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求仁得仁”,未尝不可
“求仁得仁”一辩
朱刚先生的悼文刷屏后,我在朋友圈表示过一个意见:“照我印象,‘求仁得仁’多用作不悔所为、死得其所的意思,朱先生这么说并无问题。可以质疑他的立场,但不必因此怀疑他的水平。‘惟复旦师生,不为所动,此岂爱校心切,而罔顾事实,实赖……’这么说就没问题了。”没有举证,自然不足以服人。但“求仁得仁”是千数百年来惯用的老话,毫无“新义”可探,当时我也不愿费心细作讨论——而且,“国学大师”网站一关闭,查检文献实在也嫌费事。
但这两天,“求仁得仁”仍触目可见,而且朱先生用错的说法似有成为定见之势,从语文角度,是亦不妨一辩了。
朱先生用“求仁得仁”,是否符合其本义?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是孔夫子评论伯夷、叔齐的话,出自《论语·述而》,又见于《史记·伯夷列传》。孔子何以这么说他们呢?伯夷、叔齐所为何事?在儒家主导的历史叙事中,武王伐纣,是取暴君而代之,世人皆以为是正义之举;而夷、齐固执于传统的政治道德观,坚持认为伐纣是以下犯上,以臣弑君,是不正义的。甚至在殷周易代已成事实之后,他们仍以履周之土、食周之粟为耻。他们之所为,按现代观念来概括就是:坚持一己之原则,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死而后已,无怨无悔。此所以孔子称许他们“求仁而得仁”。要知道,孔子所说的“仁”,是宽泛的、多义的,在此可理解为“道义”,也可理解为“原则”。夷、齐最后饿死,可说是为了原则而死的。
我们看王永珍书记,他是死于工作,死于公事。在其同事来说,可谓坚持原则,做应该做的事,是因学校的事业付出了性命。那么,说他“求仁得仁”,有何不可呢?
批评者多指摘王书记并非自己“求死”,故不能说他“求仁”。若如此呆板地理解“求仁得仁”这句话,何尝不可以辩驳,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但不也“采集野菜而食之”吗,他们何曾是不想活下去呢?难道夷、齐也是“求锤得锤”吗?若他们果真一心“求死”,中国文学史就不会有“首阳采薇”这个著名典故了。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原典的本义是一回事,原典的使用又是另一回事。古人运用成语或典故,是相当灵活多变的,可正用,可偏用,可反用,绝非只能死守原义。具体到“求仁得仁”此语,其使用也甚宽泛,定其所指,需要揣摩文本前后的语境,而不能简单地照搬词典的释义。
比如,《列女传》:“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白居易《答户部崔侍郎书》:“退思此语,抚省初心,求仁得仁,又何不足之有也?”这是将重点放在了“求仁”二字,强调其所求者不在名利,并非与伯夷、叔齐相比的意思。
比如,宋李之仪《东坡先生赞》之二:“求仁得仁,于我何怨。”刘宰《送魏华甫侍郎谪靖州》:“畏涂万折甘如饴,求仁得仁固其宜。”这也是将重点放在“求仁”二字,但强调的是被贬谪者不畏挫折,安于所遇。
比如,《太平广记》引《李膺家录》:“(李)膺谓曰:‘死者人情所恶,今子无吝色者何?’(荀)翊曰:‘求仁得仁,又谁恨也?’”文天祥《高沙道中》:“自古皆有死,义不污腥膻。求仁而得仁,宁怨沟壑填。”又《言志》:“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明李清《三垣笔记》:“左懋第将刑,顾问五人云何,一斌等皆曰:‘愿从死。’懋第曰:‘好,好,但恐有悔。’用极大呼曰:‘求仁得仁,又何怨?’”张煌言《被执归故里》:“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这些例子都是将重点放在了“又何怨”三字,强调视死如归,近乎“杀身成仁”之意。这是积极的“求死”,也不同于伯夷、叔齐那种被动的“求死”。
比如,《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三》写罗生求与狐女婚配,后来被弄得鸡毛鸭血,只好请道人帮忙驱除,但那狐女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人无言以对,只好对罗生说:“君所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老夫耄矣,不能驱役鬼神,预人家儿女事。”(顺便说一句,此故事实在是“女性主义”的范本,请自检原文)这是戏谑式地借用了“求仁得仁”,差不多等于“求锤得锤”的意思了。
那么,最关键的,到底“求仁得仁”是否只能用在主动“找死”者身上呢?不是的。
试看阮籍《咏怀》之十三末四句:“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这里的“李公”是李斯,“苏子”是苏秦。“求仁自得仁”一句,有注释者认为是暗指伯夷、叔齐,但结合上下文来看,显然是针对李斯、苏秦的结局来说的。李斯是被赵高陷害而死,苏秦是被政敌暗杀,他们的下场,与其所为之事有关,与其所处之位有关,但显然他们都非主动“求仁”的。
再看近代的两个例。
同盟会元老陈其美1916年被刺,李钟钰的挽联:“求仁得仁,虽死不死;可已弗已,无成有成。”许文绍的挽联:“求仁得仁,先生当无所遗恨;以志继志,后死者责有攸归。”童威的挽联:“公固伟人,求仁得仁夫何怨;我亦健者,敢死不死反自疑。”在死者的同志看来,陈其美是为了“民主革命”而死,为了事业而死,这就可谓之“求仁得仁”了。
近代北洋巨擘吴佩孚1939年病故(一说因日本医生暗害而死),杨圻(云史)的挽联:“是求仁而得仁,公已大成,虽死何憾;易家哭为路哭,吾将安仰,并恸其私。”这个“求仁得仁”的用法,也跟挽陈其美一以贯之。
从苏秦、李斯,到陈其美、吴佩孚,他们是预知自己一定要死吗?是死得心甘情愿吗?我想是不必争辩的。
回过头来说王永珍之死。王先生为人如何,我们尚无法判断,朱先生以“仁者”谥之,以“求仁得仁”哀之,是否完全符合知人论世的标准,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只论修辞的话,我以为是可以成立的。——说穿了,“求仁得仁”就是传统悼语的一种套路而已。
最后说一下,我觉得悼文事件最不好的一点,是批评者的“迁怒”心理。他们因体制之恶,而迁怒于死者,又迁怒于悼者,再由悼者的态度而迁怒于文章。“迁怒”是为人处世最可厌的事,更是批评家最应该避免的。
我不认识朱刚先生,他的著作,我也只翻读过《苏轼十讲》一种。若然因为写了此文,有人复迁怒于我,那我也算求仁得仁、求锤得锤了。
(关于“求仁得仁”此语,我依据的工具书是《中国成语大辞典》、刘洁修编著《汉语成语考释词典》、朱祖延编著《引用语大辞典》,电子搜索工具是“搜韵”、“诗词名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