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欺骗你,我弄丢你,我忽略你,我伤害你,我逃离你,我确认:我爱你
从少年到老年,从青丝到华发,从父母之爱到家国之情,从男女之事到故土乡愁,我们兜兜转转,不过是在做同一件事……
Part.1
有个研究生毕业的姑娘,给我来信。
她出生于小镇,父亲是乡村医生,母亲是乡镇教师,她还有一个妹妹。
她自幼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是父母的骄傲。
她虽是家中老大,却得父母百般宠爱,光线最好的房间让她用,做得好吃的饭菜留给她,崭新漂亮的衣服买给她。
就连后来母亲患乳腺癌,家中遭遇变故,父母也专门预留资金给她读研:“你不要为学费担心,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
她和妹妹感情很好,虽然妹妹读了大专,但姐妹俩依然是小镇上人人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
但她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有人告诉她,她不是父母亲生的:
父母结婚多年后,一直怀不上孩子。几经辗转,抱养了她。
把她从一个粉嘟嘟软糯糯的小人儿,养成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给她爱和照顾。
她3岁时,被诊断不孕的母亲,竟然怀了妹妹。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人,有小镇上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有家族里爱碎嘴的老人。
小时候,她并不在意。长大后,她通过种种印证,陷入揣测中。
但是,她从来不敢去问养她长大的父母:
“他们也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他们真的很爱我,甚至胜于爱妹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他们,我真的是抱养的吗?
我并不是要寻亲生父母,我只是想从他们口中得到答案,然后把这个问题彻底放下,去结婚,去生子,去开始新生活。但是,我能这么做吗?”
我回答她:“去吧。去做吧。去遵从你的心,去寻找你的答案吧。”
她犹豫了好久,终究怯怯地问了父母。
答案正如她揣度的那样。
但是得到确认后,她不再失眠了,不再痛苦了,不再纠结了。
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剑插回剑鞘里,蹬在半空的一只脚踩到地面上,装在心里的一块巨石被搬了出来。
就在刚刚过去的十一,她和相爱的人结了婚,给我分享这一消息,并发来婚纱照。
照片上,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她的爱人,高大得像个运动员。
其实,早在她忐忑求证之前,那对生活在小镇上逐渐老去的老人,也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告诉她身世的真相。
有人可能会说,既然父母那么爱她,不管亲生与否有什么重要?她何必多此一举?
别急,再讲一个故事——
Part.2
我在接听情感热线时,曾遇见一个女读者,她顶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来找我:“刘老师,你说,一个人结婚后,是不是就不应该再见初恋了?”
我给她分析了见与不见的种种境遇,还有见与不见的种种结局。
她不服气地说:“我还是想见我的初恋。”
她和他相恋于青春,因为父母反对和年少无知,最终错失了彼此。
他们都结了婚,生了孩子,为人父母,不再年轻。
但她说,她总是在梦中遇见他,几乎每一个晚上。
而每一场梦里,都是他们分手时,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还有她流着泪对那个背影追问的同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们都生于70后,所谓的炽热爱恋,不过是写若干情书,牵若干次手,以及分别前月色下的轻轻一吻。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爱。
这种不确定让她无法释怀,以至于郁郁成结,成了执念。
我对她说:“如果仅仅因为这个,那你去见他,问他,确认吧。”
她说:“就是仅仅因为这个。”
然后,她又犹豫了大半年,才在某个秋高气爽的假日,以旅游之名坐上火车,去了他生活的城市。
他们见面后,她问他:“你当年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没有说“都过去了”,或者说“问这还有啥意义”,而是郑重地回答她:“爱过的。”
然后,她饭都没有吃,立即买了返程票,就回来了。
她骄傲地像个打了胜仗的女王,喜悦得如同得到宝典的武士,第一时间联系我:“刘老师,他说了,他爱过我的。”
后来,她又来办公室见我,面色红润,眼睛发亮,脚步铿锵。
她说,她再也没有梦见过他。
她放下了自己的执念,她走出了自己的围城,她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她也在某种被加冕的自信里,开始认真爱自己。
可能有人会说,一二十年过去了,爱与不爱有什么重要的,说了爱过也未必是真的。
别急,我再讲个故事——
Part.3
我有个认识多年的兄长,曾焦头烂额地给我打来电话:
“我要被她逼死了。”
她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前妻。
他们两个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那个兄长有钱有名后膨胀了,出轨他人,背叛前妻。
但他曾囿于自己是名人身份,迟迟没有告诉前妻。
直到后来,他在婚外情里非常分裂,觉得自己面目丑陋,而活在阴影里的小三也怀了孕,他左右为难,只好和前妻坦白。
他本想回归家庭,孰料刚烈的前妻,果断选择离婚。
非常不幸的是,俩人离婚半年后,归前妻抚养的孩子,在旅行中出了车祸,孩子没了。
巨大的愧疚感和剧痛感,彻底改变了一个女人的容颜和心理。
孩子走后,前妻倒了。
班也不上了,饭也不做了,形如枯槁,性格尖锐,天天就做一件事儿:
搞臭他。
告他出轨,告他重婚,告他“谋杀”了他们的孩子,告他毁了她的全部。
到他公司告他,到他住的小区揭发他,网络上发帖辱骂他,给根本管不着他的相关法院写信要求判他的刑。
孩子没了,他也一夜白头,小三打掉肚里的胎儿,也没和他结婚。
前妻的告发,让他愈发绝望。
他不敢面对她,只好一直躲躲躲。
我对他说:“你去见见她,因为你的确伤害了她。”
他不安,不愿面对,找别人去和前妻谈判,结果适得其反,前妻扬言要拿刀和他同归于尽。
后来有一天,他忽然给我打电话,哽咽着说,清明节那天,他和前妻约好在儿子墓前见面。
他当着儿子的面儿,艰难地对前妻开口:“我也疼,我也难过,孩子没了,我有罪,我伤害了你,我要是不犯错,孩子可能也不会出事儿……”
前妻没听他说完,就开始哭。
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死去活来。
然后,前妻一句话都没有说,亲了亲儿子墓碑上的照片,站起来走了。
从此后,前妻再也没有告他。
不仅没有告他,还回到了单位上班,在系统内部进行了平调,去了外地,开始了新生活。
我听后,心情真是万般复杂:
那个被丈夫背叛又失去孩子的女子,一直都是美丽豁达的人。
当婚姻变故和丧子剧痛从天而降,她在无法承受之重中,陷入了自责的深渊。
她无法劝解自己卸下愧疚的重负,就把怨气撒向那个和他共同孕育了孩子后,又背叛伤害她的男人身上。
她看似在报复他,其实在寻找一份求证和援助。
她需要那个是她孩子父亲的前夫,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告诉她:“我也痛,我伤害过你,我对不起。”
然后,她才能从这种确认里,把自己拯救出来。
有人可能又有人问了,一句道歉,一声回应,一份忏悔,真的这么重要吗?
别急,我再讲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Part.4
我在文章中,不止一次说过,我是我们家的老二,自幼活在“老大娇,老小娇,中间夹个臭屎包”的嘲笑里。
我在相当长时间里,认为自己是不被父母重视的那一个,所以就拼命学习,用成绩和名次、懂事和乖巧,来讨父母开心。
长大后,结婚后,生子后,我在夫妻关系和亲子关系里,一遇到矛盾和问题,就认定男人和孩子在忽视我,怠慢我,贬低我。
我就像刺猬一样竖起长短不一的刺,去刺伤我和他们之间良性互动的网。
刺越多,网断得越厉害,我越痛苦。
各种委屈,暴躁,压抑,否定,排斥,愤怒,曾一度充满我的心头。
后来,为了自救,我开始学习心理学,去重访童年,去回到故乡,去理解父母,去拥抱过去的自己,去看见身边的爱人和孩子。
我懂得了,当年父母不是故意忽略我一个,是生计和生活的艰辛,让他们对我们兄妹三个都无暇顾及。
父母的确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们依然于飘摇风雨中,强撑起脊梁,尽力给了我们最大的爱和温柔。
但这种理解,只是头脑中的逻辑,而不是现实中的连接。
直到有天,我父亲生了重病,我把他接到我身边来治疗。
在他做完手术的一个午后,我坐在他的床边,给他按摩腿部,春光透过玻璃,撒在他孱弱的病躯上。
他躺在宽松的病号服里像个孤独的孩童,缓缓睁开眼睛,定定看着我,慢慢地说:
“你小时候,家里穷,你妈和我脾气都不好,你哥是老大,我们曾对他寄予厚望,你妹最小,我们对她最宽容,就是对你,管得少,忽略得多,结果你最争气……”
父亲用虚弱的口气,说完这段话后,我感到身体内部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我的头部、肩部、胸部和心脏相连的某个部分,忽然打通,松弛下来,我的泪开始簌簌而下……
也就是那一刻,我想到了一个词,叫和解。
和,是和缓。
解,是松动。
我紧绷的躯体和灵魂,因父亲这个回应和确认,得到了和缓与松动。
尽管之前,我千百次地回到小时候,去试图理解父母。
但从那一刻起,我真正理解了他们。
我在父亲的回应里,确认自己的确被忽略过,并在这种确认中,前所未有地靠近了我的双亲。
我想,这不是忏悔,而是我们在真实的关系里,第一次袒露了脆弱。
而脆弱,让我们的心贴得更近。
正是这样的体悟,让我明白了那些老人——
Part.5
我采访过一位老兵,去见他时,他已经身患重病。
回忆完拎刀杀敌、扛枪征战的岁月,谈到未来的期许,他挥舞着布满老年斑的手,咳嗽许久后说:
一愿民族富强;
二愿葬于故乡。
他是广西人,15岁参军,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最后定居到中原。
他去世后,儿女们遵从他的遗愿,将其安葬于故土山水间。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这是1964年在台北谢世的于右任,曾写下的《望故乡》。
每读一遍,都泪湿满巾。
老人们为什么对故乡,有着如此浓厚的情感和强烈的执念?
年轻时,只知那是游子之心,那是落叶归根。
年长后,才懂那是肉身的确认,那是灵魂的安顿,那是一个人要穿越千山万水也必须回到故土和母体的本能,那是人类刻在基因里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从少年到老年,从青丝到华发,从父母之爱到家国情怀,从男女之事到故土乡愁,我们这一生,在辗转奔波,在身不由己,在误解伤害,在孤独流浪,在失之交臂,在悔恨断肠,在奋斗征战,在问路修行……
我们会伤痕累累,会痛哭流涕,会犯错犯浑,会生病疼痛,会忠孝难全,但我们所有的经历和感受、行走和冲撞、追问和思考、较量和输赢,都是为了得到一个确认:
确认我是谁,确认我很重要,确认我曾被爱,确认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确认我在你心里有位置,确认我可以回到母亲身旁、乡愁之里……
确认,让我们安全;而安全,让我们平和;唯有平和,才是身体和心灵最后的归宿。
这是我们此生唯一且重要的意义,是我们生命渺小又独特的质地,是我们心灵辽阔又坚韧的疆土。
是我们琐碎且庸常的记忆里,绽放过的烟火,遇见过的彩虹。
我确认,我爱你。
谨以此文,献给每个渴望得到认同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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