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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于 2022年10月9日 被检测为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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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晓声:黑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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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帆
作者:梁晓声

你在遥望什么?你?


你看到那血红的落日了吗?它仍依恋着地平线上的一座孤丘。日轮和丘廓若即若离的亲吻何等深情!


你看那又是什么?那上下盘旋于落日和孤丘周围的?那是一只苍鹰。这孤傲的猛禽,它似乎永远不需要伴侣。


你也是孤独的。你需要一个伴侣吗你?


难道你不是在遥望,而是在幻想?


你又在幻想什么呢?幻想爱情?爱神的弓矢绝不会再瞄准你。这是你的命。你知道。

荒原上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广袤的荒原!这么孤傲的你!还有那只孤傲的苍鹰。你的孤独在地上;它的孤独在天上。


陪伴你的只有那台二百五十马力的、从美国引进的大型拖拉机,可它不施舍温情。虽然它也有一颗心,但那是钢铁的;虽然它也有不沉默的时候,但它的语言,是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响。它的语言无法安慰你的灵魂。


在天空由明入暗的这个朦胧的过渡时期,荒原又是多么寂寥!


你的内心也是一个寂寥的世界?


你注意到了么?天空的暝昧和荒原的暝昧,是怎样在渐渐地互相渗透着,形成无边无际的氤氲,逼向那苍穹的绝顶?你内心里的暝昧却是无无法外渗的。不能升向天空,也不能溢向大地。


夕阳终于沉没到孤丘后面去了。这宇宙之子啊,仿佛无声地爆炸了,熊熊地燃烧了。它用它全部的余晖,温存地笼罩着宁静的孤丘。半边天空也被它殉情的光焰辐射得通红。几朵絮状的瓦灰色的云,极有层次地镀上了环环灿烂的流苏。爱的牺牲,在大自然中也是美的。也是诗。


夕阳的余晖透过拖拉机驾驶室的玻璃,也照耀在你脸上。


难道你这么久久凝视的,是你自己的脸?你的脸映在玻璃上,很模糊,但你却并不想看得更清楚,是吗?


长久凝视自己烧伤过的脸,是需要勇气的。


玻璃上,你那乌黑的头发和驼色的绒衣领口之间,你的脸像被蚀的浮雕,像锈损的铁面具。疤痕占领了你的脸,却没有改变你这张脸的轮廓。你的五官仍然线条分明,呈现着粗糙的英气。美与丑那么鲜明那么对立地凝固在你脸上。在一百个脸被严重烧伤的人中,也许只能有一个人的脸还会遗留下美的痕迹。


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


你凝视着自己,心中就是在想这一点么?


不,不对,你想的不是这一点。当一个人想到幸与不幸时,眼睛里必定会流露出茫然的目光。幸与不幸,这是人类为自己的命运创造的语汇。人想到与命运有关的一切,茫然就会弥漫整个内心。


而你的眸子里此时此刻却闪耀着多么奇特的光彩。你心灵深处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幻想呢?你在神往,你在憧憬,正是这样!


难道你面对广袤的荒原,在这黄昏与暗夜交替的宇宙最神秘的时刻,孤独地体验着大自然静谧而无限的诗意么?


孤独也是诗。你也是诗。


你,你这荒原的孤独的守夜者,你是一首长诗中的一个短句,你甚至只是一句诗中的一个符号。


你那干燥的双唇微动了一下,从你口中吐出了一个字:“帆……”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字呢?


帆,一个充满诗意的字。


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字也是一首长诗。从童年到少年到你现在三十五岁的年龄;从会说这个字,到会写这个字,到你此时此刻情不自禁说出这个字,你的岁月中贯穿着以这个字为注脚的诗韵。如同蚌含着一颗珠。


你从小就向往大海,如今你的命运之舟搁浅在荒原上。你读过凡尔纳的小说《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之后,曾多么幻想在现代的世纪驾驶古老的帆船独自航行于大海,可是你如今坐在一台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驾驶室里。


那“船长”将你抛弃了。


“他”是你的命。


这台拖拉机却无疑是世界最先进的,第一流的。


可你却仍然没有忘掉那个字——帆。


杨帆——多么豪迈的名字。你的名字。


全连一百二十七名知识青年都返城了,只有一份知青档案留在场部档案室。这份档案上写着你的名字。


如今人们谈到你的名字,也就是谈到了他们。那一百二十七个,那四十余万。你的名字成了历史一章的“序”。


土地承包了。农机具也承包。


兵团战士——你的历史。


农场职工——你的昨天。


承包户——你的今天。


你也是一户。一个人一户。


你今后将是这片荒原的主人。你今后将是这台拖拉机的主人。


你可以选择一片被开垦了的土地。你没有。既然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不愿在别人开垦了的土地上播种和收获。你更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既然所有的中国人都被推到一个历史直角的顶点,你认为你也该充满自信地大声说:从这里开始吧,让我的生活,让我的一切!


几年前那场火灾烧毁了你的面容,却没烧尽你的自信。自信在心里。心在胸膛里。你的胸膛也曾像你的面容一样被烧伤。你的自信也曾被火焰烤焦,变得碳化。但是如今,它又像生命力最强的细胞一样,复生了。因为在你的动脉和静脉里,流动着的是一个人最强壮的生命时期的血液,三十五岁的男人的血液,能够医治一切。


你的血液养育你的心。


你的心滋润你的自信。


你的性格非常执拗。这也是你的命。


“跟哪一户合包吧。”好心的人们这么劝你。


你回答:“不。”


于是你的命运就和这一片荒原和这一台拖拉机从此紧紧联在了一起。

……


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


月亮呢?那锡纸剪的扁圆呢?那慵倦而苍白的“少女的脸”呢?


夜空上悬着一个明洁的银盘。在高远的墨蓝色天幕的衬托之下,月亮才是动人的、妩媚的。太阳和月亮,各有各的早晨。好在蓝天如果有自己的语言,定会对大地说:“你是我的另一半。”


你却对大地说:“帆……”


荒野是死一般的宁寂。从远处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你就住在那个村子里,住在当年的机务队长王宝坤家。他是四川人,十万官兵中的一个。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发者。如今他已不是机务队长,是承包户户主。和你一样,在历史直角的顶点。他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他比别人更加关心你这个知青大返城浪潮后遗留下来的孤鸟。你尊重他,所以你才住到了他家里。


他老婆也是四川人。四川女人都那么不怕吃苦,那么能劳作。像水牛那么温良,也像水牛那么经得起生活的鞭子的驱使。难怪人们都说:“北大荒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抵不上一个四川老婆好。”


你想到过自己也应该找一个四川女人做老婆么?


人总得有个伴啊!


村子里又传来一阵狗叫。狗叫声过后,荒野显得愈加宁寂。就连狗的叫声,听来也使人体会到一种动物的孤独。


狗叫声是谁从村里走过引起的呢?


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正是小伙子偷偷将姑娘诱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的时候,正是丈夫们喝过几口解乏酒后躲在被窝里搂着妻子欲睡未睡的时候。在北大荒的这一最偏远的地域,一个男人是不能没有自己的女人的。女人不但是他们的伴侣,也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所爱的女人,是比一台二百五十马力乃至更大马力的拖拉机还重要的。


如果你也有一个所爱的姑娘,你绝不会将她引到麦草垛后面或粮囤后面。你会将她带到这里,你会对她说:“看,我们的土地……”


可你驾驶你的拖拉机来到这里,分明不是为了在这里孤独地思考关于女人的问题。


那你在思考什么呢?


你在思考二百五十马力究竟等于多大的功率吗?


一马力等于每秒钟将七十五公斤重的物体提高一米所作的功。


二百五十马力等于……你已经计算出来了吗?


只要你的手轻轻一推离合器,这台拖拉机就会一往无前地冲向荒原,用闪亮的犁头劈开荒原的胸膛。一个人驾驶着这样一台巨大马力的拖拉机,肯定会感到自己是荒原的主宰,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有人所征服不了的荒原。


“你打算种什么?”队长曾这么关心地问过你。


“还没想好。”


到今天,也没想好。


这需要很好地想一想。任何有利和不利的情况都要充分估计到。一切与这片土地的播种与收获有关的问题,也都是直接与你个人的命运有关的问题。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命运和一片土地联系在一起了,这片土地就会变得异常严峻。从这片土地划归给你那一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种严峻性。 你的自信中蛰伏着一种迷茫和不愿向任何人流露的对自己的怀疑。你能不承认吗?


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


它太广大了。几个天安门广场那么大。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对于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太广大了。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


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


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自信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动。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跳下了拖拉机。


要烧荒。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来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草绳一扔下去,荒草便烧了起来。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你这么想。你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招摇。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着一棵棵蒿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或者从这一棵蒿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蒿草的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顷刻,火势扩大了。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没有风,也不需要风。不需要风的扇动。火的情绪是激烈的。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旋转得多么迅速!多么壮丽的场面啊!千百万,真是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开阔无边的荒原上被卷入了无音乐的迪斯科的疯狂旋律,它们如醉如痴,它们相互吸引着,迷诱着,席卷着。一会儿拥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跳跃着,旋转着,扭摆着,向四面八方扩展。火的精灵呀,它们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无法比拟的。它们的激情在这片属于你的土地上空汇集成热流。这热流溢向荒野的深远处,逼退了秋末夜晚的凉意,将夜空映得无比辉煌。

你笑了。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动,真想跃进这“舞场”的中心,与火的精灵拥抱在一起,旋转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突然你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个面容,连连向后退去。


你的脸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轻微的灼痛。


你那种惧怕火的心理又产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时时处处被“火”这个字惊扰,你听不得人们谈到这个字,你见不得与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别人吸烟时划着的一根火柴,也会造成你心灵的一阵悸颤……


你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令人紧张的呼喊:


“救火啊!……”


“救火啊!……”


“女宿舍着火了!……”


还有钟声:当!当!当!……


为了救别人,包括你所深深爱着的姑娘,你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


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许多姑娘钟情的美好容貌。


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


你失去了爱情,连同追求爱情的起码资本……


她,那个你深深爱着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前去迎接你。


她一见到你,就骇然惊叫一声,晕倒了。


她不敢再见到你一次。


你也不敢再见到她一次。


她那一声惊叫,在你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回音。这声音从此开始折磨你的灵魂。


你终于离开了你的老连队,要求调到了现在这个僻远的地方。为了不使你心爱的姑娘害怕会再一次见到你。也许,还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


你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你孤独地走了。在冬季在一个清晨,搭的是团部的卡车。


只有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你那一天将离开连队,他们早早地起来送你。


连长对你说:“小杨,既然你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样活下去,是不是?”


指导员对你说:“你就这么走了,全连的人都会因此而咒骂我的。按道理,应该给你开个送别会……”


你什么也没回答。


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在《农垦报》上成了一个英雄的名字。和从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的面容变得那么丑那么可怕了。在从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铸成的英雄纪念碑之间任你选择,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恢复到那个高傲的,目中无人的,爱出风头的,太喜欢衣着整洁的,太喜欢参与各种无意义而又无休止的争论的你。


这些话,你能对连长和指导员说吗?


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权利。


你就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个清晨,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鹅毛般的雪花……


火,又一片火,在你的土地的那一头燃烧起来了。


火光中,一个纤小的身影东奔西跑。


你点燃的火,已将近处的荒草烧光,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它像一条巨蟒,朝那纤小的身影缠绕过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味。


那纤小的身影还在东奔西跑,手中拿着带火的树枝,继续四处点燃起一片片荒火。好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火的孩子。这身影一会儿被火焰吞噬,一会儿被火焰吐出。你认出了这纤小的身影是谁,她仿佛在对火的精灵进行挑逗。


她会被烧死的。你想。


你朝她冲去,穿过一片片荒火,完全不顾火焰舔着了你的衣服,烧疼了你的脸和手,烧焦了你的头发。


你跑到她跟前,觉得你和她四周全是火。火将你和她包围了。


于是你紧紧搂住她,将她的头保护在你的双臂之中,使她的脸贴着你的胸膛,使她在你怀中一动也不能动。


绝不让火烧伤她的脸,即使我被烧死,你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被你搂在怀里。过了多久?是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也许更长的时间?你忽然意识到,火根本烧不着你们。


你和她原来是站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站在一小片绝对安全的沃土上。


你轻轻推开了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生气地问。


“我从村里望见了火光,知道一准是你在这里烧荒,就跑来了。我最爱烧荒了……好玩……”她说完缓缓低下了头。


“好玩……”简直是孩子的话!如果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你会气得咬牙切齿。但她是个孩子,你原谅了她。


她在你眼中是个孩子。


你第一次见到她,也在深夜。那是去年的事,还没有实行承包呢。


你开着一台拖拉机秋翻,两束灯光中突然出现了她纤小的身影。


你停住拖拉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对她吼:“不要命啦?”她却大声问你:“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台拖拉机上吗?我是来给他送饭的。”


“你爸爸是谁?”


“你连我爸爸都不认识?王宝坤呀!”


你这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上来吧,你爸爸在地东头呢,我的拖拉机一会儿准能跟他的拖拉机会上。”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似地跃上了履带,坐进了驾驶室,坐在了你身旁,和你挨得很近很近。你甚至感到了她那少女的内心里荡漾着青春朝气的呼吸。


你很想转过脸去看她一眼。她在灯光中时,你未看清她的面容。想必她也未看清你的面容。


但你没有朝她转过脸去,却熄灭了驾驶室内的小灯。


“你为什么关上灯?亮着也不影响你翻地呀!”她奇怪地问。


“我……怕我的脸使你受惊吓。”


你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盯在你脸上。


“是你?”她语调说明她非常意外。


“你要下去吗?那我就将拖拉机停住。”你低声说。


“不!”她说,“我不怕你的脸。我知道你的脸是为救别人被烧伤的。我在《农垦报》上读到过你的事迹……”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七岁了,我已经在场部中学读高中了。”


你如今已在王师傅家住了六年了。她也已在三年前就高中毕业,参加劳动了。


可她至今在你眼里仍是个孩子。好像她在你眼里只能永远是个孩子。每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的心就会提醒你的眼睛——她是个孩子。


她对待你却像对待一位兄长。


王师傅全家对待你都像对待他们的一个家庭成员。


也许只有在北大荒才会遇到这样一家人。


六年的时间,这是不短的时间。北大荒夏季的烈日和冬季的严寒,可以使一张皮肤细嫩的脸变得粗糙,也可以使一张脸上的烧伤变得“统一”。北大荒的西北风是一把“整容手术刀”,对不同的脸实行不同的手术。


也许正因为是这样,你才对自己的脸逐渐习惯起来?她才并不觉得你的脸有多么可怕?


“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她问,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一点也没有做作之态。那神情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向一个大人郑重发问。


“我……我怕你被火烧伤……”你喃喃地说。


“傻瓜!……”她笑了。


“瞧你,衣服都烧坏了……”她的手轻轻捻着你绒衣上被火烧的洞,一副很为它惋惜的样子。


“我给你补。”她又说。


“你回去吧!”你说。


“我不回去!”她拉着你的手朝拖拉机走去。


走到拖拉机前,她望着你说::“我送给你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你这才发现,她身上还背着书包。


“我猜不着。”


“那你闭上眼睛。”


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吧。”


你慢慢睁开眼睛,见她双手捧着一台小小的收录机。


“这是我托人从哈尔滨买来的,喜欢吗?”


“多少钱?”


“不贵,才一百二十多元。”


“谢谢你,明天我就给你钱。”


“谁要你的钱!”她有些生气地噘起了嘴,又扑哧笑了,说,“是我自己的钱,平时攒的。我早就想送你这么个东西。还为你录了一盘磁带呢!”她说着,将收录机放在拖拉机盖上,按了一下按键,“你听!”


几秒钟后,从那台微型收录机中,传出了某种极不寻常的声音:“刷,刷,刷……


“这是镰刀割麦子的声音。”你奇怪她为什么将这种声音录了下来,而且怀着那么得意的神情放给你听。


“不对,”她瞧着你摇了摇头,“仔细听!”将音量放大了些。


你还是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在那有节奏的声音之中,伴随着仿佛低音效果的鼓点般的另一种声音。像许多人的整齐的步伐声。为什么不录一盘交响乐呢?


你更加不解了。


她索性将声量放到了最大限度,目不转睛地瞪着你,问:“还没听出来?”


是步伐声。是的,是千万人的整齐的步伐声。它立刻使你联想到了一个团甚至可能一个师的士兵在进行操练。这声音对你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你不能明白。


“……现在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是英雄的人民解放军的装甲部队……”


“今年国庆典礼的录音?”你不再迷惑了。你立刻将那小小的收录机捧了起来,仿佛将天安门,将整个北京城捧在了自己双手中。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你已经整整六年没回过北京了啊!你已经整整六年没见到过天安门了呀!你这首都的儿子,你这共和国的长子,你梦中曾多少次回到了北京哦!你眼前顿时出现了天安门广场,金水桥,华表,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


你的眼睛湿润了。


“‘十一’那天,你不是为老张头的大儿媳妇赶到场部输血去了吗?我想你一定没有听到国庆典礼的实况广播,就为你录了下来,可惜没录全……”她非常遗憾地说,声音很低很低,仿佛因此而对你感到很内疚。


你激动得不知再对她说什么好。


你凭着你的想像,为自己在头脑中描绘着国庆典礼的雄壮场面。装甲部队从天安门广场驶过所发出的巨大声音,震动着你的双手,震动着你的心。这声音从你的身体传导到大地上,仿佛整个大地也随之震动了起来!


你此时此刻才对自己承认,六年来,你是多么想回到北京一次。


你的眼泪从你的眼中涌了出来,顺着你的面颊往下淌,淌入你的口中,咸咸的,你将它咽了下去。将一种深深的感情咽下去。


你和她就那样长久地,默默地,面对面地站立着。你捧着小小的收录机,她痴痴地呆呆地望着你。


荒野是那么宁静。


在这宁静之中,除了小小的收录机里传出的声音,别无任何声音。


那声音牢牢地吸引着你,也牢牢地吸引着她。


直至收录机发出“咔”的一声微响,一盘磁带放完了,你都没有动一动。她也是。


“你哭了?……”她问。


“我哭了……”你回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窘。


荒火,你和她点起的荒火,已经熄灭了,火的精灵们终于在你的土地上舞乏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喘息去了。微风吹过,未泯的火星在你的土地上一闪一闪,像谁揪下了一片红宝石。

…………


你们一起坐进拖拉机驾驶室。


“我的帆……”


“什么?……”


“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开动了拖拉机。这二百五十马力的驯服的钢铁巨兽,颤动了一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冲向了你的土地。


是的,我的土地。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你想,它是我的帆。我的黑色帆。


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这是你的现实。使你感到严峻又使你感到自豪的现实。


你的帆是你的命运。使你充满着希望也同样充满了忧郁的命运。


在这个夜晚,我的帆是黑色的。在明年的秋季,我的帆将变成金黄色的。你继续想。


如果你有勇气爱,就把你的爱升到我的帆上吧。你心中默默地这样对她说。


铧犁在你的土地上,耕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它是你的命运之舟的桅杆。


“将来,我要走遍全中国,也许还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最出色的整容师。”


“将来,哪一年呢?”


“三年五年之后,也许,时间再长些。”


“那需要很多很多经费呀!”


“经费会有的。”


“还需要很多很多手术费呢!”


“手术费也会有的。”


“那……你带我一起去吗?……”


“只要你愿意。”


“之后,你想回北京一次吗?”


“一定回北京一次。”


“我还没亲眼看见过天安门呢?”


“你会亲眼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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