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不放河汾声价倒”
“不放河汾声价倒”
立场当头,立场优先,学问又在哪里呢?
断续地考虑这件事,我想可以说,我的信条是:永远不以立场来取消事实,永远不以“政治正确”来取消学理讨论。以立场来看问题,以“政治正确”来看问题,本质上是一种党同伐异——尽管是“好人”的党同伐异,我也不愿参与。
金庸曾再三援引过英国报人史各特(C.P.Scott)的话:“事实不可歪曲,评论大可自由。”(Comment is free,but the facts are sacred)这是他当年办《明报》的信条。金庸的新闻信条,对于做学问其实一样有效,也应该成为一个学术信条。将立场置于事实和学理之上者,不足以称新闻人,也不足以称学人。
对于《明清时期“闭关锁国”问题新探》一文,我已声明它“有迎合当前对外政策之嫌,意在影射”,那么,既是“影射史学”,还需要认真对待吗?
我想,就算是“影射史学”,只要包含了真正史学的成分,就值得认真对待。我们对“影射史学”的印象,可说泰半由“四人帮”时代所造成,故习惯性地视之为史学的下流。但“影射史学”绝非只有梁效、罗思鼎式的“影射史学”,在现代学术史上,右翼如陈寅恪,左翼如郭沫若、吴晗,论史都多少存有影射成分,而这些影射成分并不必然违反学术规则,也并不必然有损其学术价值。我们不能对好的“影射史学”就坦然接受,对坏的“影射史学”就一笔抹杀,应该就事论事,检讨其达到史学标准的部分。
我之所以会匆匆写出那篇《几点看法》,是因为见到一二批评《“闭关锁国”问题新探》的帖子,立场固然“正确”,但实在达不到学术标准,轻率地就将对方的论据和结论完全推倒。“闭关锁国”作为现代问题和观念问题,自然是很应该批判的,但作为历史问题,我不认为应该以这种方式来批判。
再强调一次,作为历史问题的“闭关锁国”,与作为现代问题的“闭关锁国”,性质完全不同,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还有一点,讨论历史上的“闭关锁国”问题,德川幕府造成的江户时代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其封闭程度远非明清时期所能相比。这个例子,很大程度上构成了“闭关锁国否定论”的反证,是不能绕开的。我读到《“闭关锁国”问题新探》那篇文章,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将德川幕府时代纳入到讨论里,否则,在学理上,对“闭关锁国”历史问题的讨论就是无效的。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总结清代朴学作风,有一条是:“隐藏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如果一味地否定历史上“闭关锁国”,但又回避了德川幕府个案,那就是不忠实于历史,是学术上的“不德”。
余英时先生经常引用黄宗羲的两句诗:“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题。”这是用王通向隋文帝“奏太平十二策”的典,意思是知识分子应该自重,不要放弃学术本位,而去迎合政治。我觉得,对于“不放河汾声价倒”这句话,不妨作一引申,下一转语:在讨论问题的时候,知识分子要始终保持自己的学问标准,不能因为自居于好的动机,自居于“正确”的立场,就可以罔顾事实和学理,通过违反学问标准的方式来压倒对方——这个,就是知识分子的“声价”了。
大家都很知道学术独立的重要性,但我还想强调两点:
学术独立,不但要独立于自上而下的政治,也要独立于自下而上的政治;也就是说,学术既要独立于权力,也要独立于群氓。此其一。
学术独立,并不等于学术对立,并非事事反对才代表独立;相反,事事反对,更容易陷入政治的陷阱之中,更容易陷入“凝视深渊也被深渊凝视”的悖论之中。学术独立,意味着需要跳出赞同或反对必居其一的逻辑,要站在政治之上之外,而非政治的对立面。此其二。
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里提到:五十年代胡适在美国时,见到大陆无数批判他的文章之后,曾说过:“没有学术自由,哪里谈得到学问?”如此,胡适是视大陆学界如无物了吗?并不是。这只是胡适在特殊语境下一时的愤激之言。对于大陆学人具体的学术成绩,他一直是不吝赞美之辞的,比如对钱锺书、胡道静、周汝昌皆是如此。
更有意思的,是唐先生提到的另一件事:“那时大陆上‘批胡运动’和‘文字改革运动’双管齐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而文字改革家的副业便是‘骂胡适’。胡适这个‘买办学者’、‘洋奴大班’,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每次一张‘简字表’一出,胡先生却立刻叫我送给他。每张他都细细看过。认真评阅之后,总是称赞不置。心平气和,言出由衷。那种为学术而学术,为文化而文化的崇高风范,真令我万般心折!”
——其实,我很理解,大家只是无法可想,才会将愤怒倾泄到“闭关锁国”这个历史问题上,就如同当年《河殇》将政治的账都算到中国传统那里。可是,此时此际,我还是不免要抚今追昔,感慨于适之先生那种从容的学者态度。
在成为“战犯”流亡异域的时候,他老人家仍能不激不随,不囿于立场,将政治的归政治,将学术的归学术,“真令我万般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