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影视抗战几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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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抗战几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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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丁启阵

近期，浙江东阳市横店影视城变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有人戏称其为“横店抗日根据地”，有人杜撰出若干段子，在民间流传。戏称、段子不是凭空而起，是有根有据的。2012年，横店影视城共接待剧组150个，其中48个剧组拍摄抗战题材，约占剧组总数的30%。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该年度使用群众演员共计30万人次，其中60%在抗战题材的电视剧中出演过“鬼子”。今年26岁的“横漂”群众演员史中鹏，已经在横店漂了四年，演得最多的角色就是日本兵。这一年，他总共参演30多部抗战戏，演了200多次日本兵，最多的一天，“死”了8回。难怪有人说，横店影视城是中国土地上消灭日军人数最多的地方。

横店影视城的上述现象，可以引发多方面的思考和探讨。这里我只想说一说我们的“影视抗日战争”，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鸣金收兵。

众所周知，从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天皇发布《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实际上的军事战斗要到8月23日苏军占领旅顺港才真正结束）算起，军事上的抗日战争已经结束六十七年多了。一场已经过去近七十年的战争，依然是一个改革开放已然三十多年、加入WTO已然十多年的国家影视作品重要的题材，依然是十多亿人口的大国人民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种诡异的现象。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妇，三分之一的谈话内容是她们结婚前的事情，那该是多么乏味的家庭生活。一个人，念念不忘其父辈、祖父辈的陈年旧事，还能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做自己爱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创造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呢？

我举双手赞同“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的说法，但是，我们充斥银屏的抗战影视作品，讲述的故事，塑造的人物，有多少是真实可信的呢？一个以好勇斗狠的武士道精神著称世界的国家，一支人数较少却能够在入侵一个人口、疆域都多（大）自己好几倍的国家以后盘踞数年的军队，我们的影视作品里，它的士兵却总是一副畏葸怯懦的模样。与之相反，一个人口、疆域都多（大）过敌人好几倍的国家，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在别国军队、绝门暗器的帮助下，勉强成为胜利者。但是，影视作品里，我们的职业军人非职业军人乃至农民，个个浑身是胆，身怀绝技，飞檐走壁，刀枪不入，进出敌营自由如入无人之境，一把大刀，一张弓箭，几支飞镖，就能杀得成群敌人落花流水，取敌军首级轻巧似探囊取物……虚构的历史，杜撰的人物，荒诞的情节，能够达到凝聚国民的目的，能够使国民养成爱国的思想情操吗？对此我深表怀疑。事实上，如今的多数抗日题材影视作品，也已经演变为消费战争、消费国难的戏说娱乐路数了。很难想像，一个沉湎于历史仇恨、陶醉于化侵略者杀人如麻为滑稽一笑中的国度，能拥有幸福的今天，能创造美好的明天。

炮制那么多扭曲、虚假故事人物的影视作品，这种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意淫式的自娱自乐，除了能培养出一代代不敢正视历史、善于说谎的顺民，除了能阻碍文学艺术创新，除了能使我国的文化产业长久失去开拓国际市场的能力，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意义，还有多少正能量。

问过一些日本友人，他们对中国拍摄的抗战影视剧有什么看法、想法。多半是先报我以赧然的一笑，然后轻描淡写答道：“没有看过。”我当然不会轻轻放过，追问：“看电视换频道时碰到呢？”“跳过去，不看。”个别直率的，会跟我说，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为什么中国政府还要花那么多钱、拍那么多的电影电视剧，而且很多根本是不真实的。总之，表示困惑。目前的抗战影视剧有个现象，越来越多的“鬼子”是由日籍演员扮演的。我问他们怎么看待这些日本演员，他们会说，他们可能只是觉得这是一个工作，一般日本人对他们都不关心，不感兴趣。将心比心，其实不难了解。我们看韩国的历史剧，比如《大长今》、《商道》，里边也有丑化中国官员的情节，我们除了一笑了之、嗤之以鼻外，是不会真正感兴趣的。可见，当今的影视抗日，除了能给一批日籍演员解决就业挣钱的机会以外，对日本这个国家和日本人民的思想和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冷静思之，情形无非是：当初日军来犯时，我们自己分成国军、共军、皇协军，兄弟阋墙搞内耗；如今天下太平，我们又并不竭尽全力搞建设，建设一个强大富裕的国家，而为了那段内忧外患并不光彩的历史，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打个比方，一个孩子跟人打架，打架时受了伤，付出惨重代价；打完架回到家里，又花大量时间金钱，关起门冲着家人控诉掐架的另一方。这不是里外里双重损失吗？

我国影视界的“抗日战争”之所以如此旷日持久、长盛不衰，有人认为，主要原因在于，此类题材比较容易通过政府有关部门的审批。我相信，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但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至少，还应该有市场经济的原因，即收视率的原因。政府审批通过是一部影视作品出世的先决条件，而市场则是它出世后能否生存的必要条件，如同空气和水之于人类。在影视消费已经基本市场化的时代，收视率的形成是比较自然的，影视抗战长盛不衰，也跟民众的鼎力支持密不可分。直白地说，民众喜欢看这一类影视作品。

民众之所以喜欢这种影视作品，可能有如下两个原因：一个是，执政党几十年不懈的仇外爱国教育，已经使民众养成了“仇恨+意淫”的习惯，如中毒瘾一般，从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复仇的快感同时，也难以摆脱它。另一个是，国民的内心深处，其实普遍存在着失败的阴影。抗战的“胜利”，来得不免有些意外。如果没有苏联红军对日本关东军的进攻，没有美国在日本本土（长崎、广岛）扔了两颗原子弹，没有国际反法西斯阵线的共同努力，日军不是同时对美国、东南亚其他国家开战，一句话，如果中国跟日本单练，抗战肯定不会只打八年，甚至，谁输谁赢，还不一定。甲午战争的惨败，国人记忆犹新。两千多年里，历来都是龙头老大的国家，怎么承受得了被一个蕞尔岛国连续打败两次（至少是一次半）呢？胜利者通常是大度的，不会对往日仇敌耿耿于怀。比如美国人，他们不会把仇恨日本当作国民教育的重要内容。越南人据说也并不怎么仇恨美国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胜利者。

仇悠悠，恨悠悠，恨到赢时方始休。或许，要想中国人民不再仇恨日本，不再大量生产抗日的影视作品，需要等到中日再一次交战，并且以中国方面大获全胜告终。可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呢？漫长的等待，那将是多么痛苦的煎熬啊！

2013-2-7

丁启阵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音韵学和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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