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兴 | 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神秘
艺术的意义
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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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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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孙周兴
五六年前一个夏天的傍晚,我跟哲学家彼得·特拉夫尼(Peter Trawny)博士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城里逛一家艺术书店,看到一本书,属于通俗类的图书,收录了人类历史上(古今中外)出现过的有效的艺术定义,共计有1000个之多。所谓“有效的”,当然只可能是一个相对的说法,但无疑地,这些繁多的定义是在文化史上产生过一定影响的,多半是由大艺术家和大理论家提出来的——大概每个艺术家和哲学家都有自己的一个艺术定义。
想来这真的是一本十分搞笑的书,无论何事何物,如若人们可以端出1000个关于它的定义,那就一定是没有定义了。
所以当时我好奇地翻了翻,就放下了。彼得博士也在一旁叫道:无聊的无聊的,不要不要。
不过,这本书至少可以告诉我一点:艺术是不可定义的。
艺术之所以不可定义,是因为作为人类的创造性活动,艺术本身变动不居,是不可固定化的,固化了就没有艺术了。
对于这种事态和状况,比较高超的办法可能是下一个“不是定义的定义”,比如我们可以说:艺术是永远在生成中的东西,艺术是它尚未成为的东西。
两年前我参加过北京的一次水墨艺术展,在展览的研讨会讲了一通不懂装懂的话,题目为“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
讲完之后就回上海了。没想到这个说法竟在京城稍稍传播了一下,受到一位友人的赞许,称这是他看到过的最好的艺术定义。
这多少让我吃了一惊。我本来对自己的这次讲话并不那么当真,但经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说不定我在不经意间也提出了一个“有效的”艺术定义呢?
说不定它可以成为第1001个艺术定义呢?若然,我是不是可以对它再做些补充论证呀?
我所谓“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当然是意在提出自己关于艺术之本质和使命的看法。
现在我想对它稍作简化:“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神秘”——而且,现在我想用它来做眼下这本小书的书名。
说艺术,为何竟说到了“神秘”?
我们这个时代不是一个神秘或崇尚神秘的时代,“神秘”差不多已成一个贬义词。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说你“神秘兮兮的”,那意思就近乎骂人了,接近于说你精神状态不佳,近乎心理/精神病人了。
但人类文明在很长时期里都是讲神秘、信神秘的,基本上可以说是魅影重重的。
魅影重重是自然的生活世界的重要特征。
我小时候的中国农村还是一个自然的生活世界,鬼的故事是乡野生活的重要内容。
乡下人都是信鬼的,有各种各样的鬼与怪。信鬼其实是对幽暗事物和未知世界的一种态度。今天的中国农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现代化了,鬼怪之气少了许多。
不过在我的老家绍兴乡下,除了半数人“信耶稣的”,另一半人现在竟然自称是“信迷信的”。
而据我的了解,他们所谓“迷信”,差不多是佛教、道教和民间自然信仰的混合体,所以根本上还是信鬼的。
有鬼有神的生活世界当然会有各种困难和各种弊端。
从现代文明的角度看,鬼神的世界就是以迷信为主体的,是落后和蒙昧的标志。这一点不乏现象上的证明。
当今中国依然有不少装神弄鬼的人物,多半是一些骗子,有的还骗得相当成功。人装的神和人弄的鬼当然是骗人把戏,经常会害人不浅。
然而,这些鬼怪骗术恐怕还不是我要说的“神秘”。
我所谓“神秘”,大抵是指生活世界的幽暗性和隐蔽性,是指事物存在的自行隐匿的倾向。
即便在技术文明飞速进展的今天,我们的生活和生活世界中依然有许多幽暗未明的东西,而且,看不见的、未彰明出来的东西往往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海德格尔对世界做了一种“二重性”(Zwiefalt)理解,认为世界是澄明之“天与遮蔽之“地”的二重性差异化的发生和运动,而他所谓“遮蔽”之地,实际上就是世界的幽暗和神秘。
天与地之间,世界的遮蔽之“地”要比澄明之“天”更为根本,隐而不显者经常更有力量,但也经常被遗忘——这大概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之被遗忘状态”。
西方近代启蒙运动的目标在于祛除神秘,就是所谓的“祛魅”。启蒙与祛魅是可以同义的。
启蒙之后的世界越来越变得敞亮、规则、清楚、明确、有序,甚至变得太清楚明白整齐划一了。
伴随着技术工业的不断推进,一个技术理性的现代性世界被建立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大概在19世纪中期,欧洲内部出现了启蒙批判和现代性反省的激越声音。
德国音乐大师理查德·瓦格纳首先提出了一个“复魅”的要求,主张通过艺术重建神话。
在瓦格纳那里,“神话”是当代生活世界里活生生的意义元素,如若没有“神话”,生活将是单调无趣的,文化将是意义匮乏的。
青年尼采接过瓦格纳的艺术—神话理想,进一步在哲学上揭露导致虚无主义的科学乐观主义基础,把启蒙现代性批判的事业推向了一个高峰。
在尼采看来,神话是文明的统一性力量,如若神话湮没了,则文明必定趋于碎片化、虚无化。
在尼采之后,在现象学哲学的激励下,海德格尔形成了玄奥莫测的存在秘思,认为“诗”与“思”是人应和于作为“神秘”的存在的方式。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把德国神秘主义传统发扬光大了。
我们看到,无论是瓦格纳和尼采的神话重建,还是海德格尔的神秘之思,都具有一个艺术的定向。
艺术被视为抵抗科学和技术工业、重启神秘之维的基本方式。这才有了我们给出的艺术规定性:“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
不无神秘的是,上述“艺术神秘主义”的思想成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德国当代艺术中获得了积极的呼应和回响。
首先是当代艺术的真正开创者约瑟夫·博伊斯,他公然标榜和鼓吹神秘主义,声称:“神秘主义必须转变,并且在整体上融入到自由人的当代自我意识中,进入到今天所有的讨论、所作所为和创造中去……”
这大概是当代文化中最强烈的神秘主义呼声和主张了。博伊斯的这个说法显然接上了理查德·瓦格纳的神话理想,又与哲学家鲁道夫·施泰纳充满神秘意蕴的“人智学”哲学相关联。
当代艺术大师安瑟姆·基弗更是一位讲神话的高手,他动用了犹太神秘主义和古日耳曼民族的神话元素,以海德格尔式现象学的方式重建神话。
当基弗说“我解除物质的外衣而使之神秘化”时,他传达了一个海德格尔式的信念:艺术是一种创建真理的行为,艺术以一种显—隐二重性的揭示方式进入神秘之域,完成显—隐二重性的存在之真理的澄明发生。就此而言,艺术使物质“神秘化”。
总结起来,我所谓“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主要是针对当代艺术来说的,或者说是从当代艺术出发的,大致有如下三个基本含义:
其一,艺术(当代艺术)是对启蒙理性和技术工业的抵抗。19世纪中期以来,特别在20世纪的历史进程中,伴随技术工业的全球凯旋以及两次世界大战所彰显的启蒙理性的破败,神话和神性的意义不断受到艺术与哲学两方面的确认和强调,特别如艺术方面的瓦格纳、博伊斯和基弗,哲学方面的尼采、海德格尔和阿多诺,三位艺术大师与三位哲学大师已经向我们表明:“祛魅”与“复魅”已经成了当代世界的一大冲突,而当代艺术构成了对启蒙现代性和现代技术的批判和抵抗。
其二,艺术(当代艺术)是一种行动和创造的神秘主义。当代艺术已经摆脱了简单的视觉优先或视觉中心的艺术规定性,转向了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社会介入行动和物质世界探究。
这一转向具有深刻的断裂性的意义,构成艺术史的一个革命性变局——所谓“艺术的终结”应该在此意义上得到理解。在历史进程中,以“具象—写实”和“表现—抽象”为标识的视觉艺术(美术)的两种基本可能性差不多已经被穷尽了(但并不等于说,这两个方向上的艺术即具象艺术和抽象艺术已经彻底完蛋,或者说已经毫无意义了,而倒是说,它们要启动新的可能性),当代艺术开始直面已经被技术工业全盘改造而彻底变异的生活世界和物的世界(物质世界)。
这是在博伊斯那儿完成的“艺术转向”。在此意义上,神秘主义的当代形态更多的是艺术的神秘主义,是行动和创造的神秘主义。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当代艺术是一种哲思化的艺术。
其三,艺术(当代艺术)旨在通过创造神秘来保卫个体自由。
从哲学背景上讲,当代艺术是19世纪后期兴起的实存主义(通译“存在主义”)思潮的直接后果和表现形式。
甚至可以说,当代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实存哲学,是实存主义(存在主义)运动的组成部分,也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欧洲学生运动有着紧密的联系。
与实存主义一样,当代艺术也具有抵抗同一化社会制度和技术统治、保卫个体自由的思想动机。
当代艺术通过创造生活世界的神秘性来实现这种抵抗,构成一种抵御平庸和同质状态的异质化力量。由此我们才能理解当代艺术的奇异性和另类性。
在加速推进的普遍数码化的时代里,艺术的未来使命、人类的未来命运、个体自由的可能性,都将变得神秘莫测,需要我们加以重新思索和界定。
而无论如何,且让我们先立下一个不可能的“定义”: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生活的神秘感。
——选自《艺术创造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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