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新书速递丨 《云淡风轻话平生》
张友伦丨著
商务印书馆
48.00元
张友伦,1931年生,四川成都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54—1959年在苏联列宁格勒大学留学,归国后执教于南开大学,曾任南开大学历史研究所所长、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内外知名的美国史、世界近现代史和国际共运史专家,学识渊博,著述颇丰,他写作和主编的学术著作、教材和工具书达20余种,在中国的世界近现代史,尤其是美国史学界,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60年代初,郑先生做了历史系的主任。为了把我留在南开大学,他还亲自去教育部交涉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事儿,后来才有人告诉了我。他们还跟我开玩笑说:“你是我们郑老亲自要来的,你很特殊呀。”当时我和郑先生见过面,简单地谈了几句。那是我第一次上课,写了教案的初稿,他要去看了看。看了以后,郑先生就笑着对我说:“为什么找你要这个稿子?找你要稿子是好事,多找你要几次,你不就能多写几篇文章吗?”我说,自己的研究方向也不确定,一时也不知道写哪方面的文章。他说没关系,研究方向可以拓宽一点,只要觉得选题可行,都可以试一试。
可是,在明清史研究室,下面的人却不敢轻易写文章。他们都很怕郑先生。郑老对他们要求非常严格,谁写的文章如果不像样,给他看到了,肯定要挨批评。像傅贵久、王文裕这些人,平时也非常用功,可是很多年了,也没见他们发表过文章。还有一个林树惠先生,在南开算是个老人儿,但也很少出东西。其实他的研究水平也不简单。明清史那帮人,一天到晚也没闲着。他们在那里看文章,做注解,校订文献。这样做的工作量很大。南炳文也在这个研究室,他那个时期也很少发文章。所以,郑老给我们的印象就是,标准太高,要求太严。据说他曾经讲过这么一番话:“我们南开历史系的老师,要做到个个能写,拉出任何一个人来,都能挑得起任何担子。就像马厩里的良马,暂时都是安安静静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牵出一匹来,就是千里马。”他这些话的意思,显然是提倡厚积薄发。
对于郑老的这个理论,我有点不同的想法。我觉得,对待发文章的事儿,也不能太绝对。历史系的老师都不写文章,很少有人发表文章,这可是个大事儿。系里的老教授当中,能在《历史研究》发文章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杨志玖先生做的研究有独到的地方,在《历史研究》发了几篇,反响相当大。年轻一点的人中间,当时有两个人经常发点文章。一个是刘泽华,另一个就是我。我们写了文章就发表,也不管上边说什么。要认真、仔细、深入地做研究,扩大自己的知识面,厚积薄发,这都没有问题,大家也同意。但是,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到什么程度才叫“厚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我们在某一个问题上做到了“厚积”,能发表时就要发表。中国史的刘泽华、王连升,都挺能写,后来发的文章也真不少。
有人可能觉得我这么说有点狂妄。我认为,这一点儿都不叫狂妄。我们这些人在历史系得不到承认,难道还不可以争取社会的承认么?所谓社会承认,就是写出文章来,人家愿意发表。对年轻人要求严格,这完全是对的;但过于苛刻,就容易束缚人家的手脚。我们有个同事叫陈岚,教世界古代史和中世纪史。她一辈子遵循郑老的教导,不轻易发表文章,我们就没看到过她写的东西。其实,她的文字很好,讲课也不错。
做过研究的人都知道,写文章是有阶段性的,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开始写得不好,就不让他写,那他就永远不能写。只要达到一般杂志的要求,就可以拿出去。像《历史研究》那样的水平,当然是轻易达不到的。可是,像一般的学报,还有《历史教学》,能在这种刊物上发表,也是有意义的。他们也是正经的刊物,不乱来,文章不行,也不会随便发表。
我慢慢了解到,郑老其实是很不简单的一个人。他在明清史方面的造诣,那是大家公认的。他的思想也很进步,爱护和帮助过不少进步学生。我听他们讲,有几个学生被国民党的特务盯得很紧,就要被抓了;郑老当时是北大的秘书长,他就给这些学生几个大洋,让他们赶快逃走。这种事他也做过不少。
到了我们学校,郑老为人很低调,生活也很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很清苦。他早年丧偶,一直是一个人。从北京调过来,也是一个人,身边没有人照顾他。当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一日三顿也没人照应。我们学校边上有个小饭馆,他就在那儿吃饭。他总是叫一个蒜薹炒肉,或者是一个蔬菜,再来一碗米饭,一顿饭就算解决了。他房间里倒是有一台电视机,那是学校配给他的,要有票才能买到。他级别高,当然不缺钱,买个电视机,大家都可以来看一看。那个时候乒乓球很热,我们经常晚上跑到他家里去看电视,就是看乒乓球比赛。他很照顾我们这些年轻人,尽力提供一些方便。后来,学校把他的次子郑克晟调来,也在明清史研究室工作。这样他就算有个家,儿子、儿媳可以照顾他的生活。在这之前,我感到他的生活是相当寂寞的。
郑老是著名的大学者,并不喜欢专门去指点别人,但是言谈之间偶尔有一两句话,也让人受益不浅。我刚到南开那会儿,他找我聊过一次,时间不长,也不是很正式。他想了解苏联大学的课程设置,问我们都修了一些什么课。听我讲完,他又问,有没有史料学?我说,他们有史学史,但没有史料学。郑老接着问,苏联老师有没有介绍他们的档案馆?我告诉他,苏联的档案馆建设相当成熟,并给他举例子说,我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的导师就介绍我到莫斯科一家档案馆去看材料,从外面都看不出是一个档案馆;可是里面的工作人员对档案非常熟悉,要什么就能提供什么。郑老说:“你们从苏联回来,注意史料的搜集,这是你们的长处。但是,我们国内除了史料搜集之外,还要研究一点史学理论。”我觉得郑老说得很对。史学理论在苏联的确不太受重视,我们也没学到多少。而且,他们对国外的东西也不关注。我们学的是世界近代史,可是老师们都没读过《剑桥近代史》。听了郑老跟我说的这个话,以后我就很注意理论方面的问题。的确,光有史料也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到了美国史研究室之后,我就花气力摸了一下美国史学的脉络;研究劳工史,也比较重视美国的一些理论流派。比如说,菲利普·S. 方纳来南开,谈到过“康芒斯-威斯康星学派”。我觉得方纳对这个学派的优点和贡献不太重视,讲得不清楚,主要是批判。我就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讨论这个学派,肯定了它的贡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受了郑老的启发。
“文革”当中,郑老成了重点审查对象。在学校审查的时候,学校安排我和他在集体宿舍同住了一段时间。白天他离开宿舍接受审查,晚上回房间睡觉。他每天回来都显得从容安详,脸上看不出倦容。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拿出睡衣穿好,然后展开被子睡觉,很快就能入睡,从不起夜。我当时就想,要有多好的修养才能做到这样,一天都在受别人折腾,可是一切委屈和不安都不形于色。我心里不由得十分佩服。
我们下乡时也带郑老去,常常在晚上审讯他。我曾参加过几次审讯会。我担心在场的红卫兵动手打人,心里很警惕,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审讯的场面是有辱于受审人的。郑老已是个老人,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能不能坐稳都是问题。那些审讯他的年轻人都坐在炕上,居高临下,这实在太侮辱人了。我提出要换一个凳子,但没人理睬。我心里很难受,只好一言不发。没想到,郑老还真的一次一次地忍受过来了,没有倒在地上。
《观念的视界》
作者 李宏图
《学史余瀋》
作者 马克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