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们‘德又’（缅语汉人）最好别到山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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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
文/萧萧夏
雨停了。
柏油路坑坑洼洼里，积满了浊黄的雨水。天空阴云依然密聚，黑压压地快要扣到人头顶。爆烤的马路，经雨水一浇，尘土味异常浓郁，触人鼻端。热气丝丝蒸腾，空气潮湿而闷热，仿佛双手只要将虚空一拧，就可拧出滚烫的热水。
雨后，溽暑不减反增。
路边，小林伸长右手臂，上下摇动着在打的。一辆白色的计程车，打着右转向灯，停靠到小林跟前。缅甸汽车几乎全部是右舵车，小林绕过车尾，拉开左前方车门，一头钻进了副驾驶座。
冷气扑面吹来，小林顿觉浑身一爽。车里虽清凉得多，可连绵阴雨产生的潮气，使密闭的车厢，不问皮革、金属、塑料、布麻，尽皆散发出阵阵奇异体味，缭绕凝结，汇总成大杂烩，直往小林脑袋里熏灌。
内后视镜上悬挂着几串茉莉花，晃荡荡垂到空调口上方。凉风呼呼，送来缕缕清香，小林精神一振。
计程车师傅用缅式英语问小林：“Hello，where do you want to go？“
小林用缅语答：“眉凝弓，多少？“
计程车师傅有点小意外。小林心里清楚，计程车师傅一定是把他当成外国观光客，所以才捏腔捉调，操着缅声缅气的英语和他沟通。小林遇到这种情况已不止一次，故早已见怪不怪。
计程车师傅耐心而又友善地询问：“现在我们在德迈，和眉凝弓距离很远暂且不说。眼下正赶上下班高峰，塞车塞得超级厉害，由于行车时间要较平时更久，车费相应地会提高。请问您是继续乘坐呢，还是另想其他办法？“
小林从拂晓就出来奔走，下午一场暴雨，将他的球鞋和小腿裤管打得湿透，背上还淋湿了一片，他实在无精力再去挤公交车。于是和计程车师傅谈妥车资，动身出发。
小林拉开背包拉链，摸出瓶装水来喝了几口。他把腰背向椅背靠平，四肢尽量舒适松软地摊放着。凝视窗外，仰光市每条街道上，填满了一排排的汽车，如一条条望不见首尾的长龙。汽车艰难地行进，迟滞缓慢，走走停停。
小林正自想得出神，计程车师傅突然没头没脑地搭起话来：“您们‘德又’（缅语汉人）最好别到山区去。”
小林转过头来，不解地瞅着他，随口问了声“为什么？”
小林打量着计程车师傅。首先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快抵到方向盘的大肚腩，腹下系条蓝色细格子筒裙，筒裙下摆拉到膝盖以上，露出长满粗毛，黑黢黢的胖腿。头发乱蓬蓬，有点油腻。槟榔殷红的汁液，染得他满口鲜血淋漓。
计程车师傅含着一口槟榔，每句话像涉水而出，咕噜咕噜声响：“您有所不知，我们缅族厌恶的族群排行榜里，您们‘德又’高居第二，像您这样白白的‘德又’，走到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恐怕生还的机会十分渺茫，因此我才好意奉劝您最好待在城区。”
计程车师傅用左手捋了捋上唇髭须，一双褐色的眼睛圆圆地盯着小林。小林大致已猜到计程车师傅接下来要说什么，明知故问：“您们为什么这么痛恨‘德又’呢？‘德又’基本上都很温顺平和，不与任何人结怨的啊！”
看到小林兜揽话茬，计程车师傅来劲了。他本来就非常想讨论这个话题，但又怕太冒失，唐突了客人。眼前这个年轻的‘德又’，讲话轻声细语，神色温朗，又无所顾忌地追问自己，应是一个合适的谈话对象。
“您们‘德又’是没那么暴力。可您们在经济上剥削其他民族，用金钱奴役他人，仗着有几个臭铜，骄慢无礼，从钱眼里把人看扁，实在是太可恶了！您们排第二绝对不冤。”
小林正待反驳，路旁忽然有个倒戴鸭舌帽的人，招手打车。计程车师傅征求小林同意后，放那人上车，坐到后座。新上车乘客是个瘦长的年轻人，说完地址，便把墨镜一摘，身子一歪，懒洋洋地斜倚着，一声不响。
汽车一吞一吐地又行驶了一程。越朝市区走，拥堵得越严重。计程车师傅不住拿眼瞟小林。小林不由得暗暗好笑，知道他是想接续刚才提起的话头。计程车师傅所说的话，虽然直白，不甚顺耳恰当，小林深知他其实并没有恶意。
小林清了清喉咙，脸对着计程车师傅。计程车师傅微微点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先前我们谈到的话题，是个敏感话题，搞不好就会引起民族间的歧视和仇恨。司机大哥，您对我们‘德又’的评价，其来有自，也代表着普通缅族对‘德又’的一般看法。”
计程车师傅颔首表示同意。
“您口中的‘德又’，是个很笼统的称谓，泛指all Chinese。而‘德又’细分开来，还是略有差别的。先说说中国籍‘德又’。近几年缅甸实行经济开放政策，有众多中国‘德又’前来投资经营，其中难免有趾高气扬，违法乱纪的分子，搞得是人憎鬼厌，令‘德又’名誉扫地。但以偏概全，说所有从中国来做生意的‘德又’都是一副德性，那也未免太有失公允。每个民族有好人、也有坏人，鱼龙混杂，像人的手指一样参差不齐，您敢保证您们民族就都人人道德高尚了？“
计程车师傅吧唧吧唧地对着塑料罐子吐槟榔汁，吐完，把罐子藏到了脚下不知何处。他舐了舐嘴唇说：“您说的也不无道理，可现实是，中国‘德又’在民间的口碑，真的很糟糕。哦哦，我知道了，您所说的另外的‘德又’，就是永久居留于缅甸的‘德又’吧。”
“对，司机大哥。我就是这样的‘德又’。我猜您一直误把我当作刚从中国来的‘德又’吧。”
计程车师傅点头承认：“那又有多大差别，不过是前后脚来的罢了。”
小林摇头说：“现在到来的‘德又’，持有的是中国国籍，他们对缅甸感情如何，我们这里不论。就拿我这样的‘德又’来说，我们家已在缅甸繁衍生息了好几代。我读缅校，喜欢缅味，闲常家居穿着缅式服装，我对这片土地有着深沉的热爱。”
“那也只是个别像您这样的人，才作如此想，并非所有缅甸‘德又’，都与您执相同的看法。”
小林沉思了几分钟，缓缓道：“我不敢保证所有缅甸‘德又’都有这种热爱。但据我观察周边缅甸‘德又’的态度，以及以人之常情推度，大多数缅甸‘德又’，还是依恋这片出生、成长、养育了他们的国土的。“
“既然如此，那不就结了，好好热爱这个国家吧，对其他民族好点，别再用金钱凌辱欺压我们了啊。“计程车师傅半开玩笑地说。
小林撇撇嘴，分辨说：“我不排除缅甸‘德又’有恃财欺人的人，就像您们缅族也不会没有一样。缅甸‘德又’富人是不少，但不是全部。很大一部分缅甸‘德又’，平素克勤克俭，汗流吁吁地讨生活，亦不过只能勉强维持温饱，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压榨别人？说到压榨，您看吧，咱们缅甸现在说是实行民主，可多少土生土长的缅甸‘德又’，持有的依旧是客籍身份证，有的甚至连证件都没有。我所持身份证就是客籍身份证，到哪都像个二等国民，这样不许，那样不允，您们咋这样压榨我们呢！“
小林挑起眉毛瞪着计程车师傅，话停了下来。计程车师傅露齿一笑：“国家这几年才试着推行民主，百废待兴，先要处理更重大的事情，放心，您们的问题会轮上的。”
小林一发不可收拾，有点快忘乎所以：“做老板的亦有有良心的和刻薄的，对比缅族和‘德又’老板，不可能您们的老板都是活菩萨，缅甸‘德又’老板就都是吸血鬼。而且我们祖父辈，逃难逃进了这个国家，在他人国土上求生存，所为无不兢兢业业，惟命是从，岂敢再自惹麻烦，和缅族交恶。我们多数缅甸‘德又’，继承了祖父辈的勤谨精神，怎么可能会为了一点经济利益，就这般胡来？再说，民主体制是建设一个文明平等的国家，然而积压了几代人，缅甸‘德又’的身份问题，至今仍无法妥善解决，如此看来，缅甸‘德又’才是被压迫、遭忽视的群体。可怜现代人视为野蛮的专制皇帝，都有子爱国境内所有民族的胸怀，民主制反而不能了？”
计程车师傅半不耐烦半安慰的说：“得了，得了。不是说了吗，这个问题要慢慢来。”
小林乐了，眼睛闪闪：“司机大哥，我发现您非但是个好人，还有宽大的肚量。一般人，你和他说这通话，他会认为你护短，只说本民族的好话，只要求自己的权利。说实话，普罗大众的缅甸‘德又’，都是安分善良的人，您看到的少数几个腿粗脖子壮，较为有名的缅甸‘德又’，并不能完全代表他们。”
计程车司机偏着头：“小兄弟，看不出您挺健谈。来来来，接着说，不要顾忌，我没有什么避讳。您瞧，国家现在已和各地少数民族武装开启谈判，许以优厚条件，倾听他们的诉求，各民族还是拥戴政府的，缅族和其他民族关系越来越融洽。”
小林将头仰靠椅枕，长长呼了口气：“我看没这么简单吧。如果在缅北崇山峻岭，生命先受到威胁的，铁定是您老大哥。”
“怎么可能！”计程车师傅不相信地说。
毫无预警，后座戴帽哥这时猛然跃起，左右手肘搁在左右椅背上，面朝向计程车师傅说：“您们谈话我听老半天了。司机大哥，我是掸族，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您们缅族在其他民族眼中，并非如您所想象的这般友好。您们很多人都难脱倨傲的大缅族主义，很明显是轻视弱小民族。”
戴帽哥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令前座两人吓了一跳。
小林怕话说僵了，最终演变为纯粹发泄民族怨恨的无谓争吵，连忙说：“平心而论，这涉及到大和小的关系，要平衡并和谐这种关系，是很微妙而困难的。就拿国家和国家，民族和民族，个人和个人来说，小者总是畏惧大者，大者总想领导小者。就举国家为例吧，大国的每一举动，每一示好，小国都严加防备，唯恐大国借此吞并或奴役他。退一万步说，纵使大国推心置腹，倾其一切来援助小国，小国只会怀疑这背后另有图谋，担心吃其亏、上其当，日益受大国的摆布而不能自拔。这是弱小者的心态。”
小林手指旋转着瓶装水盖，继续说：“而大国呢，推诚来扶持小国，只不过想得到小国的认同和尊重，认为这是它善举所应得到的合理回报。能办事的，总要求拥有相应的地位和权力。这是大国的打算。即便在这种假定下，国与国间的关系并不一定就稳固和睦。何况，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单纯的两国关系，总会有坏主意和私心盘算参杂进来，加以谣言煽动，第三者点火，关系迅速恶化破裂，仇恨滋生蔓延。“
小林双掌一拍一摊：“所以呢，下至民族和个人，强者和弱者迭相指责对方贪暴无厌，嚣张跋扈，不可理喻。而要在恩怨缠结成一团乱麻，各说各话的攻讦中，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和谐共处，不仅需要理性思维和妥协折衷，还需具有高超的政治智慧与谦退涵容的识度。毕竟，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为己谋取更多利益，没有上述的觉悟和坚持，双方只会越谈越远，欺人又欺己的自以为是，别人浑身都是恶臭的脓疮，自己才是合法合理。人世间的纷争扰攘不绝，大抵皆类此吧！“
他俩听着小林这番话，不住点头。计程车师傅揉了揉鼻子，说道：“老弟台，您这席话，虽不具体指向何事，却道出了绝大多数争执的症结。幸好国家现在走上了民主化道路，人为的过恶，今后可通过平等协商逐步解决。”
小林突然想逗一下计程车师傅，趁其不备，小林遽然问到他脸上：“司机大哥，您以为民主是万灵仙丹，百病包除吗？”
计程车师傅虽然喜欢小林的直率，却作出嫌弃的样子说：“我的好老弟啊，您能别这样捉狭吗？您说，您说，民主是什么？难道抛弃民主还更好啰？”
他的反应，令小林和戴帽哥忍俊不禁。
小林说：“民主制虽然相对来说是更好的制度，但要做到真正成熟的民主并非易事。”
“我们可以一步一步来，逐渐学习完善。”
“好，您说怎么学习完善，小弟敬聆教诲。”
“哎，不就是自由、平等、民主，做到这些不就结了。“
小林捂着嘴笑：“您这也太空洞了吧。西方民主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您知道苏格拉底吗？这位2千多年前顽固的老头子，自称是雅典的牛虻。在柏拉图写的《克里托》篇里，记载着苏格拉底的敌人利用法律，将其判处死刑。亲友弟子认为判决是不公正的，都劝他逃跑。可老头子认死理，说他既然自愿和城邦签订了契约，就应该遵从城邦法律对他的约束与审判，不可随意取消和破坏。否则他就是个投机小人，法律对自己有利才服从，不利就想违弃，这不是赤裸裸地藐视法律的威严，摧毁法律的效力，进而危害到整个城邦的生存吗？苏格拉底坚决不走，反而说服了他的亲友，最终受刑喝毒芹汁而死。这个故事告诉人们，法制观念在西方深入人心，历史悠远，普遍受人尊重，是有其文化历史根源的。
计程车师傅说：“法律固然要遵守，但陈旧不合时宜的法律，必须重新修订；有漏洞易被人钻空子的法律，也应该想法子予以纠正过来。”
小林笑说：“事情远不止于此。孟德斯鸠说，民主政体的原则是品德。确实，有品德的民众，才能维护好民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人性本就倾向于高高在上，而憎恶别人凌驾于己。加之东方尊卑贵贱那一套等级习气，以及受封建帝王专制统治了千年，无论从社会的习尚到人性趋向方面，要想谈论平等思想，实践平等，恐怕是阻力重重。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铲除掉心里的专制根源。只要我们还有奴役别人，踩在别人头上的心理，也就是给专制思想在心中保留了一片沃土；人人深心里若仍有一个皇帝梦，独裁也就牢牢攫住了人心。唯当我们不妄想专横地支配别人，才能抵制别人支配我们。”
小林右手托着腮，呆呆望着前方：“因而，唯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公正和自由才有了实现的基础。人民还需有一定的智慧和识见，才不致被野心家愚弄煽诱；勇武果毅，直面危险，随时挺身执干戈以捍卫民主；永不牺牲正义换取利益；崇尚节俭，不忘克己，杜绝奢侈放纵导致品德堕落；有健全的法律条文，人民团结一致，共同守护好民主自由。“
计程车师傅故作夸张地拍着胸口说：“呵哟，您这要求也太高了吧。不过我还是赞同您的说法，一定的品德是必要的。“
小林愉悦地笑说：“您想想，民主政体在东方国家，为什么多数是失败或半死不活的，它们中不乏经济发达，科技先进的国家。我琢磨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人身上。专制和民主的根株，是无法同时生长于人心中的。面对民主政体，缅甸人有一个优势，即是他们大多生活纯朴，心地善良。由于纯朴，极容易被塑造，接纳新思想；心地善良，品德就不难扎根。“
小林忽然东张西望起来，指着窗外叫道：“司机大哥我好像到了，我要下车了喔。“
“现在堵在马路中间无法动弹，您要下车，打开车门就可以出去了。”
小林打着呵欠，伸长懒腰说：“好啦，乘车无聊，才瞎扯淡了一大堆闲话。两位大哥，不要笑话小弟浅陋呀。”
计程车师傅认真地说：“不不不，您是有学问的。我搭载的乘客，极少有像您这般有知识的人。“
小林报以一笑，急匆匆掏付车资，推门走了。
计程车师傅似乎意犹未尽，仿佛尚有话说。可看小林如此匆忙，也就一声不吭，目送着他左盘右旋，穿梭过车流，隐入路边高楼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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