太坏,毕竟沉寂七十年后又有人记起他来了。晨骏写作此篇的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他当时正辞职了,或许是预感到了自己似赵家树一样的命运。但既然已破釜沉舟,他也只有借赵家树来对自己做一个提前凭吊。

文学的作用是什么?它到底有什么用处?为什么现在仍有这么多人在写诗,写小说。读了吴晨骏的作品自会找到答案。

最后,简约说一下此集中其他短篇,他早年写的《伐木》、《午夜狂人》、进入二千年后写的《秘密》,都有相当的文字水准和文学意味。2011年写的《灵魂研究》明显带有魔幻实验特征,我个人认为它并不算很成功。集子最后一篇是2019年写的《燕尾街》,它的笔调与心态更加沉稳与稳健,现在的吴晨骏应该是完全熟透了的一枚文学橙子。吴晨骏的短篇小说绝大部分充盈着一颗柔软的心并有浓重人性温度。接下来,假以时日,他或许将成为一棵文学大树。我们期待着。

                                       

2021年6月11日 长沙



吴晨骏












·吴晨骏

吴晨骏,1966生,1989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动力系,现居南京。著有小说集《明朝书生》、《我的妹妹》、《柔软的心》、《对一个人我们了解多少》,诗集《棉花小球》,长篇小说《筋疲力尽》。



伐木


吴晨骏



  那一年,秋天,一个下午,我们这一队人,总共二十一个,在班长的带领下去离工厂七八里路的原始森林伐木。在我们当中至少有两个人对原始森林的进出路径很清楚。这一次伐木,现在看来一点意思也没有,唯一的好处就是锻炼身体。砍伐后的树木仍然扔在原地,等候某一天这里的树全被伐倒,再由其它部门的人把它们运到内地去。后来才有保护大自然、保护生态这一说,而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还没有功夫顾及这些。但相对于剧烈的派别争斗造成人员伤亡而言,伐木这个活儿看上去还正经些,至少它可以增进同事间的友爱合作。

  大家“哗哗”地踩着满地落叶,进了森林,两个向导在前面开道,我们又走了约莫十分钟的路,到了预先划给我们的那片林区。我们都是带了家伙的,大家抡起斧头,拉起大锯,干得很起劲。其间只有一次小小的误会,我们当中一个人掏出香烟刚想抽,被班长大声斥责了一番,问他还想不想活了。因为在森林里是绝对禁止火种的。

  刚开始干活时太阳还没有西斜,斑澜的光束从一棵棵参天大树的顶部倾泻下来,如果举目向上会感到很刺眼。要放倒一棵树大概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这已经是够快的了。遇到那种特别粗的老树,少说得干上半小时。

  那个时候,人们强调的是集体。在临来之前,班长制定了一个目标,就是不伐倒一百棵树誓不罢休。所以自进森林后大家没有一刻停息过。后来由于大家的体力有些疲乏,干活的节奏稍显松懈,有些人热了,就脱下衣服扔在某个枝桠上。然而我们心中潜在的英雄主义急剧膨胀,在我们劳累时带来力量。那一棵棵树就像是一个个敌人,原始森林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这样讲一点不夸张,到最后我们眼中就只有锯条的来回抽动所发出的晃眼的光,耳中充塞了斧子与树干撞击的梆梆声。“倒了,倒了,当心点。”这说明某个小组又放倒了一棵树。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流走。太阳终于偏西了。

  森林里的夜到来得特别快,人们还没有察觉到,光线就逐渐暗淡下来,鸟儿和各种动物的叫声也变得非常微弱。两个向导中的一个对班长说:“我们该收工了,再迟,就难认清回去的路了。”班长把衣袖向上一撸,挥起斧头又砍了几下,然后站直身子。

  “同志们,把各人的工具收拾好。往回撤了。”班长扯开嗓子叫了一声。

  突然之间森林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大伙儿摸摸索索地把工具和脱下的衣服整理起来。在那种朦胧的灰白的光亮里,彼此只能看清对方的一个影子。我们又编成了进入森林时那样的队形,两个向导依然在前面开道。回去的时候大家的步伐相当快,一个跟着一个,都默不作声。只有脚底踩着落叶的沙沙声。

  原始森林的每一棵树从外表来看长得几乎都一模一样,只有大小之分。从整个地形来看,错踪复杂,紊乱而酷似。我们走出了一段路,再回想刚才经过的地方,几乎难以分清我们究竟是不是在原地兜圈子。要不是有那两个向导,我们身处这种林海里,难免会晕头转向。

  当然那时候我们都无法思考这么多了,半天高强度的劳动,使每个人都筋疲力竭,脚下显得很沉重。身上刚才汗湿的内衣被森林里的凉气吹拂,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打两个寒颤。

  天空被浓密的树叶和枝叉遮住了,看不见天空中的任何标志,比如月亮啦,北极星啦,我们得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走出森林。这也是我们,确切地说是前面的两个向导,走得那样快的原因吧。

  我在冥冥之中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上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步伐。我头低着,看着他灰灰的两条不断交替前进的腿。

  前面提过,我们进入森林后走了大概十分钟的路。回去时走得这么快,照理讲应比十分钟短。事实上──我没有看表,天黑也看不见──我估计在十五分钟左右。也就是说,在某一段时间内,我们的路径与进来时稍有不同。不过总的情况还好,两个向导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错误,并及时纠正了方向。原始森林里有无数条似是而非的道路,好像都可以通向它外面,但真正能够引导人出去的仅有那么一条或两条看上去其貌不扬的难走的路。那些明显的舒坦的大道往往是引诱人上当的毒蛇,所以光凭感觉是会出错的,这里就显出了经验的重要性。渐渐林木稀少了,地上的落叶有了干燥的迹象,我们已经能够松一口气,大家的步履也轻捷了许多。天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远处的灯火让我们感到一股生机。森林被我们抛在身后。

  故事如果在这里结束的话,你也许会认为这是发生在过去年代里的一次普普通通的劳动,就跟其它所有的已经发生过的对现在没有任何影响的事情一样,只不过为了增加一点谈话内容。

  不过后来有一个意外,使大家的那种劳动之后的快感丧失殆尽。我们出了森林,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懒懒散散地走到工厂的大院里集合,准备听班长讲几句话就各自回去了。班长笑容满面地走到队伍的前面。

  “好了,大家站好,现在开始报数。”班长说。

  这是老规矩。我们进入森林前共有二十一人,前面已交代过。大家按顺序,声音高低不一、断断续续地从“一”一直报到“二十”。到这时众人才好像明白我们队伍里少了一个人。班长的脸一下子煞白。

  “再报一遍!”班长叫道。

  “不用报了,”一个人说,“赵小花不见了。”

  我们立即返回去找。那种情景是可想而知的。在原始森林里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我们这一队人,翻遍了方圆十几里的地方,也没有寻见赵小花的影子。这天夜里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把这事通报了厂领导,于是全厂同志在熟悉道路的向导们的带领下,继续扑向原始森林。当我路过昨天下午伐木的那片林区,我看到一小块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根根圆木,在它们的尾部都有着崭新的锯痕或斧头砍过的伤疤。

  森林里无穷无尽的树木,遮住了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动物,活的或死的,还有赵小花。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结果,但所有的人又都在徒劳地努力地寻找着。隐隐约约,我听到相隔很远的某一片林区里有人在拚命地叫喊赵小花的名字,但他的声音传到我们的这片林区时只剩下一点点茫然的回音,像森林里经常可以听到的那种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一样,没有任何希望,不会给人任何出乎意料的惊喜。

  赵小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周围消失了。要知道,我们并不是没有尽力找,第三天和第四天,以及以后的很多日子,我们都曾分批进入那个藤蔓交错的原始森林,只是越往后派去的人越少,毕竟大家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一个月以后她父母从遥远的南方来过一次,他们在厂里嚎啕大哭,我们都千方百计地安慰他们。厂领导给了他们一笔不小的抚恤金,把赵小花的死当作工伤事故对待。有人曾提议追认赵小花为烈士,后来因另一些人的反对,这个计划最终不了了之。她父母临走的那天,班长带着我们去送他们,一直送到离厂子不远的小车站。她父母拎着满满一包赵小花生前穿的衣服,对我们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走了。


19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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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鸣  罗辑  陈云虎

孟秋  游离  朴素

海氏  葛震  吴晨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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