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环境学者眼中的江南水乡
作者系复旦大学教授
内容来自解放日报文章及访谈
春暖江南景气新。人们又将迎来一年中游江南、品江南的最好时节。每逢此时,江南民众的文心常如新芽般就待破土而出。江南的风,江南的景,江南的诗,江南的画,皆是滋养。
前不久,在由上海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主办、上海城市公共空间促进中心协办的首期“品·筑论坛”上,复旦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系教授、复旦新农村研究院副院长戴星翼教授带来自己对“水乡文化”的理解。作为一位长期深耕于资源与环境学的学者,他在揭示“水乡之脉”与“水乡之质”之余,不忘以环境学人的立场提示今天的人们——
江南最美的风、景、物,只为珍惜水乡的人而生。
1
水网如命脉——决定了水乡的生活哲学
在漫长的岁月里,长江每年携数亿吨泥沙倾泻而下,形成了广大而肥沃的三角洲平原。不过,这种冲积过程并非均匀的“撒胡椒面”。大致上,沿江一带沉积速度会更快些。由于海潮的顶托作用,大部分泥沙堆积在这一带,构成沙堤状地带。就南岸而言,自江阴开始向东南延伸,直至金山的漕泾附近,并与钱塘江北岸沙堤连接。由此围起来的一大片土地,构成了太湖平原。
说起来,沿江的地势反而高一些。滆湖、太湖及其以东、以南的湖泊群一带地势则较低。在上海,沿江的宝山、浦东等地势较高,海拔最低的反而是青浦西部和松江的泖港一带。
同样是江南,沿江和湖泊群之间既有共同之处,也有差异。共同之处在于,两类地区都是通过围垦而最终成陆。一次围垦形成的由堤岸围成的地块称之为“圩”。由于长江下游,包括其内河水系是感潮带,围垦形成的土地必须抵御潮水的侵袭,因此需要构筑较高的堤岸。筑堤需要取土,方式是在其内侧开河取土,于是堤下便形成了新的河道。新圩便是堤岸和河道闭合环绕的土地。
而不同之处在于,沿江由于沙洲形成较快,地势较高,围垦范围也较大,河道更为横平竖直,显得规整。而太湖盆地由于是湖泊、沼泽地貌,其淤积主要是沼泽化过程所致。换言之,以水体生物的繁衍、死亡、腐败、沉积为主,河流带来的泥沙沉积为辅。其过程相对缓慢,而且受地形地貌和水文状况影响较大。其成陆较为不规则,围垦形成的圩规模较小,开挖的河道也更为蜿蜒曲折。
随着岁月流逝,新开垦的圩区越来越多,层层叠叠的圩促成了三角洲平原的扩张。而随着新圩的形成,旧圩区的堤岸失去了防潮防涝功能,逐步矮化,成了乡间主要道路的路基。而原先闭环的河道则相互连通,形成了水网。
该水网的功能太重要了,取用水、抗旱、排涝、通航,而且水系越完善,其功能也越强大。使人们越来越依赖水系,也更愿意投入于水系。
逐步地,江南水乡形成了由四级河道构成的完善的水网。第一级可称之为国家级河道,太湖流域有吴淞江、黄浦江、望虞河、大运河等。这些河道的开挖疏浚往往需要国家的力量,如历史上吴淞江的几次疏浚,都需要封建王朝免去地方几年赋税予以支持。其次为州县级,要求动用地方政府财力,并在民间支持下开展。再往下是乡绅在政府支持下开展。最低的层面,则是邻里合力所致,乃至单门独户开挖的泯沟和宅沟。
由于水系事关每个农户的利益,开挖河道、兴修水利在几千年文明史上,成了水乡人民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哲学,一种天经地义。
2
柔顺、精致、清洁让江南水乡如此不同
几千年水网的不断完善和维护,也是一种水乡文明的锻造过程。
其一,水乡造就了江南柔和的民风。这是因为,水利要求合作,合作要求协调和商量,要求组织和服从组织,要求尊重契约。
无论是疏浚吴淞江这样的庞大工程,还是邻里一起“揇河泥”,莫不如此。更具体一些,如果是大工程,则更需要权威、组织和民众的服从;如果是小型水利活动,则更锻炼人们的合作、妥协、谈判和契约精神。不服从或不合作现象总会存在,但这样的人会受到鄙视和排斥,其损失会是惨重的。于是,几千年的水利史,不仅造就了诗画江南,也成就了民众柔顺的性格。江南之所以成为我国商品经济发育繁盛最早的地区,与此有着密切的关系。
其二,水网的建设和维护需要持续的投入,又被所有社会成员极为依赖。不难理解,同时具备这两个特点的事物,可以被看作社会的基础设施。也就是说,传统社会的水网,相当于今天的电网、道路和给排水体系。即便是在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基础设施的建设和运行也是大事情,总意味着高成本和大投入,更何况是生产力落后的古代。因此,为了与水网建设和维护的高成本相匹配,人们必须追求单位面积的高产出。广种薄收与依赖水网的江南注定格格不入。
即便在地广人稀如崧泽和良渚文化的时代,由于沼泽地带生存不易,其选择的生产生活之地也必须维持较高的密度。而后来建成水网的地区更必须维持较高的人口密度,必须精耕细作,让有限的土地资源和水网基础产生最大的价值。
再则,由于存在漫长的农闲,能够集中体现江南老百姓精致、精细和精美的,莫过于庭院经济——小小庭院中,经济活动种类多的可达几十种;所谓“男耕女织”在江南发展到登峰造极时,表现为丰富的家庭手工业与土地的结合。较高的密度会促进分工,细化的分工则导致交换,并进一步促进市镇体系的发展。“松江布、盛泽绸”都曾号称“日出万匹,衣被天下”。由此还导致江南的老百姓讲究与众不同,追求个性和工匠精神。
传统社区因其封闭性,人们还非常在乎面子并为此展开竞争。但水乡农民的互相竞争通常不是“斗富”,而是比谁更别出心裁、更心灵手巧:种瓜比谁的甜,酿酒比谁的醇,姑娘出嫁时最值得向人们夸耀的是她亲手织的土布。这种追求汇集在村镇层面,便孕育出了层出不穷的江南特产。
其三,水乡人必须清洁。江南气候温暖湿润,不清洁是要人命的。漫长的历史也许会淘汰各种肮脏,换言之,传染病会抹掉那些不讲究卫生的家庭。久而久之,清洁就成为人们的生存策略和审美标准——
在传统农村,衣服上的补丁不是问题,脏兮兮才会受人鄙视;家境贫困会受到同情,但家里的抹布没洗干净会成为家长里短的谈论对象;人们会采取所有可能的措施,保持水井的清洁以确保可以饮水思源。值得注意的是,作为一种审美观,“干干净净”几乎渗透到所有领域。
柔顺、精致、清洁是否足以成为江南水乡文化的灵魂,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些特征深刻影响着江南的文学、哲学、美术和音乐等一切上层领域,是可以观察到的。
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如何理解江南水乡文化的唯一性。世界上大河三角洲很多,沼泽地也很多。尼罗河三角洲和恒河三角洲人口密集而历史悠久,甚至长江北侧的苏北里下河地区与江南水乡相比,差别还是很明显的。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四级水网构成的人与自然的互动方式。这种方式的独特性,决定了江南水乡文化的唯一性。
3
快谈——爱护家园何以如此重要
解放周一:很多人对您的第一印象是一位环境科学与工程方面的学者,经常要跟雾霾治理、垃圾填埋场选址、水环境系统治理这样的问题打交道。这次是怎样一个机缘巧合,让您关注到了“江南水乡文明的过去与未来”这样一个人文气息浓厚的话题?
戴星翼:严格来说,环境科学这门学科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科学,它和很多学科都有交集。所以我们内部经常说,环境科学的核心就是没有核心。无论是哪门学科、哪种知识技能,只要能拿过来帮助环境问题的研究和解决就行。
我本人的学术研究起点其实是文化人类学。其中有一个分支,叫生态人类学。生态人类学有一个基本观点:一个地方的文化形成,是其居民与自然环境之间长久互动的结果。基于这个观点,我们大致就能回答,陕北民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西南民族舞蹈为什么是那番模样?
那么,作为我自己,一个上海崇明人,有一组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那就是,江南的文化是怎么来的?人们一般都认为江南的文化比较柔和、精细,这些特质的本源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我想了也不是一两年了,还经常会跟对江南水乡有兴趣的同行、老师们讨论,慢慢形成了一点思路。
这篇文章如果能导向什么结论的话,我想大概就是江南文化的核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跟我们这个地方几千年来的水环境、水系统密切相关。它们赋予了江南人最基本的生活条件,而江南人就在这年复一年的对水网的建设与维护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
解放周一:您说,几千年的水乡文明塑造了柔顺、精致、清洁的江南水乡文化灵魂。水乡文明当中柔顺、精致、清洁的特点是不是也能给今天的生态文明建设带来一些启示?
戴星翼:我在得出上述结论的时候,发现了一点:无论是柔顺,还是精致、清洁,其实都离不开“勤劳”二字。事实上,我的研究也发现,历史上的水乡人民是非常勤劳的。
上世纪80年代,我在江南一带调研,遇到过从长江以北嫁过来的姑娘,便问她们嫁到这里的感受。她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提到两点:生活水平好,但是,太累了,家里总有忙不完的事。在社队企业上班,下班了要忙农田,家里还有各种副业,这些算是经济活动。然后要把家里家外、宅前屋后、大人小孩弄得干干净净,完全停不下来。
那时,在人们的生产生活中,人与水体的关系极为密切。河湖对人类的贡献无所不在,人对水系的关爱无微不至。认真清点一下,两者的关系也许数以百计。可惜在今天的水乡,人跟水的关系越来越远、越来越淡,至少不是直接相关了,连带着当地的风貌、风土、人情都发生了变化。人跟水网脱节以后,我文章中所陈述的一些现象渐渐消失,一些地方文化的本源开始断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解放周一:是因为农村一些地方现在也开始采用工业化的供水体系吗?
戴星翼: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用行政管理的方式、用项目化的办法去管理水网、河道。这不是说不好,但这种做法无法填充人跟水关系疏远后留下的巨大空间。而由于有专人负责此事,普通群众可能就更加觉得这不是我的事,不关心也没有关系,总有人管的。这是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一个环境要想往好的状态发展,前提一定是生活在其中的人都能够珍视自己的家园,然后大家一起合作、协商、较真、矫正。或者就像过去的水乡人民那样,发自内心地把水网视为自己的命根那般,认真甚至执着地去珍惜、去爱护。有了爱家园一般的热爱,感情才不会疏淡,才会持续投入心力和劳动去爱它。至少,你不会随随便便去弄脏它,看到了一些破坏环境的行为,一定会严厉地去阻止、扼制和改变。
解放周一:今天我们在推广垃圾分类、推广环境保护过程中遇到的很多困难,恐怕也和我们自己并不发自内心地爱护环境有关。
戴星翼:没错。因为现代生产方式、社会组织方式的巨变,人的生活条件、生活场景注定会不断地发生变化,但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和时期,有一点总是不变的。那就是,只有人和居住环境之间良性互动,才能带来人类和自然的可持续发展。这是一切地方文化、文脉得以延续和传承的基础。对于那些不正确的对待环境的方式,或可用政策、法律法规去管束,但管束管不来真心的爱护。如何激发出民众对自己所居住环境那份发自内心的认同和爱护,是我们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路上绕不开的一道根本命题。
我们的先人曾视大自然的所有给予为“恩赐”,因而心中常怀感恩,并以“天经地义”的坚毅和勤劳来加以爱护、珍惜。不知何时,这一点美好的品德被我们弄丢了。我们怎么会丢掉这一美德的?未来如何把它捡回来?是我们要回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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