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999年、2009年、2019年,都走了,但我在悲喜交集处,等你。
1999年。
我坐在老式电扇吱吱作响的考场里,仍能听见窗外的一只蝉在聒噪不停。我看着考卷上密密麻麻的试题,紧张得手心出汗,却想不出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听着别人答题的沙沙声,我想到自己10年苦读,就是为了今朝过独木桥,父母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我变得中用。
我甚至想到,如果这次考得不行,就会永远错失还没有来及表白的那个男生……
高考成绩发榜时,我果然像梦中梦见的那样,考得一塌糊涂。那些我原本觉得近在咫尺的学校,瞬间一个个远在天涯。
18岁的成年礼,就这样因一场考试,成了一张意想不到的录取通知书。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倒霉透顶,时运不济,周围一切遍布敌人,世界面目如此可憎。我甚至在郁郁不得志中,学会了逃课和偷懒,指责和抱怨,叛逆和哀伤。
直到在某个逃课的午后,我坐在百年老校的图书馆里,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打在我正阅读的一本闲书上,给一行小字镀上一圈金光,我才看清上面那句话的意思:
一个人幸运的前提,其实是他有能力改变自己。
我不知道,到底是这句话击穿了我懦弱的灵魂,还是我灵魂里尚且残留的不甘,让我决定改变。反正那一刻,我背上书包返回教室,开始了边学习边写作的四年大学。
多年后,当我靠写字为生,在文字和交流搭建的桥梁上,从自己抵达更多人的喜怒哀乐,从自我看见这个大大的世界,甚至捧出残缺的自己得以看见更多真实的人生。
那一刻,我一次次想到了1999年。
那一年,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催生了一批批天才少年;腾讯公司即时通信服务开通,谁也不知道若干年后它会是中国互联网的一个巨无霸;
北约向南联盟发起空中打击,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遭到美国轰炸,记者许杏虎和邵云环不幸殉职;“fa lun gong”大规模非法聚会,被洗脑的教徒自杀自焚,引发众怒和反对;
世界人口第一次突破60亿;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建国50周年;忍受百年殖民耻辱的澳门,回归到祖国怀抱……
而我的记忆,却停留在1999年夏天的那场考试,还有那一年秋天图书馆里,那一道光。
曾经讨厌的1999年,忽然变得喜欢。
喜欢它,以高考的残酷,揭示了成年生活的第一个真相:人生总有输赢,输了要爬起来,继续向前。
喜欢它,以大学的自由,告诫了漫长余生的终极选择:你可以自律,也可以堕落,但如果想成为幸运的那一个,就必须学会战胜人性的弱点。
2009年。
我参加工作,结婚两年,在异地他乡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也即将成为另一个男生的母亲。
那个初雪降临的冬天,我穿着孕妇装,挺着大肚子,站在马路牙子上,狼吞虎咽地吃完10串烤串后,又买了一个烫手的烤红薯。
我圆滚滚的胖身子里,住着一颗企盼的灵魂,全部关于我尚未谋面的孩子。
我企盼我的孩子,将来是健康的,美好的,聪慧的,可人的,听话的,体面的。
我甚至想,当他来到我身边时,我一定是个温柔耐心又平和有序的妈妈,我一个人就能超过100个好老师。
但自从那个小人儿呱呱坠地,我所有梦幻般的彩色气球,都被现实这根针,扎得一个个泄气干瘪,甚至没有机会来一声“嘭”的喝彩。
娃小时候,我手忙脚乱,身心疲惫,以至于原本就稀少的头发,掉成了斑秃;娃大一点后,我家庭工作,两头焦虑,以至于我一次次扣动情绪的扳机,射向最爱的孩子;娃上学后,我心怀期待,难免比较,以至于在计较得失中把成绩看得比孩子还重要……
直到,在桃花开满园子的某个春天,我带他在繁花间穿行,看他像个归山的猴子一样,高兴得鼻涕快流到了嘴里,还不忘兴奋对我说:
“妈妈,花朵再美,也没有你好看。”
听到这句话,我不知怎么了,忽然想流泪。
他没有出生时,我只是希望他是个健康的孩子。他长大后,我却要求他当一个预设的完人。
而他对我,从来没有要求,甚至由衷地赞美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那个人。尽管,这有失客观。
从那以后,我决定改变自己,调整工作节奏,学习心理学,放下脑子里的种种预判,俯下身子看见一个人,而不再仅仅强求他当我的孩子。
当我像个孩子一样守在他身边时,他开始像个哲人一样教会我去思考,去理解,去辨析,去懂得,去接纳,去认可,去热爱,去成长。
尽管,很多时候,我们都做得不够好,但这有什么关系。
我是第一次当妈妈,而他是第一次当孩子,我们应该拥抱都不够好的对方,还有自己。
如今,他长成了10岁的少年,肩膀宽厚,笑容明亮,心有山河。
每当他像个小小男子汉一样,头头是道地和我分享他的认知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2009年。
那一年,有个叫奥巴马的人,成了美国历史第一任黑人总统;有个叫李荞明的云南青年,在看守所里莫名死亡,撕开震惊全国的“躲猫猫事件”。
嫦娥一号精准地降落在月球预定的撞击点;汶川大地震一周年,满目疮痍的废墟上有人在苦苦守望,有人在重建家园;
新疆发生严重暴力事件,1000多手无寸铁的无辜群众遭到暴徒洗劫;强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建国60周年的庆典……
但我记忆里,那一年最重大的事件,却是白雪皑皑的隆冬,有个长得酷似我的小人,来到了我身边。
难忘那个艰难而疼痛的2009年。
难忘它,让我重新回到童年,牵着内心里那个小女孩的手,让她和我的孩子做朋友,从此灵魂不再孤单。
难忘它,让我在学习中平和,在平和中努力,在努力中修行,在修行中终于知道,女儿和女人,妻子和妈妈,都无法定义我。
唯一能定义我的,是我灵魂里那个不愿投降的自己。
2019年。
爬山虎爬满院墙的初夏,风吹动家门口的那片竹林,我坐在书房的桌子前,郑重地写了一份辞职报告。
我是农民的孩子,曾经最大的梦想,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在眼角长出皱纹、身材开始发福的年纪,我决定从头再来。
我回到校园,跟随老师,重新学习。我离开体制,舍弃职称,自己做事。我抛开别人的评价,回到自身的中心,前所未有地靠近自己。
多少个风吹窗帘的清晨,和华灯初上的傍晚,我站在自家窗前看着急匆匆上班下班的人群,我也问自己:
辞职的决定,对还是不对?
但,在太阳升起的上午,和灯光暗淡的深夜,我都再次确认:
选择没有对错。有的不过是,你是如何走下去的,以及从中遇见了怎样的自己。
这一年,“嫦娥四号”成功着落月球背面,中国女排第十次夺取世界冠军,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70周年大阅兵,美丽繁华的香港却因动乱和暴戾,明珠不再;
亚马逊雨林大火,巴黎圣母院大火,四川凉山大火,摧毁了人类的文明,也吞噬了壮士的躯体;
被租客带走的章子欣,再也回不了千岛湖的家,崔雪莉和具荷拉去了没有纷扰的天堂,高以翔迷人的微笑永远定格在黑白照片里,那个叫杨文的医生倒在圣诞前的血泊里;
80后奔四,90后奔三,00后相继成年,10后背着大书包迈进青春期……
但这一年,在我的年轮里,刻下的最鲜明的记忆,却是38岁选择重新开始的自己。
谢谢这一年的自己。
谢谢她,走过1989年、1999年、2009年,到2019年,都没有弄丢自己。
谢谢她,从8岁、18岁、28岁,到38岁,都没有放弃自己。
谢谢她,不管是当女儿,当女孩,当妻子,当妈妈,都记得拥抱自己。
人类的历史上,战争与和平,灾难和重建,惨案和教训,谋杀和惩戒,失散和离别,征服和超越,辉煌和荣耀,一直上演,也从未停止。
但是,我们,平凡而普通的我们,渺小也珍贵的我们,最无法忘记的日子,却是这盛大背景下,一个个和自己关联的微小豁口。
我们从这豁口里,看见时光投下的一圈圈年轮。这些年轮雕刻的花纹,就是我们自己生命的质感。
我们和世界共同悲欢,我们和周遭相互影响,我们和他人休戚相关,但我们终究要从那豁口里透进来的光,走近那个孤独的自己。
孤独的你,此刻正阅读这篇文的你,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可能是个孩子,遭遇了我1989年那样的偏科和厌学、抵触和自卑;
可能是个学生,经历了我1999年那样的意外和失败、放弃和逃避;也可能刚刚当了父母,承受着我2009年那样的焦虑和两难、暗伤和错乱;
还可能人到中年,像2019年的我那样,碰上了行业危机,遇到了职业瓶颈,站在十字路上,不知道是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因为傲慢和偏见,成败和得失,婚变和人心,养育和压力,病患和衰老,你在伤痕累累、力不从心或满腹委屈中,觉得人生实苦,现实操蛋。
不要怕。
给自己一年、10年或20年的时间,去等一朵花开,一道光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信念在心中铸立。
时间的流逝中,你终将在岁月的尽头,和另一个自己相见。
守候
届时,你也会在往事与理解中,重逢一个不一样的2019年:
它有眼泪,也有欢歌;有失去,也有得到;有疼痛,也有成长;有阴影,也有光芒;有你无法接纳的自己,也有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它就像你人生中的每一年那样,消逝殆尽后,在你的回忆里一遍遍重生;它也像你成长中的每一程那样,被否决遗弃后,在你的强大里一次次复活。
它,还有那些已逝的所有年份和未来的所有岁月,终将告诉你这样一个真相:
删除你一生中的任何一个瞬间,你都不能成为你自己。
所以,好过每一天,热爱每一年,接纳每一种境遇,无惧每一次考验,直面每一回选择,不负每一路相伴。
悲喜交接处,有个更好的人,在那里等你。
他,就是不负此生的你自己。
告别2019年,迎接2020年,给这篇年终致敬,点个“在看”。谢谢所有一路陪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