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定辉 段小曼 || 地域文化中的生命放歌——李白湖北诗文之生命意识书写
作者简介
徐定辉,湖北民族大学教授。
段小曼,湖北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
湖北民族大学科研基金专项“唐宋诗词创新研究”(RZ1900002889)。
摘要
李白在游历及寓居湖北时写下95首诗歌和18篇文,受湖北地域文化的影响,这些诗文里灌注着李白强烈的生命意识。这些诗文或是折射出诗人对春秋代序的时间思索,或是传达着诗人努力冲破困境对不朽功业的理想追寻,或是流露出诗人对生命追求的价值思考。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李白对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有着不同见解与领悟,其在湖北的土地上确立了“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也悟出功名富贵不常在的生命真谛。无论李白生命意识如何嬗变,核心仍然是对生命意志的理想追求。
关键词
李白 湖北诗文 生命意识 地域文化
诗仙李白与湖北有不解之缘,在他的一生中,曾经三入湖北,第一次是其25岁出蜀后,第一站为湖北;第二次是许圉师以孙女妻之,在湖北安陆定居十年;第三次则是安史之乱流放夜郎往返湖北。经整理比对王琦所注的《李太白全集》(1)、郁贤皓的《李太白全集校注》(2)、安旗的《李太白全集编年笺注》(3),初步统计李白写于湖北诗歌95首,文18篇。湖北是荆楚文化的发源地,张伟然在《湖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中曾提出湖北适用于感觉文化区的观点。感觉文化区又称乡土文化区,是文化地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感觉文化区是“人们对于文化区域的一种体认,既存在于区域内居民的心目当中,也得到区域外人们的广泛承认”(4)。楚国建于荆山(今湖北南漳县)一带,长期以郢(今湖北荆州)为政治文化中心,孕育出浓郁的荆楚文化。张正明在《楚文化史》中提出构成楚文化的六大要素:青铜器的冶炼工艺、丝织工艺和刺绣工艺、髹漆工艺、老庄哲学、屈原诗歌和庄子散文、美术和乐舞。(5)尤以屈骚文化和老庄文化为杰出代表。李白在湖北习楚声、晓楚事,学习楚地民歌,思想受着屈骚精神与老庄哲学影响,湖北的地理记忆贯穿其一生。
学者曾大兴曾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谈到地理因素对文学家生命意识的影响,认为生命本体论蕴含了文学家在一定时空中对生命的认知与感悟,生命价值论则包蕴了文学家对生命价值的判别与把握。(6)作家的生命意识,即其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对生命时间的感悟、对理想意志的追寻、对生死的思索以及对生命价值与意义的拷问等。伟大的诗人在不同时空中对生命意识的书写都是独特而深刻的,李白亦然,其思想在屈骚要义、老庄哲学的影响下,总体上表达的是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生命不能永驻的自然观,以及积极入世、在有限的生命中创造无限生命价值的乐观精神。
一、“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春秋代序的时间感悟
《文心雕龙·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7)日月交替、寒来暑往是最寻常的自然现象,在这时光的交替中,却包含着自然界从万物新生到草木凋零,再到万物复苏的循环往复。时间流逝是最直观的自然规律,伤春悲秋、岁月蹉跎是诗人最直接的生命体验。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8),认为遵循自然规律方显生命本质。李白对时间有敏锐的感悟,在湖北自然地理影响下,在春秋代序中捕捉着四季变幻的不同场景,以自己生活经历为蓝本,书写着对时间的体验。
725年,李白离开蜀地辞亲远游,沿长江顺流而下,进入湖北,此时李白初次接受蜀地之外的风土人情与文化。荆楚文化与巴蜀文化互相渗透又有差别,蒙文通在《巴蜀古文史论述》中总结巴蜀文化:“词赋、黄老和卜筮、历数,这才是巴蜀古文化的特点。”(9)唐代游侠风尚盛行,蜀地任侠风气更盛,奠定了李白豪放的性格和尚道、尚侠的精神。巴蜀紧邻荆楚,以长江一以贯之,如今的湖北是沿长江往返巴蜀必经之地,巴蜀文化与荆楚文化早有交融。李白尚道,对楚文化向往已久,在安陆写下《上安州裴长史书》:“见乡人相如大夸云梦之事,云梦有七泽,遂来观焉。”初入湖北的李白对此片土地充满好奇。
李白在江陵(今湖北荆州)观民俗民事,听西曲,学习都邑三十四曲荆州乐,写下《荆州歌》:“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拨谷飞鸣奈妾何。”《乐府诗集》卷七二《杂曲歌辞》载:“《荆州乐》盖出于清商曲《江陵乐》,荆州,即江陵也。有纪南城,在江陵县东。梁简文帝《荆州歌》云‘纪城南里望朝云,雉飞麦熟妾思君’是也。又有《纪南歌》,亦出于此。”(10)李白在江陵亲身感受着古歌中的麦浪滚滚,沉浸于当地的历史文化中。
此年秋,李白写下《秋下荆门》:“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霜落”“江树空”是典型的秋季意象。悲秋一直是文学中的母题,在草木零落的秋季,心思细腻的文人不免触景生情,从而感叹自我生命的凋零,感悟人生得失,感慨王朝更迭,所以刘禹锡发出“自古逢秋悲寂寥”(《秋词》)的感慨。李白在他乡遇萧条之秋,在诗中却未露悲伤之情,反述东晋画家顾恺之典故,顾恺之任荆州刺史殷仲堪幕府参军时告假,仲堪借其布帆以乘舟出行,旅途逢大风,恺之写信给仲堪说:“行人安稳,布帆无恙。”(11)李白此行心情舒畅,借用此典故陈说自己旅途平安,未显故园离愁。同时借古事“鲈鱼脍”述怀,西晋吴人张翰见秋风起,思念家乡正是鲈鱼肥时,遂辞官回乡。李白必定不会学张翰辞官返乡,而是要乘着秋风去往今浙江嵊县,其目标并非如后来诗中所说的“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而是追求功名,建功立业。同年,李白在江陵遇自己钦慕已久的道教大师司马承祯,司马大师夸赞李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大鹏赋并序》),李白以庄子《逍遥游》为蓝本,酣畅淋漓地写下《大鹏遇稀有鸟赋》,不难看出年轻时李白的天机俊发。文中大量运用朝气蓬勃的意象,颂赞大鹏“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春流”“朝暾”是希望之物,“宇宙”“昆仑”是磅礴之象,此刻出蜀的李白就如扶摇而上的大鹏,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在湖北的土地上,初出茅庐的李白对前途充满了憧憬与自信。
727年,在外漫游三年的李白又回到湖北,许圉师妻以孙女。李白早期的实际漫游终点并非剡中,而是江汉一带,在此期间无所收获,且结伴漫游的蜀中好友吴指南亡故于洞庭。李白对生命开始有了思考,在安陆写下《上安州裴长史书》,诉说吴指南死后,自己“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字字泣血,可见李白伤心之情。数年后李白返回好友葬地,又“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李白背负好友白骨葬于今湖北鄂州一带,二人虽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已阴阳相隔。李白开始直面时间,审视生死。
李白好友离世,又因自己不得志,此后的诗歌开始寄情山水,伤春悲秋,叹时光荏苒、韶华易逝。山、湖、江、平原乃是湖北典型的地理特征,经千年地貌未曾有较大改变。李白钟爱湖北的山水,登岘山,游汉水,赏湖泊,品风景,纵情于湖北的山水之中。湖北植被丰富,一年四景,景观层叠错落。夏日,李白作《古风》云:“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此诗安旗先生认为作于湖北。(12)清人陈沆在《诗比兴笺》评述该诗:“君子履洁怀芳,何求于世。然而未尝忘意当世者。罹盛年之易逝,而思遇主以成功名也。”(13)“碧荷”“绿水”“秀色”“馨香”等,是夏季独有的景象,“秋花”“飞霜”却是深秋才有的景色,此刻在安陆的李白,望着夏日盛放的荷花,遥想的却是秋日的场景,与当时初入湖北在秋风萧瑟的荆门仍然踌躇满志已大不相同。同年他还写下《燕赵有秀色》《西国有美女》《秋思》等同类型诗歌。秋日,李白“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燕赵有秀色》),“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秋思》),秋风寒,木叶下,“木叶”较“落叶”而言,更萧瑟颓凉,用在此处奠定了全诗萧条的基调,洒脱的李白虽然感慨群芳凋零,却只能“坐愁”“坐看”,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时间流逝的无力感。李白隐居安陆寿山,目的之一是效仿隐士,被伯乐请出山以实现功名,如前代隐士卢藏用因隐逸被武后请出山赐官。然而现实是自己隐居寿山却只能徒看花落去,只能在湖北的山水里“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在湖北,李白有忧愁,亦懂得在有限的时光中品味生活,乐意接受新鲜文化。在襄阳,其受到襄阳民歌影响,听儿童唱《白铜鞮》,写下《襄阳歌》和四首《襄阳曲》。《襄阳歌》写道:“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西晋名士山简都督荆州时,遇四方寇乱,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之人都感到忧虑恐惧,山简却镇定自若,仍然饮酒嬉游,襄阳流传有他“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骑骏马,倒着白接篱”的歌谣。李白习得楚声精髓,遥望岘山落日,入之以歌,“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自己愿像山简一样饮酒抒怀,“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李白壮志未酬,面对流逝的时光,却没有一直沉浸在悲愤苦闷的情绪中,而是借酒抒怀,吸收襄阳民俗民歌,对待暂时的不遇豁达观之,不拘于功名。在诗歌末尾,他高呼:“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湖北民俗与历史典故激发出李白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和自由精神。
737年,李白在安陆写下“长空去鸟没,落日孤云还。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颜”(《春日独酌》其二),“东风吹愁来,白发坐相侵”(《独行》)。“独酌”“独行”的标题呈现出才华无人赏识的孤独形象,诗中“落日”“孤云”“白发”“夕景”“秋霜”等意象呈现出凄凉、孤独的意境,李白感叹岁月如白驹过隙,自己徒有面对时光流逝的不知所措,却无法挽回时光半分。“恐”“侵”等字是对自然规律的尊重与忌惮,也是对自己在湖北耗费十年青春,隐逸、干谒却仍然立功不成的感叹。这一年,身处湖北的李白写下了系列伤时的诗歌,“昨来荷花满,今见兰苕繁。一笑复一歌,不知夕景昏”(《答从弟幼成过西园见赠》),“畏落日月后,强欢歌与酒。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长歌行》),“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短歌行》)。《周易·系辞下》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则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则岁成焉。”(14)李白面对寒来暑往的自然规律,用“畏”“短短”“苦”“成霜”等字眼,直抒恐慌之情。倘若徘徊于恐慌中而不作挣扎,便不是太白,他在经历暂时的忧患后,积极分析了自己的困顿皆由“可以奉巡幸,奈何隔穷偏”(《安州应城玉女汤作》)引起。此时的李白深刻体会到生命难解的玄妙,流露出对时光的恐惧之情,同时积极寻找解决方法,决定来年漫游太原、洛阳等地,走出困境。
李白为何寓居湖北时对时间如此敏锐,可能是因为他正值盛年,这一时期是其追求功业的关键期,李白主动隐居寿山,想通过“终南捷径”被帝王关注。归隐失败后又频繁干谒名士,继而北上长安,希望能受到荐举,却无功而返,由此,时间对于李白来说十分宝贵,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徒看时光流逝,“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离骚》)(15)的焦灼之感油然而生。
二、“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功业不朽的理想追寻
李白一生充满羁旅之感,在湖北成家,却没有立业,因此湖北对李白而言既是故园又是他乡。为了实现建功立业的宏愿,李白定居安陆期间多次北上漫游,结果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可是无论李白怎样叹息时光无情,依然毫不畏惧,目标坚定。他要在人生有限的时间中实现价值追寻,创造出自己生命的无限可能。
《春秋左传·穆叔答范宣子》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6)《左传》阐释人最高的生命观是树立德行,次之是建功立业,再次是著书立说。《中国古典诗歌中生命意识的内涵与泛化》一文对立德、立功、立言进行了详细分析,并列举李白的《江上吟》“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认为其是李白立言以不朽的代表诗作,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李白又进行了立言的自我否定,认为“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17)。此观点或许有失偏颇。从时间上来看,《江上吟》作于上元元年(760年),此诗为李白流放夜郎途经江夏的书愤之作。李白早在开元十五年(727年)寓居安陆时就已通过《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彰显自己的生命观:“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老子在《道德经》云:“功成身退,天之道。”(18)李白吸收了老子功成身退的思想,在湖北确定了人生理想。开元二十五年(737年),李白作于湖北的《长歌行》再次强调了他的生命观:“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建功不朽是李白的人生追求。
李白虽然在安陆蹉跎十年,可是从未放弃过对功名的追寻,隐居只是求仕的路径,在湖北期间,他积极交游、不断干谒,希望得贵人举荐入仕。李白初入安陆,宣称自己“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深受屈原“举贤才而授能兮”(《离骚》)(19)思想的影响,对朝廷广开恩德任用贤能期待颇高。733年,身在安陆的李白歌颂朝廷:“大国置衡镜,准平天地心。群贤无邪人,朗鉴穷情深。吾君咏南风,衮冕弹鸣琴。时泰多美士,京国会缨簪。”(《送杨少府赴选》)他认为君主圣明,政治风气清朗,人才不会埋没于乡野。正是如此笃定的态度支撑李白不断干谒,对杨少府说:“大道安弃物,时来或招寻。尔见山吏部,当应无陆沉。”希望杨少府在见到吏部官员时,能举荐自己。李白次年写下《赠从兄襄阳少府皓》,自述“弹剑徒激昂,出门悲路穷”,以冯谖弹剑诉说怀才不遇的遭遇,获得孟尝君关注并器重的典故,诉说自己四处干谒,却仍旧怀才不遇的境遇。夸赞少府皓“吾兄青云士,然诺闻诸公”,赞其不同于自己四处碰壁的命运,而是官运亨通。该诗末,李白表明目的是“所以陈片言,片言贵情通。棣华倘不接,甘与秋草同”,希望少府皓懂得自己陈情之意,能提携自己。同年,李白在江夏创作了六首送别诗,两首题赠诗,诗歌所送的张丞、张舍人等皆在宦途,李白积极结交湖北仕宦之人,希望入仕心愿能达成。
然而,仕途不顺使得李白在安陆生活的最后一年(737年),对人生的去向产生了迷茫,在《郢门秋怀》呼喊:“郢门一为客,巴月三成弦。朔风正摇落,行子愁归旋”,悲叹“空谒苍梧帝,徒寻溟海仙。已闻蓬海浅,岂见三桃圆”,朝廷图治之心已渐减退。李白初入湖北时从荆州赴江东作《秋下荆门》,意气风发,此时在荆州的他却无初入湖北时的壮志豪情,而是在思考着人生何处是归途,流露出“老冉冉其将至,恐修名之不立”(20)的恐慌感。留在原地迷茫,亦非太白之举,他积极思考,为自己寻找出路,于是想到屈原,效仿《渔父》。既然找不到答案,那就继续漫游寻找答案,在漫游中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李白受唐代隐逸之风影响,湖北自然山水使其在湖北构建了隐逸空间。李白自称为“逸人”,在诗中自述:“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李白隐居于安陆寿山,与白亳子、吴山人等寿山隐士饮酒适性,拂花弄琴。寿山为李白在湖北构筑的第一重隐逸空间,代表“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的闲适与“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南轩松》)的伺机而动。追寻理想而受挫后,李白对真正远离尘世的隐士生出了敬佩之感。727年,李白在襄阳写下《寄弄月溪吴山人》:“尝闻庞德公,家住洞湖水。终身栖鹿门,不入襄阳市。夫君弄明月,灭景清淮里。高踪邈难追,可与古人比。清扬杳莫睹,白云空望美。待我辞人间,携手访松子。”东汉庞德公归隐田园,隐居在襄阳鹿门山,《后汉书·逸民传》载:“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居岘山之南,未尝入城府……荆州刺史刘表数延请,不能屈……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反。”(21)荆州刺史刘表亲自上门聘请庞公入府,均遭拒绝。此处将吴山人比作庞德公,是因为李白钦佩其豁达与淡泊名利的精神气度。无独有偶,李白还在襄阳写下千古名作《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首联直吐胸怀,“爱”为诗眼,袒露对孟浩然的敬重。颔联以“红颜”“白首”形成巨大的时空对比,生动刻画出放弃仕途而求隐逸的高人形象。在面对功名这一巨大诱惑时,孟浩然高洁的品格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样,李白认为自己只能仰望,却无法企及。李白虽然在727年已表达“待我辞人间,携手访松子”的意愿,但他做不到吴山人和孟浩然那般彻底隐退,他认为真正辞人间要在“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之后。“襄阳”“鹿门山”是李白在湖北构筑的第二重隐逸空间,代表撇去世俗杂念,真正归隐,这是他只能欣赏与向往,却无法真正抵达的空间。
不向命运和权贵低头是构成李白精神的重要元素,这在李白初至湖北与晚年遭流放夜郎途经湖北时表现最为明显。李白早期居安陆时,先后受到李长史和裴长史的误会与刁难,他在《上安州李长史书》和《上安州裴长史书》中做了解释,却表现得不卑不亢,在谒见韩荆州无果的情况下对前途仍然充满希冀,并时刻保持气节。758年,李白流放夜郎途经湖北,在《赠易秀才》写道:“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地远虞翻老,秋深宋玉悲。空摧芳桂色,不屈古松姿。”以三国时期虞翻晚年被放逐和战国时期宋玉悲秋自喻,又以环境摧残佳木芳色,但佳木依然枝干挺拔作比,表示自己虽遭横祸,但节操不舍。在唐代,“反逆缘坐”而流放之人,将长期流放,只有遇到特赦才能返回。(22)在如此绝望的环境中,李白并未就此屈从于命运,而是报以“何时入宣室,更问洛阳才”(《放后遇恩不沾》)、“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美好憧憬。以哲学眼光来看,人的命运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结合,李白不会屈服于命运的必然性,不相信宿命的存在,希望主宰自己命运的偶然性能发生。他在知天命的年龄,憧憬有机会被召回施展满腹才华。
三、“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怀古感今的生命沉思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在其著作《生命的意义》中认为:“学会思考是生命的根本标志之一。”(23)李白是善于思考的,他不仅思考眼前事物,还对历史事件有着独到思索。施议对肯定李白的工于思考,他认为李白和杜甫都有为帝王师的抱负,二者不同之处在于李白善于思考,杜甫为官时不会思考,罢官后才开始思考。(24)这在李白的怀古诗中尤能显现。怀古不是李白的独创,自古文人都喜怀古,大抵分为以下两大类:一是借古排忧,在人生低潮时,更容易激发人们对生命意识的探寻,需要找到一个合理路径自我排解忧愁,回揽古时圣贤做法,为自己心灵找到一丝慰藉,为情绪找到一个出口;二是借古讽今或借古喻今,排解生命超脱和现实忧患客观存在的矛盾。庄子《至乐》云:“人之生也,与忧俱生。”(25)忧生戚死存在于每个生命的潜在意识中,这种古朴的生命意识一经激发,人便会察觉到自己较无垠时空的渺小,展现出浓郁的悲观意识和幻灭感。湖北自古以来拥有众多自然与文化遗产、名胜古迹、历史典故,吸引了历朝历代文人对此吟咏。学者邹建军曾提出“地理基因”的概念,他认为文学的发生不可能离开特定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地理要素发挥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地理环境因素会在文学家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并影响着文学家的创作,从而呈现在文学作品中。(26)湖北地理基因影响着李白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善于思考的李白在湖北怀古感今,沉思生命,以浓郁的忧患意识思索自己的人生。
李白定居湖北安陆时,望着昔日屈原生活的楚地,想到了自己和屈原一样,理想抱负都未实现。“文学作品作为社会意识形态之一,是在一定的社会经济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是一定区域、一定时代的某一社会生活的反映。”(27)《楚辞》正是这样的文学经典,其特点在于引用方言词汇描绘楚地山川物产、风俗习惯、历史传说、神话故事等,文辞华美,具有浓郁的神话色彩。宋黄伯思曾言:“盖屈、宋诸骚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28)李白来到楚地,在文学创作方面或直接或间接受到屈原影响。历代李白集中载录的李白开元十六年(728年)和十七年写下的诗歌里均有《离骚》的痕迹,大量使用了《离骚》的意象,诗文创作手法也受到屈原浪漫主义影响。
《古风》其五十二:“光风灭兰蕙,白露洒葵藿。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该诗为借鉴化用《离骚》之“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29)所作。李白以兰蕙自比贤才,以葵藿自比对君王的赤诚之心,偏偏未得机遇使自己被君王发现,只能像屈原一样恐时光飞逝,任凭君王老去。李白还作了《秋思》:“芜然蕙草暮,飒尔凉风吹。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嘉谷隐丰草》感兴其八:“嘉谷隐丰草,草深苗且稀。农夫既不异,孤穗将安归?……乌得荐宗庙,为君生光辉。”元肖士赟评“此篇比兴之诗,刺时贤之不能引类拔萃,以为国用者欤”?第一二句“喻贤人之在野,混于常人之中”,第二三句“谓农夫见谷之在草,而不别异之,犹贤者见贤人之在野而不能荐进之也”,三四句“喻在野之贤唯恐老之将至,与草木俱腐也”,最后两句“以喻在野之贤冀望在位之贤引而进之,以羽仪朝廷也。嗟夫,士怀才而不遇,千载读之,犹有感激”。(30)不得不说,肖士赟对此诗点评是独具慧眼的。诗中“蕙草”“群芳”“嘉谷”“孤穗”等都是《楚辞》的意象,李白定居安陆寿山,本来是想走隐逸路线获贤主赏识而委用的路径,却发现隐居了三年,依然没有人赏识自己,遂借助《楚辞》以抒发愤懑意绪。
如果说李白出蜀途经湖北时诗文充盈的是意气风发的青年豪气,那么定居安陆时其诗文中呈现的则是思想成熟的壮年锐气,流放夜郎途经湖北时诗文中展现的则是老骥伏枥的腾跃志气。这三个阶段亦在与湖北相关的怀古典故上,展现出不同的生命意识。
李白初入湖北,对理想的实现抱着极大的热诚和乐观态度,尚不明白道路的艰难,认为“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于是在《秋下荆门》豪气写道:“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此刻的李白潇洒而率性,所作诗歌多为闲适诗。到了定居安陆时期,他逐渐意识到入仕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开始怀古以感今。727年,李白登上襄阳岘山,想到乡人陈子昂曾写下《岘山怀古》,于是作同题诗,在感叹湖北大好河山的同时发思古幽情:“弄珠见游女,醉酒怀山公。”山公即西晋山简,永嘉三年镇守襄阳,时逢王威不振,天下分崩,于是常在岘山南的高阳池大醉而归,以忘却愁苦。李白联想到山简,亦想能如他这般潇洒风流。在730年至732年北上长安经历挫折后,再次回到安陆的李白开始有了新思考,怀古诗逐渐增多。
上文提到李白733年在安陆所作《送杨少府赴选》,赞扬玄宗的圣明使得杨少府和众多布衣贤才能够有途径进入庙堂,以至“群贤无邪人,朗鉴穷清深”。734年,李白在襄阳谒见韩荆州便遇挫折。韩荆州即韩朝宗,此时正任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处置使,知人善任,推荐过崔宗之、严武等人。李白以“岂不以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甲,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与韩荆州书》)盛赞韩荆州,以礼贤下士的周公比之。李白极力毛遂自荐,不吝夸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与韩荆州书》),自信“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与韩荆州书》),结果遭韩荆州婉拒,李白只得悻悻离去。该年,李白在襄阳所作诗歌再次用了山简典故,《襄阳歌》《襄阳曲四首》都提到了山简。《襄阳歌》写道:“傍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感慨朝廷广开才路,诸侯善于推贤,只是空言罢了,令人徒增伤悲。经历波折的李白也偶尔流出“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身”(《春日醉起言志》)的倦怠之感。宋人杨齐贤云:“太白此诗,拟陶之作也。”《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周敬曰:“处世若梦,劳生无益,悟此理者谁耶?太白厌世而逃于酒,终日酣饮自适,可谓达生矣。”(31)李白没有陶渊明“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归去来兮辞》)(32)告别宦海的决绝,只在失意之际感慨人世纷纷。
李白晚年,流放夜郎遇赦放还途经湖北,想到自己奔波一生未得君主重用,事君荣亲的政治抱负也未能如愿,于是频繁使用鹦鹉洲的历史典故,如《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有:“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云:“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760年,所作《江夏赠韦南陵冰》言:“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鹦鹉洲》写道:“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极有代表性的为《望鹦鹉洲怀祢衡》:“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祢衡作为东汉末年名士,文采和辩才俱佳,在鹦鹉洲作《鹦鹉赋》,名声显扬,但恃才傲物,得罪了曹操,被黄祖于鹦鹉洲杀害。李白才高比祢衡,狂放似祢衡,以致所遭困厄也近于祢衡,反复提及的鹦鹉洲意象,是自己悲惨遭遇的自况,尤其是面对黄鹤楼“搥不碎”,鹦鹉洲“倒不翻”的客观事实,反向夸张诉说“槌碎”“倒却”,李白愁苦的心情、不得志的现状与前期的意气风发呈鲜明对比。
越至晚年,李白虽对自己的政治抱负愈加执着,但参悟得更通透。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世间万物由于时间的形式而变幻无常,显出空虚的特质,他指出:“由于‘时间的形式’,把一切的享乐或欢喜在我们手中归于空无后,使我们惊讶地寻找它到底遁归何处。所以说,空虚,实是时间之流中唯一的客观存在。”(33)李白晚年显出万物终归虚无的认识。737年,李白在安陆时便有了“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短歌行》)的意识,晚年在江夏所作《江上吟》更是表现出“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的觉解。天宝二年(743年),李白面对好友胡紫阳的离世,在随州痛悟出“劫运颓落,终归于无。惟元神不灭,湛然清都”(《汉东紫阳先生碑铭》),意识到罹难也好,富贵也罢,人的一切终归于虚无,只有精神能化入山川,长留在世。
在湖北的土地上,李白一次次重踏古人的足迹,在历史遗迹中,回忆历朝历代古人的事迹,仿佛跨越时空与先人对话,体察着古人的遭遇与心境,他参悟到功名富贵是多少人耗尽一生追求却追而不得的东西,即使拥有了功名利禄,也不可能子子孙孙无穷尽地享有。此种认知,是李白在湖北土地上悟出的“真谛”,亦是他对富贵人生的达识,对自己不如意人生的开解。
四、结语
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审视,文学家的地理故乡往往不止一个,出生地和成长地是至关重要的,但并不一定就只是指作家童年所生活的自然山水,也包含了特定文化传统,以及它所具有的地域性与区域性,“地理故乡”主要是指一种情感上的寄托,心灵上的安宁。(34)在湖北,李白的思想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心灵找到了慰藉,湖北是李白的地理故乡。李白游走在湖北的大地上,他从青年的自信懵懂到壮年的认清现实,再至晚年心有不甘仍然壮怀激烈的生命嬗变,其实质是对客观规律不可违的清醒认识。李白纵览古之兴衰,认识到在时间的洪流里,古人纵有千秋功业,也只是历史的过客。李白无惧过时间,亦惧惮过岁月,最终能在湖北的土地上,在荆楚的历史遗迹中与时间和解,与自己和解,顺应自然,敬畏生命,热爱生活,无论其生命意识如何演化,但对人生目标的坚定与执着始终不减。
(注释及参考文献已省略,需要请下载原文)
END
文献来源
徐定辉 段小曼.地域文化中的生命放歌——李白湖北诗文之生命意识书写[J]. 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41(1):13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