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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唐太宗的佛寺

胡文辉 历史的擦边球
2024-09-14
按:此系旧文,已收入《欲采蘋花》,兹录出以应景。
唐太宗的佛寺(二题)

之一 法源寺(悯忠寺)

法源寺闻名久矣,可一直也没有特别在意。

李敖写过一部历史小说,就叫《北京法源寺》,以法源寺为中心写清末政治,尤其是戊戌变法。他就是凭这部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他是文章家,写小说不甚当行,借小说人物之口说理太多,交待普通历史知识也太多,缺乏情节。我读到第六章,终于没有读下去。

直到前些时候,读清人舒位的《瓶水斋诗集》,读到一首七律《法源寺石坛(唐太宗瘞征高丽将士战骨处)》:“七宝庄严万骨灵,法云香接阵云腥。埋来春草三年碧,开出莲花一朵青。横海风涛灰几劫,诸天钟梵佛同听。高台拟当燕然石,只欠班生勒作铭。”那时,才恍然有所触动——哦,那就是我们的靖国神社啊!

话说隋唐之际,朝鲜半岛及辽东一带存在着三个国家:东南方是新罗,西南方是百济,北方是高句丽,也称高丽。隋炀帝曾三征高句丽,皆铩羽而归。公元645年,唐太宗又想完成隋炀帝不能完成的勋业,遂亲征高句丽,但对方坚壁清野,打持久战,唐军因缺乏补给,兵马损失极为惨重,终亦无功而返。当唐军经过幽州(今北京)的时候,唐太宗下令立寺追荐阵亡将士,直到武则天时代最后完成,赐名“愍忠寺”,也就是“悯忠寺”。此后历代屡毁屡建,明朝曾名为“崇福寺”,至清朝雍正时复赐名“法源寺”。

“法源寺”的名字,显然是佛家意味,相当和谐;而原来“悯忠寺”的名字,则是一片阴郁之气,透露出寺庙的本来性质。“悯忠”的“忠”,当然是指那些阵亡的东征将士;可是,对于唐人是“忠”,对于高丽人就是“战犯”了!

作为中国人,我们可以不必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不必对他们抱“了解之同情”,不必承认靖国神社的存在有其理由,也不必视日本官员参拜神社是他们的内政……可是,我们也应当知道:中国也曾有自己的靖国神社,我们尽可以指责别人的现在,但别人也可以指责我们的过去。近年有韩剧丑化东征高丽的唐太宗,那也可谓事出有因的。

金庸在《飞狐外传》的后记里说过这样的话:“武侠小说中,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杀死,通常的处理方式是认为‘该死’,不再多加理会。本书中写商老太这个人物,企图表示:反面人物被杀,他的亲人却不认为他该死,仍然崇拜他,深深地爱他,至老不减,至死不变,对他的死亡永远感到悲伤,对害死他的人永远强烈憎恨。”我想,唐朝人供奉悯忠寺,日本人参拜靖国神社,那种心情也跟《飞狐外传》中的商老太差不多吧。

前两周去北京,有一天坐地铁四号线,在菜市口站下车。原想去琉璃厂那边,但一看地铁站的地图,才知道谭嗣同故居、法源寺都在附近。于是顺带一游,结果发现,谭宅只剩下门外一个牌子,里面不过几间东倒西歪的破屋;法源寺外新建了一个写着“唐悯忠寺故址”的纪念塔,寺内也甚陈旧,最里间正在装修。

匆匆一瞥,临走买了一册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编辑的《法源寺》,内容扎实,颇有学术价值,迥异于一般的名胜指南。里面有篇张友鸾写的《禅房花木深》,说法源寺在清代以赏花胜地著称,先后有三个赏花时代,开始是海棠最闻名,然后是牡丹,最后是丁香。周绍良写的《古刹法源寺》,则引录了龚自珍的词《减字木兰花》,其小序云:“偶检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乃是京师悯忠寺海棠花……”词曰:“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悯忠寺早已远去了,今人只知道法源寺而已。对于墨客骚人,法源寺只是丁香;对于研究佛教的人士,法源寺只是中国佛学院;对于坐惯国民党监狱的李敖,法源寺只是晚清变法史……谁知道那是悯忠寺,那是大唐的靖国神社呢?


之二 昭仁寺

唐太宗敕令修建的佛寺,并不仅仅一座悯忠寺。

前一阵浏览成都王家葵先生(玉吅斋)的博客,提到他读豳州昭仁寺碑,想写一篇《唐太宗的冤亲平等》。心念一动,乃略检相关文献,才知道早在公元629年,唐太宗即已下诏,在唐朝建立过程中的战场各立佛寺,为阵亡者超度荐福;最重要的凡七处,其中击败薛举于浅水原,故于当地建昭仁寺,今属咸阳市长武县。

昭仁寺碑至今尚存,碑文由朱子奢撰写,书者不详,但向来被公认为唐初名刻。大抵世人关注昭仁寺碑者多,关注昭仁寺者少,关注碑刻者多,关注碑文者少;于是,昭仁寺隐藏的血腥气,就为昭仁寺碑的大唐风范所掩了。我不熟悉碑刻,若非家葵别有情怀,特意拈出昭仁寺碑的内涵,我是不会留意及此的。

据宋人王溥的《唐会要》,唐太宗当时的诏书有言:“……为义士凶徒陨身戎阵者,各建寺刹,招延胜侣。法鼓所振,变炎火于青莲;清梵所闻,易苦海于甘露。”检清人王昶的《金石萃编》,卷四十二录有昭仁寺碑碑文,长达三千余字,颇难卒读,其中又有这样几句:“而上忍所被,旃檀与利刃同归;大慈所覃,怨贼将义夫齐指。俱润法雨,同乘大辕;回向菩提,无上平等。”原来,佛教有所谓“冤亲平等”之说,相信一切众生,无所谓冤仇,无所谓亲爱,救度是平等的,不分人我,不分善恶。唐太宗诏书和昭仁寺碑铭即援引这种思想,既超度作为战胜者的唐军一方,也超度作为战败者的薛军一方,意谓无论我方的“义士”、“义夫”,或敌方的“凶徒”、“怨贼”,都能同脱苦海也。

——当然,建寺立碑,超度亡魂,不过是李世民的政治秀。正如王昹的按语所言:“此碑与等慈寺同时所立……碑虽为义士勇夫陨身戎阵者而立,然两碑皆盛称太宗功烈,其哀卹将士之词不及十一耳。《太平寰宇记》于等慈寺称其立碑纪功,诚确语也。”这实在是一针见血之言。家葵先生后来将文章改题《唐太宗的纪功碑》,良有以也。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一下子就留意到家葵的片言只语,为什么对“冤亲平等”特别产生兴趣呢?

这是因为,此前我翻看过《东亚诗学与文化互读:川本皓嗣古稀纪念论文集》,里头有一篇艾特的论文《13世纪“蒙古袭来”和“蒙古之碑”——关于日本生死观中的镇魂和怨亲平等》。此文介绍:日本镰仓时代中期,也就是元朝初年,忽必烈曾两度遣军大举征日,皆因遭遇台风而溃不成军;约略同时,幕府执政北条时宗礼请宁波的禅僧无学祖元赴日,并新建成的元觉寺赠给无学。在忽必烈第二次征日的次年,即公元1282年,元觉寺开山,无学在祈祷文中说到:“从古代至去年,我军和敌军战死、溺死的众生魂无归所,在此诚心祈愿他们可以早日得到救赎,超越苦界。佛法无差别,怨亲悉平等。”(按:此系译文,原始文本似出自其《赞地藏菩萨普说》:“此军及他军,战死与溺水,万众无归魂,唯愿速救拔,皆将超苦海,法界了无差,怨亲悉平等。”见《佛光国师语录》卷四。)这是明白地宣示,不仅超度战死的日军,也超度战死的元军,包括汉人、蒙古人和高丽人。至今仙台尚存有宣示“怨亲平等”的所谓“蒙古之碑”,据说碑文就是无学祖元的笔迹。

后来又看了高桥哲哉的《靖国问题》,书中说到:日本自中世纪之后,凡战争终结,胜者都会为两方的阵亡者举行“大施饿鬼会”,并修建敌我双方供养碑。如庆长之役(朝鲜称壬辰卫国战争,中国称万历朝鲜之役)后,岛津义弘曾在高野山的内院树立供养碑,供奉对象包括敌方的中、朝两国人;在“战后五十年”揭幕的冲绳和平之础,石碑上铭刻的名字,不仅有那些死难的日本军人和平民,也包括战死的美国人、英国人。

此外,陈平原先生在评论日本梦枕貘的系列小说《阴阳师》时,也提及:东京台云寺中有座慰灵塔,是专门祭祀在“日清战争”(也就是我们说的“甲午战争”)阵亡的中日军人。

近看根据司马辽大郎小说《阪上之云》改编的日剧末集,讲“日露战争”(即“日俄战争”)时,日本在对马海战中大败俄国舰队,海军参谋秋山真之对俄方死伤的惨状深感刺激,一度想出家为僧,供养那些战死者——不仅供养日本人,也供养俄国人。

这么说,祭奠敌我亡魂,在日本确乎可算一种传统了。但艾特在《13世纪“蒙古袭来”和“蒙古之碑”》里说:“……‘不分敌我,怨亲平等’地祭奠战死者的亡灵,这是日本固有仪式,无学祖元好像还不太适应,或许是由于日本和中国文化习惯的差异所致。”这又未免颠倒源流了。在观念上,元觉寺的祈祷文不过是昭仁寺碑文的翻版。虽然,昭仁寺只是供奉同文同种的敌人,而元觉寺更供奉了非我族类的敌人,但在佛法而言,众生无别,国族无别,所以归根结底,那仍是同一种佛教平等观的产物罢了。这种观念即便不是由无学祖元传去,也是由唐朝传去,当然是不能归为“日本固有仪式”的。

但无论如何,这也表明了,日本人不仅在靖国神社供奉侵略外国的日本“战犯”,也曾在元觉寺供奉侵略日本的外国“战犯”,这是不是可以稍稍扯平一点呢?

去北京的时候,承刘梦溪先生赠送一本随笔集《书生留得一分狂》,第一篇文章提到:他访美时去过列克星敦,即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当年指挥民兵作战的约翰·帕克上尉的塑像威严地挺立在桥头。但路旁还有一处特殊的纪念地,就是一名英国士兵牺牲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水泥墓碑,插着一面小小的英国国旗。纪念反殖民主义的独立战争,也为牺牲的殖民者士兵难过……”这跟昭仁寺、元觉寺乃至冲绳和平之础的祭奠,岂非不约而同吗?

美国人对英国士兵的纪念,恐怕与“冤亲平等”的东方观念毫不相干;但这却更加证明了,众生皆有佛性,人性到底是相通的。


补记

西晋八王之乱时,成都王司马颖联合齐王司马冏起兵对抗当权的赵王司马伦,在黄桥一役曾遭惨败,死难者众,随后在温县一带大败赵王部,乃乘胜剿灭其势力。据《晋书·成都王颖传》载,事成后,司马颖的部属卢志建议厚葬死难者,“颖乃造棺八千余枚,以成都国秩为衣服,敛祭,葬于黄桥北,树枳篱为之茔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下文又还有一句:“又命河内温县埋藏赵伦战死士卒万四千余人。”也就是同时也葬了敌方司马伦部的战死者。西晋时佛教已相当盛行,司马颖此举,或许也是受到佛教“冤亲平等”观念的影响吧。又,南朝萧齐末年,萧衍举兵反叛,据《梁书·武帝本纪》《南史·梁本纪》载,他进入建康后,下令收葬已方死难者,并特别下令:“朱爵之捷,逆徒送死者,特许家人殡葬;若无亲属,或有贫苦,二县长尉即为埋掩。建康城内,不达天命,自取沦灭,亦同此科。”(按:原文出自任昉《梁武帝掩骼埋胔令一首》,见罗国威《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中华书局2001年版。当时江淹另有《萧骠骑筑新亭垒埋枯骨教》,见明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卷六)这自然也是跟司马颖类似的举措。那么,这两个将敌我亡魂同等对待的例子,当然远早于唐太宗,更不必说日本人了。

唐代南诏王阁罗凤联合吐蕃击败唐军后,所立《南诏德华碑》有云:“诏曰:生虽祸之始,死乃怨之终,岂顾前非,而忘大礼。遂收亡将等尸,祭而葬之,以存恩旧。”这是说南诏方面仍礼葬唐军将士。今云南大理市下关镇尚存大唐天宝战士冢(俗称万人冢)、将军庙,凤仪镇尚存千人堆(周祜校注《南诏德化碑》,大理市文物保护管理所印,第18页;廖德广《南诏德华碑探究》,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

黄遵宪《南汉修慧寺千佛塔歌》,其序引千佛塔铭文有“亡魂滞魄,咸证人天”之语,似近于昭仁寺碑文的“俱润法雨,同乘大辕”的修辞,或亦表示“冤亲平等”的意思吧?

另,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作为南京大屠杀的主犯,战后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他在判决后曾对探监者表示:“南京事件,可耻之极。在南京入城后,举行慰灵祭时,我提出也要一起祭祀死去的中国人,可是参谋长以下部属怎么也不理解,说是会影响日本军的士气。”结果其事未成(据[日]洞富雄《南京大屠杀》,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27页)。后来他与其他退伍军官在故乡热海建造了朝向南京的“兴亚观音”,以悼念日、中国双方在战争中的死难者。松井其人的罪责是一回事,但他主张在慰灵祭中“一起祭祀死去的中国人”,后来又建造“兴亚观音”,则是继承了日本的祭奠传统。

此外,十九世纪英国出于对俄争霸的战略需要,在阿富汗建立傀儡政权,后阿富汗部落纷纷揭竿而起,英方在撤离时几乎全军覆没。事后阿方用石头为己方烈士建立了胜利纪念碑,同时也用土坯为英军阵亡将士修建了纪念碑(据[英]汤因比《亚洲高原之旅》,李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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