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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写作(第七辑,2022年2月)

现在写作 现在写作 2023-01-15


现在写作,是一个同仁性质的公号

提倡在场的、与生命有关的写作







目录

诗选


成员专栏
游   离:关于拯救人陈云虎:所有的生命朴   素:妈 孟   秋:昆丁海   氏:黑夜的好 吴晨骏:虚无
嘉宾专栏
束晓静:天色王宣淇:他们的马都很累 


小说


罗   鸣:白色














   

诗选 




专栏







游离


游离,1976年生,福建平和人,现居杭州。写诗,画画。著有诗集《非个人史》。



关于拯救人类

——与吕克·蒙塔尼耶商榷

 


法国著名病毒学家

2008年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

吕克·蒙塔尼耶

反对新冠疫苗

他反对得有没有道理,我不懂

他是科学家,而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诗人

但他又说:未接种疫苗的人

将拯救人类

这个我知道,他说的不够严谨

其他的人能不能拯救人类

我不消楚,但作为

被他寄予

厚望的群体中的一员

我自己,一个悲观的诗人

我清楚地知道我无法拯救人类

我甚至常常

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或许拯救人类一说

也只是他的一种诗意的表达

虽然现在,整个

世界的现实几乎没有任何诗意可言

 

2022.1.19



 

 

关于自由

 


自由,我以前从来

没有去思考

它是从哪里来的

疫情发展到现在

我才恍然明白

原来自由,来自于健康码

来自于48小时

核酸证明

来自于疫苗

一针,两针,

加强针,加加强针……

 

2022.1.28



游离写虎一



陈云虎


陈云虎,1962年生,电气工程师,写诗。



所有的生命

 


小鸟在空气里叫

仿佛聚在一堆

刚刚生下的幼鸟

毛茸茸的肉

清晰可见

它们欢叫

在清晨的空气里

我下楼

寻找

它们在树枝上

在天空里

在电线上

欢叫

有的张开翅膀

有的缩在一起

我端详它们

自由的天使

你们在天空里飞

天空是你们的家

我欢呼你们

歌唱你们

所有的生命

都是自由的

无论在天空中

大地上

深海里

所有的生命

都是上帝创造

都是珍贵的

 

2022.2.1

 




我笑了


 

窗外雪化了

坚冰也化了

我打开窗户

看见雪化了

看见雪化后的

草钻了出来

看见一片雪白的大地

露出了绿色

我笑了

像河流一样笑了

像山和树枝一样笑了

 

2022.2.2



游离写虎二




朴素


朴素,教师。写诗。



20220124•妈


 

雨。

妈妈被我挤到床的一角。

电热毯有点燥,我把脚伸被子外面。

妈妈悉悉索索拉被子,包住我,放在胳肢窝。

她小声嘀咕,都冻凉了。

这样,妈妈弄醒我了。

早上,她悄悄爬起来。

我不想动。

她出去,轻轻关门。

她又进来,见我醒着,叫我吃饭,我不吃。

她要我吃一个鸡蛋。我也不想吃鸡蛋。

鸡蛋也不吃。

她嘀咕着又关上门。

 

 



20220130•属

 

 

一只硕大的猫。只有一只。且我不想叙述它的

毛色与眼睛。它被遗弃在无边的黑与冷里

它抓破了一只同样孤单的枕头(枕头,是你

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梦之灵魂。

你要善待之。)

 

天空开始下雪。无数只洁白的灵魂

静静地飘下来。它们安静地飞,嗽嗽地飞

 

 

女人再次怀孕。她处在冰里,揣着火种

她要穿过冰雪。已经失败很多次

都是些没有灵魂的孩子,几个月之后,便是死胎

她不知道这次如何,也不知道如何为他们

获取一枚灵魂,获取活着

即便邪恶,也好

 

 

猫,忧郁地看着

属,是一只猫

 

 

 

游离写虎三 





孟秋


孟秋,1966年生,现居南京,迪伦和福克纳爱好者。写诗和小说。



昆丁

 


我很尊敬投河的人

因为昆丁是投河的

他早晨一起床

一穿上西装就知道

自己会沉入河底

会成为一个鬼魂

他一点都不害怕

投河前把自己

该想的都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清楚

这让我感到很自豪

我20多岁时

就已经把他当成了

自己的一部分


 

 

大使馆

 


我没去过美国大使馆

也没去过英国大使馆

也没去过法国大使馆

也没去过朝鲜大使馆

伊朗大使馆也没去过

我知道它们都在北京

我去过北京

去过很多次

有的时候是坐火车

也会坐飞机

但没去过任何大使馆

非洲的也没去过

这是一件好事情吗

这是一件

不好不坏的事情吗

也许是吧,也许

这就不是一件事情

 


游离写虎四



海 氏


海氏,1965年生,现居南京,写诗,偶尔写写其他,自媒体网站或公众号《海氏发言》。


黑夜的好处

 


如果你内心还带着怨怼的念头

就不要睡的太早

一个人坐在黑夜里

有助于向黑暗散发自己黑暗

你可以打开一罐啤酒

独自看一会月亮

听一阵风吹响你家楼下的树叶

最好远处的街上传来车鸣

一两声就好

让你不会太沉迷黑暗

和黑暗中一片寂静无声的未知

 


 

无题

 


我再也不习惯与黑暗较劲

并且迷上离场的感觉

尤其喜欢等到有风

在背后推动我

向着随机的地方飘下去

觉得自己就该是天气

想来就来

说冷就冷



游离写虎五



吴晨骏


吴晨骏,1966年生,毕业于东南大学,现居南京。著有诗集和小说集多部。

虚无

 


关我家门的一瞬间

我像在关别人家的门

 

我下楼走到院子里

陌生的气息仍然伴随我

 

铁一样的树站在

冷风中,我感到不属于我的冷

 

亭子的栏杆隐身于冬夜

我趴在栏杆上,趴在虚无上

 

2022.1.19

 

 


 

等雪

 


昨夜我静坐等雪

雪本来说要来

却没有来

她一定是在天上被什么事

耽搁了行程

不知道她今夜会不会来

 

昨夜我只听到淅沥的雨声

雨是雪的闺蜜

雨经常光顾寒舍

她过于热情

她每次来都吻湿我们的身子

 

我今夜还会等雪

一夜一夜地等她

我会等她三百年

夜夜不眠

 

2022.1.29













嘉宾专栏



束晓静


 束晓静,本期编辑。闲时码字,欢迎围观(公众号行行重行行xx--c--xx)。



总有一些树给我安慰

 


绕了半个弯

穿过夜晚的银杏走廊

12月中 气温18度

至少有一半叶片

还留在枝头

成串的银杏果

让这条路

散发着果肉的微臭

回家的路还要

沿着泳池边一条

隐秘的窄道

到达一个红枫环绕的

日式木亭

沿着水系

就要到家的岸边

一棵婀娜多姿的大树

突然出现

 



 

天色

 

 

天亮的时候慢慢停了

十点多

朝北的窗户

天色突然亮了起来

放晴的感觉

当我坐在餐桌前

天色又整个暗了下来

这是玉兰海棠李花

与桂花同期开放的一年

这是要努力稳住情绪

不放纵不失控的一年


 


 


王宣淇


王宣淇,写作者,居南京。


他们的马都很累

 


不爱了罢

一个男人的春天那么短

秋天又太长

他们的马都很累

食物只够自己吃

他们懊恼的样子很衰弱

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

再也不用费力跟过去

 

微笑

长成青草和流水

微微摇晃

 




最好的日子

 


爱着的日子

在雪里

纷纷扬扬

你轻轻推了下我说

“下雪了”

我们半醒着看窗外茫茫

多年以后,你发现

最好的日子就是这样











小说


罗鸣白色

罗鸣,1967年生。现居南京,作家,教师职业。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小说界》、《雨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四十多万字。小说《左边城市》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征文“短篇小说佳作奖"。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

         



 早晨,布满浓云的天空挤出一丝阳光,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吴鸣走在坚硬而潮湿的路面上,望着堆在路两边的雪。白色的雪里夹杂着一些黑色的杂物,偶尔有几个深陷下去的脚印。他边走边朝四处张望,想看到铲雪的人。下楼之前,他推了一下还在睡梦中的妻子。她翻了一个身,闭着眼睛说,困死了。又翻过去用被子盖住头睡着了。脚下的路被人铲得很干净,形成一条窄窄的通道,迎面有人走过来,需要侧身让一下。吴鸣看着路边的积雪堆得很高,想,如果用脚踩进去,估计会陷到膝盖。

  虽然一夜没有睡好,但他有早起的习惯。

  夜里,他站在窗边。起初屋里开着台灯,后来他过去把灯关了。黑暗中,他感觉到冷,一股寒气从玻璃外渗进来。他一直眼盯着窗外,透过白茫茫的夜色看见昏暗的路灯下晃动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雪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地上也是白色一片,人影有点模糊。妻子也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外的白光发现他站在窗口,说,外面什么东西在响?他说,有人在铲雪。她说,现在几点啦?凌晨三点,他说。他感觉那个铲雪人动作很缓慢,有时候会停在一处,长时间身子一动不动。她说,神经病,这么早就出来铲雪,不让人睡觉哪?他回头扫了一眼幽暗中她的身影,又望着窗外。他怀疑他会倒在雪地里,他一直弯着腰,头和地面离得很近。你要是睡不着,就下楼让他别铲了,她说,声音嗡嗡的,似乎有东西堵住鼻孔。然后屋里就静下来,一会儿她鼾声响起,他才小声说,不去。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吴鸣从早点店里往回走,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是油条。他注意到迎面走过来的人表情都有点灰白,他的眼睛干燥发涩。夜间他一直想看清楚铲雪的人。足足在窗户边站了一个多小时,半包烟抽完了,又回到床边披上一件大衣。妻子从头到脚都缩在被子里。他睡不着,头脑格外清醒。他看见那人从雪上铲过来,又从原路铲回去,头还是很少抬起来。雪下得小了,他仍然看不清楚,不时要用手擦擦玻璃上的结冰。嚓……嚓……铲雪声很清脆,楼上地板上开始出现脚步声,有人打开窗户朝外骂着,那人依然没有抬头……这时,有人在路上朝吴鸣打招呼,吴鸣回应一声,你早。他瞧见一处雪堆上插着一把铲子。

  传来一声叫喊,有人跳楼了。

  吴鸣想,今天给编辑部打个电话,不去上班了,估计雪还会下;要把书房整理一下……还有那些带回来的稿件。他看见有人从自己身后超过去往前跑,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黑色的脚印。她又把我带回来的稿件拆开了,他想。他的妻子总是在他的书房里寻找什么。他抬头看见自己家楼下围着一群人,还有一些人正从四周往那里跑去。

  这么干净的雪让人践踏了真可惜,他想。

  他慢慢地走到人群外面。踏上雪地时还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踩着别人留下的脚印靠近人群。有人回头看见是他,就给他让开一条路。他走进去,看见一大块雪地被鲜血染红了;他的妻子下身陷在积雪里,上身被人扶坐了起来。

  她紧闭着眼睛,像熟睡了一样。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雪花。

  你快一点回家打电话叫救护车,那个蹲在地上扶着她的邻居望着他说,现在不能搬动她,否则血流得更快。

  他朝妻子望了一眼,看见她穿着睡衣,脸像一张白纸。睡衣上有泥浆。他朝人群外走去,找着那些脚印,想加快一点步伐。门栋的过道口被人踩得泥泞不堪,有的地方已经结冰,他险些滑了一跤。赶紧抓住楼梯扶手,喘一口气。几个人从楼上咚咚咚地跑下来,他站到一边,让他们过去。是你爱人吗?有人打开门头伸出来看着他上楼问。他点点头。慢慢地上了三楼。他感觉呼吸有点困难,心跳得厉害。他打开门,感觉到一股寒风迎面扑来。书房通向阳台的门被打开了。风在朝屋里灌着。

  书籍被扔得满地下都是。自己的公文包也被扔在地上,包口打开着,一些信件从里面露出来。被撕成碎片的纸从地上被风吹起来。

  我出去的时候她还在睡觉,他想。

  吴鸣朝阳台走过去。站在阳台上伸出头往下看。他看见许多人正抬头朝他望过来,赶紧退回屋子,把门关上。他们的表情都很奇怪,他想。他蹲下把包从地上拣起来,把信件朝里面塞塞,放在书桌上。然后朝卧室走去。

  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团。他的大衣被扔在地上,上面有一只鞋,是妻子的。

  她连鞋子都没穿,他想。马上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来。他拿着电话簿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的翻过去,眼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脑子里晃动着那些黑色的脚印。他定定神,找到急救中心的电话号码。他说,我妻子从楼上掉下去了……电话里的人说,我们马上就到。鞋子上的雪在地板上慢慢融化,留下一串黑印子。他听见有人在楼下大声的叫喊……脚趾头冻僵了,他想。他用手揉揉眼睛,在地板上找妻子的另一只鞋。可能就在她脚上,他回忆刚才的情景。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烟,刚点着,就听见敲门声。一个对门的邻居站在他家门口对他说,他们在楼下喊让你扔一床被子下去。吴鸣从床上抱起被子。被子上还有点热气。他把它从窗口扔了下去。

  他站在窗口看见有人正在铲雪。又是另外一条通道,裸露在雪地上,几乎和原先的那条平行。只是在自己的窗户下拐了一个弯,它在朝妻子坠落的地方延伸。那个人弯着腰。吴鸣想知道这人是否就是夜晚那个铲雪的人。

 

 

  妻子说,那个女人又给你写信了?

  他说,什么女人?是女作者自由来稿。

  妻子说,我看见她的稿子登在杂志上啦,我要看她给你的信。

  他说,你不用乱翻,我把它留在编辑部了。

  吴鸣眼望着窗外。冬青树上还有一点残雪。妻子躺在病床上,头发披散开来,眼睛微微闭着。医生说,幸亏这场雪下得大,雪积得厚,否则……路上干干净净,一点白色都没有,但是天还是阴的。吴鸣坐久了有点冷。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上拉了拉百页窗,朝天空望去。灰白色的天空。妻子没有睡着,她只是闭着眼睛。他说,医生,她住了这么久医院,我想让她回家治疗,她的单位效益不好……

  医生说,她骨盆摔坏了,估计生孩子会很困难。

  有个孩子站在冬青树下,一只脚往树干上踢,雪花纷纷地落在他的头上。

  还会下雪的,吴鸣想。他转过身走到她床边,说,你还疼吗?她闭着眼睛,头动了一下。你今天要出院了,他说,有什么东西要我收拾的吗?她把头撇到一边。她的脸色还很难看,眼睛朝里凹着。床头柜上有一个花篮,是他编辑部送的。他用手摸了摸花叶,快枯萎了。

  编辑部小王说,有你几封信,我给你带来了。

  他说,我们到外面谈。他们站在走廊上。他翻了一下信封,递回去说,没有什么,你帮我处理吧。

  花篮上有一个布条,上面写着:祝早日康复。他把它拽下来,窝在手心。妻子睁开眼,望了他一下,又闭上。这样的早晨天气很正常。他把盖在她被子上的大衣拿起来,披在肩上。我有点冷,他自言自语。又转身朝墙边走过去,望着窗外。

  孩子已经不见了。天空好像在飘雪花。

  医生说,她情绪有点不正常,等身体好了以后,你带她去查查。

  他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回头,侧着身体。他的岳母和妻弟走了进来。……如果我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妻弟说。你怎么这样,他等他松开手,把领口整了整,说,我下楼的时候,她在睡觉……妻子睁开眼睛,身子往上靠了靠,你们来了,她说。岳母瞥了他一眼,说,我们来接你出院。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你手续办好了吗?岳母朝他问。办好了,他说。妻弟蹲在床边,打开床头柜门,手伸进去。树叶上的雪让孩子弄光了,飘来的雪花不容易留在上面。他想。

  妈,我不想回家。妻子说。

  妻弟抬起头来望着他。他朝窗外侧侧身。

  你已经快好了,家里比医院舒服。岳母说。

  那我住到你那里去。妻子说。

  他往外走。经过他们身边听见岳母小声地问了一句。他没有听清楚也没停下来。进入走廊,听见妻弟大嗓门嚷嚷的声音。从楼里走出来,眼前豁然一亮。雪比在屋子里看见的大,地上有点湿滑。一排冬青树在雪中非常显眼。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很快在手心化成水。他走到医院大门口,朝大街上望了一眼。我走回去吧,他想。

  有一辆救护车正在往医院里面开。他伸头朝车里望望。

  他站在窗口,看见救护车朝巷子里缓缓开进来。车轮从雪上压过来,留下一长条带齿的黑印。铲雪人直起身子,朝一边让了让,然后背朝着他,朝车印望去。

  吴鸣看见路边有一家小百货店,走过去,在柜台外说,打一个长途。他拿着话筒犹豫了一下,才开始拨号。你找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想了想。把电话挂上。对店主说,打通了,多少钱?他看见店主奇怪地望着他。

  大衣和头上粘满了雪花,雪越下越大。

  他下楼上了救护车。有人说,怎么这么慢。他透过车窗往外看,铲雪人已经来到他家的楼下。铲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妻子静静地躺着,脸很白。

  我还是要给她通个电话,走了几步他想。进了一间公用电话亭,插入磁卡。你找谁?还是那女人的声音。他说,我是吴鸣。他等待那里面问候声完,说,请你不要给我寄稿子了,我最近很忙……他想了想,补充一句,编辑部压的稿子太多。

  路上已经有积雪了,薄薄的一层。他朝自己身后望去,一连串浅浅的脚印。雪落进颈子里,身体有点哆嗦。脚趾冻僵了,他想。把脚抬起来看看鞋底,然后小心地朝没有积雪的地方走。

  许多人在街上跑。

  他站在自己的楼下妻子坠楼的地方。他朝四周望望,见没有人,就蹲了下来。用手抹去积雪。手指变得乌黑。手掌有点发红。他把手抬到鼻孔边,他感觉到一种血腥的气味。

  

  

  屋里像外面一样冷,地砖上留下潮湿而污浊的脚印。吴鸣走进屋里,听见说话的声音。她们已经回来了。她们在卧室里,房门开着,讲话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女人柔弱的声音里混杂着男子粗粗的嗓音。吴鸣径直走进书房。妻弟说,姐,我留下陪你吧,等到那家伙回来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岳母说,你不要胡闹,你姐夫是读书人。吴鸣看见那些书还躺在地上。自从那天出事以后,他几乎没有进过这间屋子。他走过去坐在书桌前的转椅上,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响。他望着书桌上的公文包,注视着里面封口被撕开的信件。屋里太暗,如果要看必须举在眼前。眼镜上都是雪水。

  妻弟说,我要出去找找,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他一定是怕我对他不客气。

  妻子说,你不用找,他会回来的。

  他拿起桌边放着的一本书,信手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干脆打开公文包,把信从里面抽出来,摞摞整齐再塞回去。如果他们还不走的话,我要出去找一个地方吃一点东西,他想起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饭。现在应该是下午了,他想。他透过房门朝阳台外望去,外面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对警察说,我早晨离开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晚上睡觉之前她都很正常。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争吵了。

  她为什么会跳楼?

  卧室里的电话响了。妻弟说,你找谁?然后他又说,他不在。“啪”电话挂上了。妻子说,你该问问他是谁。妻弟说,我管她是谁,是一个女的。吴鸣竖起耳朵等了一会儿,然后离开转椅,慢慢朝卧室走去。他感觉脚下踩着了一本书。他站在卧室门前停下来,朝里面瞧着。

  屋里的三个人都转头望着他。一开始没有声音,然后岳母说,你已经回来了,我们在等你。

  吴鸣听见外面有铲雪声。

  妻子坐在床上,岳母和妻弟坐在床边,一边一个。医院的那个花篮放在床头柜上。地板上有落下的花瓣。他站在门口,目光从他们身上经过电话机然后朝着窗外。你进来吧,岳母说,从床边站起来,朝他面前走几步,又回头对妻弟说,我们走吧。吴鸣脚没动,身体朝一边让了让。

  她来到他面前,停下说,电饭煲里有鸡汤,你等会端给她吃。他望着她身后的妻弟。他从床边站起来后一直低着头,回避吴鸣的目光。经过他身边,才用目光扫了他一眼。

  妻子说,妈,你明天再来。

  他觉得岳母想对他说什么,但是她忍住了,只是朝他深望了一眼。

  吴鸣听着他们下楼。走过去把门关紧,再走回来。他把潮湿的大衣挂在门后,然后把取暖器打开。经过窗边的时候,他朝外面望了一眼。看不见有人,只能听见铲雪的声音。妻子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他来到床边,拎起花篮朝外面走,准备把门关上。

  你去哪?她终于说话。

  花已经枯了,他说。

  你帮我把窗帘拉上,她说。他回来拉窗帘。听见她又问,你现在去哪?我去书房,他说。

  门不要关,她说。

  他把书房的灯打开,拎着花篮往阳台上走。门一开,雪和风迎面扑来。他站在阳台上,他把花篮里的花抽出来,往楼下扔去。然后顺手把花篮丢在阳台角落里。他看见那些花在空中散开,缓缓地落在雪地上。又伸头朝楼下看去。五颜六色的花叶散落在白色的地面上。不知道多久雪才能把它们盖住,他想。

  他看见远处的铲雪人直起身子,手里拿着铲子朝他这里望过来。他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看见他慢慢移动脚步,朝楼下走过来。铲子在雪上拖着。

  吴鸣,他听见卧室里的妻子大声地喊他。

  他进屋,走到卧室。妻子说,我要上厕所,你扶我一下。医生说,她已经基本好了,腿上的石膏暂时不拆,等冬季过了再说。他犹豫一下,走到她身边,腰弯下肩耸起来。她说,你用手扶我一下。他伸出一只手。她慢慢挪到床边,然后把整个身体都压在他的身上。他像背着她一步一步地来到卫生间门前。微微直起身体,把她朝一边卸了卸。她说,你扶我进去。他只好又扶着她让她坐在抽水马桶上。他眼望着别处。她说,你出去。他出来把门关上。站在门口等。听见里面抽水的声音,就把门打开,看见她在穿裤子。他朝她走过去,听见她说,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走。

  他站在一边,看着她晃晃悠悠地扶着墙壁朝卧室走去。

  他走进书房。蹲在地上把书一本一本地拣起来,分门别类地插到书架上。然后坐在书桌前,把信从公文包里拿出来……吴鸣,妻子在卧室里喊。他手里拿着信纸,字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什么也看不进去。他竖着耳朵听楼下的铲雪声。

  吴鸣──他回头看见妻子在书房门口扶着墙站立着。她说,我肚子饿了,你把鸡汤端给我喝。

  

  

  吴鸣站在阳台下,抬头朝楼上望。卧室里的灯光又亮了起来。他记得下楼的时候,顺手把灯关了,妻子闭着眼睛躺在黑暗中。雪在他身边肆虐地纷飞,脚下的雪已经没到了膝盖。他感觉这里的雪要比别处厚了许多,这是他妻子坠楼的地点。一定是那个铲雪人堆的,他想,用脚把积雪踢散开,没有看见从楼上扔下来的花叶。他看见一条窄窄的雪道向巷子口延伸,上面还有别人留下的浅浅的脚印。铲雪声在远处响着。黑暗之中,眼前只有白晃晃的一片。

  吴鸣沿着铲过的道路朝巷口走去。那铲雪声好像故意远远地避开他。他走到巷口,迎面是一条横向的大街,声音突然消失了。他朝四处张望,没有一个人影。他看见一家店铺门前的灯光幽幽地亮着,就走过去。

  一把铲子插在门前的雪堆上。

  他推门进去。店主在柜台里抬头望着他。他说,有饭吃吗?店主点点头,在柜台里站起身来,伸头朝厨房喊了一声。店里的环境不错,吴鸣环视了一下,走到一张靠窗的小长桌边坐下。店主手里拿着菜单跟了过来。你看见一个铲雪的人吗?吴鸣问。他朝窗外望着,玻璃上有水气,看不清楚。没有看见,店主说,把菜单放在吴鸣面前。

  我看见你门前有一把铲子,吴鸣说。

  店主疑惑地摇摇头。等吴鸣点好菜,拿着点菜单朝厨房里走去。店里除了吴鸣,一个客人都没有,灯光有点暗,开着暖气。吴鸣用手在窗玻璃上擦了擦,看见了门外的那把铲子。不久,一个小伙计端着菜上来,店主也回来坐在柜台里,低着头听电台广播。广播里说,明天天晴。

  你要喝点什么?店主抬头问。

  给我来一杯茶,吴鸣说。他从不喝酒。菜很快上齐了。店里很安静。他一边就着茶水吃菜,一边朝窗外望着。他看见一个人影朝店门口走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推门进来。是一个女人。她进门掸掸身上的雪,朝吴鸣的座位望了望,走过来坐到吴鸣前面一个座位上。店主动作麻利地跟过来。

  我只要一瓶青岛啤酒。他听见她对店主说,浓浓的外地口音。吴鸣朝她的后背望了一眼。

  这么冷的天竟然还喝啤酒,吴鸣想,又是一个女人。他看见这女人把身上的皮大衣脱下搭在椅背上,又从放在桌上的坤包里拿出一包烟。他听见她问店主,请问,你知道金光大道十三号在哪里吗?

  不知道。店主有点冷淡地把一瓶啤酒放在她的桌子上。又走回柜台。

  金光大道?吴鸣觉得很陌生。他目光浅浅地望着她的后背。一头浓浓的长发斜披在肩上,里面穿得很单薄,黑色的后领口露出白色的肌肤。她动作熟练地把酒瓶打开,然后很快地喝完了一杯。手上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式香烟,手指优雅地掸着烟灰。

  吴鸣也点起了一只烟。

  老板,再来一瓶。她喊了一声。很标准的北方话,吴鸣想她是哪里人,看见她回过头来,朝他一笑。她说,请问,你知道金光大道十三号在哪里吗?

  吴鸣摇摇头。说,我没有听说有这条大街。她的眼圈有点黑,像刚哭过一样。她身子没动,笑容留在脸上。他补充说,如果有的话,你可以问问出租车司机,他们应该知道。他没想到眼前的女人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脸上的皮肤很粗糙。但人并不丑。

  她还是望着他。

  你是东北人吧?吴鸣问。

  女人高兴地点点头,说,我从早晨出来,已经找了一天了。没想到你们南京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地址。然后她又小声地说,也许是我记错地名了,它不是一条大街,是在一个巷子里。她微微起身移动椅子,正面对着吴鸣。我来到南京很少单独出门,没想到第一次出来就迷了路。外面又在下大雪。

  吴鸣觉得她叹息的样子很迷人。这时,店主拿着酒走过来。她指了指吴鸣的桌子,让店主放在他面前。然后回过身把酒杯端过来,往里面倒满一杯,说,我请你喝一杯?她看着吴鸣手上的茶杯。

  他想摇头拒绝,但还是点点头。从旁边拿来一个空杯子,看着她倒满。她迷了路一点也不紧张,吴鸣想。你可以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吴鸣说,我刚才听你说你不是一个人,南京有亲戚吗?他看见她中指上戴着戒指,另外一只手食指上也有一个。她摇摇头,说,我是和我老公到南京来做生意,可他现在到上海去了,我一个人在租来的房间里憋得难受,就跑出来逛街。唉──她又叹一口气,但表情一点不忧郁。她接着说,大不了,到最后找一个旅馆住下,等过两天我老公回来,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吴鸣的脚碰到她的腿,赶紧缩回来。

  来,喝一杯,她把酒杯举在嘴边。然后一饮而尽。她望着吴鸣,看吴鸣浅浅地喝了一口,说,你们南京人不喝酒?吴鸣微微一笑,又喝了一口,说,天冷。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望着窗外。

  我今天遇见了三个很有意思的南京人,他听见她说。

 

 

  她说,我打了好几次车沿着大街找我的住处,没有一个司机知道金光大道在哪里。路上又下着大雪,很少有行人,找不到人问。有的司机看我是外地人,就带我兜圈子,我有好几次看见了市中心鼓楼广场。后来,我看见有一条巷子很像金光大道,就让司机开了进去。可是巷子里黑漆漆的,我有点害怕,幸亏看见有一家店铺亮着灯,就赶紧从车上下来。那个司机一直在车上对我说一些挑逗的话。我进了店铺,原来是一间游戏机室。我平时很喜欢玩游戏机,老公带我出来,每到一地,就给我买许多游戏卡让我呆在屋子里,不让我乱跑。我进去后发现里面很冷清,除了一台机子前围着三个人,其它机子都关着。屋子里还很冷,没有暖气。我就站在这三个人后面看他们玩,我想反正已经找不到家了。那台机子发着“叮呤呤”好听的音乐声,我从来没有玩过。看了一会我才渐渐明白,他们是在赌博。他们看准门子朝里面投几枚一元硬币,等待屏幕显示输赢。有的时候会大声地叫好,把成倍的硬币从机子里退出来;有的时候又会用手捶打着机子大声惋惜,互相埋怨。三个人都戴着眼镜,看样子很像大学生,可年龄又和你差不多。玩不了多久,三人中就会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到老板那里用十元纸币去换硬币。老板一个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直盯着他们。他们玩得很入神,知道我就站在他们身后,可对我一点也没在意,甚至都没有回头仔细看过我。过了很久我才有点明白,他们实际上并不在乎输赢,就好像喝酒的人并不在乎酒一样。每当机器屏幕上的红点转动起来,发出音乐的时候,他们都很兴奋,甚至非常激动。有的时候,他们押中了一个大的,就会高兴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们的眼神就像我老公趴在我身上的那种眼神。后来,他们手上的硬币都打完了,其中一个人站起来拿着一张百元纸币去换硬币,老板说,没有硬币换了,你们走吧,我要关门了。自从我进门后,老板一直小心翼翼地望着我。我看见他们三人开始在自己的身上找起来,几乎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总算找到一枚,赶紧投进去,没过几秒钟,就输掉了,他们又在口袋里找。这时候他们都回头看着我,有一个对我说,小姐,你有硬币吗?跟我们换一下。我在口袋里摸出了几枚硬币,他们中的一个抢在另外两人之前,把十元纸币递到我手上,从我手上夺走了硬币。我还在想,他十元钱给多了。他已经玩了起来。另外两人很难受地在一边看着他玩,一边指手画脚。不到几分钟,这几枚硬币就输光了。音乐声停了,红点停在一处。他们互相看看,手再摸摸机子,就一同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嘴里惋惜地说着朝门外走。我想,赶紧跟他们一起离开这地方。就跟在他们身后出来。我站在门前,看见他们在雪地上互相追逐,用雪球砸着对方。看样子,他们很快乐,不在乎输了多少钱。我后来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大街上找我的家,转了很多地方,竟然在离原来很远的一条大街上看见了他们三人,他们正沿着大街在朝前面奔跑。

  他们一定是在找另外一个有这个机子的地方,你说是吗?她问吴鸣。她看见吴鸣一直望着窗外。她也朝窗外望了望。

  他们要把身上的钱都输光,她自言自语。

  雪越下越大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吴鸣说,回过头来朝她望望。她的脸色开始发红。他好像并不在意她说的事情。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他说。

  再喝一杯?她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他摇摇头。

  她没有再说话,低着头喝酒。店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朝店主喊,老板再来……他打断她,朝站起来的店主摇摇手,说,你不能再喝了,天不早了,你该回家或者找一个旅馆住下。

  我没事,她说。她默默地望着吴鸣,好像在等待什么。她看见吴鸣仍在望着窗外,就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谢谢你陪我说话,她对吴鸣说,声音很轻。她等了一会儿,希望吴鸣能回过头来。她有点失望地穿上大衣,朝门口走去。吴鸣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身来朝她望去。

  他看见她在门口回头朝他望了一眼。

  她经过窗口朝远处走去,没有朝里面望。

  我也要回家了,吴鸣想。他走到柜台边付钱。店主笑着说,刚才这女孩是个妓女,这种人我在店里见的多啦,她刚才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都是在骗人。这种女人能说会道,目的是让你上勾,我不相信这么晚……吴鸣没听完,也没说什么,就朝门外走去。

  他站在门前,看见那女人远远地站在路中央。雪让他有点睁不开眼睛。他犹豫了一下,又朝她模糊的身影望了一眼,然后朝家里走去。

  铲过的道路已经完全被雪盖住了。

  他走了几步。听见她在身后喊,大哥,你等等。他停下转身看着她跑了过来。她气喘嘘嘘地说,你知道哪里有旅馆吗?我等不到车。吴鸣摇摇头。

  那我到你家住一夜好吗?她说。

  

  

  吴鸣打开书房的灯,对她说,轻一点,我妻子在睡觉;你等一会儿。他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里面的灯亮着。妻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一走进去,身上的雪就化了。取暖气一直开着,屋里很暖和。他打开大衣橱,抱着一床棉被朝外走。突然妻子在身后轻声问,你干什么?我拿被子,他说。没有回头。

  他出来把卧室的门关紧。

  她正站在书架边翻他的书。看见他进来,就说,你的书不少。他把被子扔在长沙发上说,只能让你在沙发上睡一夜了,早点睡吧,已经不早了。说完就要朝外走去。哎,你去哪?她在他背后说。我去睡觉,他回头说,但脚步停了下来。

  我……我想洗一下脚,有热水吗?我的脚都冻麻木了。她说。

  他打来热水,把盆放在地上,看着她慢慢地褪下潮湿的白棉袜,把脚浸泡在热水中。她用手轻轻地揉捏着脚趾。她的脚真好看,柔软而白嫩,他看见想。她抬起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脚,微微一笑。他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把目光朝她身旁移了移。她说,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然后俯下身子,慢慢地玩着自己的脚。

  吴鸣望着她肩上披散的秀发。上面还留着水珠。

  等她洗好脚,他到卫生间把水倒掉。回来看见她怀里抱着被子,盘腿坐在长沙发上。她已经脱掉了外衣。他能看见她浅黄色毛衣领口里的肌肤。白里透着点红。她笑着说,请你帮我把包拿来。他过去把放在桌上的小坤包递给她。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点液体洒在颈子上,又倒了点在手掌上,然后手伸进衣服里,在上身轻轻地抹着。

  吴鸣闻到一股清新的香气。

  你睡哪?她一边抹着一边问,没有看他。他赶忙移动脚步说,我到隔壁睡觉,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她抬起头朝他一笑,说,没有什么,你去睡吧。

  她的手停在胸前。

  吴鸣回到卧室,把门留了一道缝。他躺到妻子身边,又从床上爬起来,把灯关上。他躺在床上,听见隔壁有脚步声,然后“啪”一声,灯光熄了,书房里安静下来。吴鸣睡不着,眼睛睁着,耳朵在寂静中捕捉着声响。他好像听见楼下的巷子里有人走动的声响。妻子在他身边翻了一个身,脸朝着他。吴鸣也跟着脸朝外背对着她。

  他不时地听见沙发的响动声,然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啪”──微弱的亮光从书房传过来。她不习惯睡沙发,他想。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安静下来,灯还亮着。吴鸣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摸了件外衣披在身上。他走进书房,看见她蜷曲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好像已经睡着了。一本书掉在沙发边的地上。他把书拣起来,然后把灯关上。站在黑暗中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走过去扭开阳台的门,来到阳台上。

  外面很冷,建筑物和地上都是白茫茫一片,天地连在一起。雪已经停了……看不见有铲雪的人。

  吴鸣有点冷得受不了,转身朝屋里走。刚进屋,就看见她迎面站在自己近前。你……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她的身影朝自己扑来,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他,脸慢慢地贴在他的脸上。有点凉。她闭着眼睛,长发轻轻地扫着他的脸颊。他感觉自己僵直地被她拥抱着,步伐缓慢地朝沙发边移动……她的身体已经半仰在沙发上,他弓着腰。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轻轻推开她,直起身小声说,你……干什么……不要这样。

  她没有声音。

  他看见她从沙发上坐起来,头低着,把被子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听见她说,对不起,我以为是在自己的家里,你是我老公。

  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热,脚趾有点难受。不要紧,他说,你赶紧睡吧。说着要往外走。

  你等等,她说,声音有点变样,我……该走了。

  天还早呢,他说,你睡吧。

  但是他看见她已经从沙发边上站起来,在黑暗中找自己的衣服。他们都望着别处。他等她穿好衣服,知道留不住她了,就说,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她说,声音很轻。

  我睡不着。他说。

  她站到他身边,又离他远一点。手拿着包,眼朝窗外望着。

  他轻轻地走回卧室,看见妻子闭着眼睛,舒了一口气,脸上有水流了下来。他找到自己的衣服,又想起什么,打开衣橱抽屉,找出一双妻子的棉袜。他走到床边看看妻子闭着的眼睛,她的表情很安详。他带紧门回到她身边,对她说,换一双袜子吧。

  她望着她,点点头,嘴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出了楼道,他们踩着雪朝前走。身后留下一串很深的脚印。她在他身边说,大哥,对不起,我……他没有说什么,脸一直朝着前方。走出巷口,站在马路边,他才望着她。他看见她从坤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她说,这是我老公的名片,上面有我们在南京的电话……

  他把名片接在手上。

  她说,你回去吧,我朝前面走,总能看见车的。说完,一笑,从他身边朝远处走去。他看见她在远处朝他挥挥手,然后跑了起来。他一直等到她身影消失。才往回走。明天天晴,他想,金光大道十三号。他抬头看见自己家卧室的灯亮着,好像有个身影站在窗户里。他看看了手上的名片,把它窝成团,一扬手扔在雪地上。

  一把铲子插在雪地上。

  他的眼前,一连串并排的脚印裸露在平坦而洁白的雪地上,弯弯曲曲地往自己家的方向延伸。他朝铲子走过去,把它拿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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