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桃专访 ▎无法被制造的生命感
顾桃在萨满地图西行路上搭建蒙古包
顾桃花了十年的时间拍摄了“鄂温克三部曲”,人们随着鄂温克人的故事进入了狩猎民族的记忆。这十年间顾桃来来回回辗转于雪国、驯鹿、失落的猎人和萨满之间,他记录着这个森林童话王国的变迁。片中的鄂温克人个性鲜活,喝酒作诗,与大自然交谈,顾桃不仅仅是一个记录者,而是与他们在同样的命运中。顾桃近期的状态是游牧,并进行着拍摄计划“萨满地图路”和“犴达罕电影大篷车”放映计划,迦入以“与顾桃”对话为线索,谈一谈顾桃近期的生活、记录以及思考。
“与顾桃”对话
顾桃
纪录片导演,1970年生于内蒙古,满族。2004年开始纪录片创作。作品有:《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犴达罕》、《雨果的假期》、《我的身体你做主》、《神翳》、《乌鲁布铁》等。在离开家乡很多年以后,顾桃回到家乡去寻找值得投入一生去做的事情,那就是用影像的方式将那些正在消失的民族文化定格。
李雨航
现就读于巴黎高等实践研究学院历史文献学方向和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藏文系,研究生毕业于巴黎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艺术与语言方向和马赛国立高等艺术学院。研究课题为《藏地的誓言》,致力于跨领域以及跨学科实践,在创作和研究中互相给予灵感。
鄂温克三部曲
《犴达罕》
顾桃和维佳
您的“鄂温克三部曲”多年前看过,现在仍然记忆犹新。这一系列被誉为神级纪录片,豆瓣评分9.2,有网友表示“神经病一样的开头,却带来神一般的震撼”,您对这个评价怎么看?
网友说的这个好像陷入了标题党用来吸引人的方法,作为拍摄者我一直是很敬重维佳,虽然狩猎的时代过去了,但是他的这种精气神在每一次酒后都体现得淋漓尽致。我在森林里是这样一种感受,在每一个夜晚,篝火、远处驯鹿的铃铛声,还有森林里的各个季节的自然的声音,人的这种存在,作为一个失落的猎人的存在,这个是最让我有体验的,有情绪的。我做纪录片一直是根据我自己的情绪去做片子,而不是因为需要,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需要什么,我也不会为了电视台需要什么,网站需要什么去做,于是就这么做了“鄂温克三部曲”吧。
柳霞
柳霞和雨果
“鄂温克三部曲”中的人物荒诞幽默感性,他们的后来的生活也被观众一直惦记着,“天才诗人”维佳收获了大批粉丝,据说几年前自杀未遂,雨果的妈妈柳霞坚守在大兴安岭,但老一辈鄂温克人已经不在了,长大了的雨果说他最感激的人是顾桃,他开始喜欢上嘻哈和拍电影。您的日记中有写道您后来回去看望他们的经历,您和您记录的这些人物有着一种怎样的联系呢?
这个渊源还是要从我父亲说起,我父亲一直在离敖鲁古雅两百公里的鄂伦春文化馆工作,八十年代他就用相机和文字记录了鄂伦春族的狩猎方式,骑马、打猎。我父亲当时写的一些笔记还有图片记录,准确的说是用自己的身体记录,这个很重要。八十年代大家都在下海经商,带着对更好生活的向往,我父亲做的似乎是反行弃道的。所以他对我的影响很大,他做完鄂伦春族的生存方式,之后还做了一个类似民族比较,对比了生活在大兴安岭林区南坡北坡的不同状况。做完鄂伦春他就去了鄂温克,也是用自己的身体吧,在当时很多人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但我希望他不断的出门,让我能看到我们生活的环境中,更少的少数民族的生活方式和状态,当时跟他一块洗照片就觉得这是一个童话一样的世界。
顾桃父亲在拍摄
在我三十多岁北漂的状态里,在城市里特别难受,我不属于这个有秩序的城市,让大家很紧张,又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和城市相处,我的少数民族的基因被包裹在城市里就很压抑,我回到了森林,尽管森林里也很压抑,但能让我自己放松起来,这个延续了我父亲的那条路吧。
十五年前我进入森林的时候,我感受到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离开了大家都向往的城市的生活和节奏,城市也有他的美好,但是它不是属于每一个人的。零三年生态移民已经收枪了,我零四年进入的时候的状态已经完全和我父亲记录的八十年代不一样了,每一个人都灵魂鲜活,他们在怀念也在努力活着,所以人的精神上的东西还在,尽管这种精神和文化在没落和消解,给我最大的触动是,努力的活着,但是没有忘记曾经的活法。
芭拉杰依
当我面对这种森林的气息、自然的气息下的人的呼吸,这个是让我拿起摄像机的理由。我觉得什么都是一种情绪,不一定一种情怀,情绪是自己的感情,现在大家都在说情怀,我很讨厌“情怀”这两个字,我觉得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和参与到这个世界的不同地域的空间里。我觉得我是一个生活者,而不是一个目的性很强地在做片子,不然不会在那呆那么久,因为时间对谁都是宝贵的,我在那呆下去并不是等待发生什么,而是在同样一个命运里。
《犴达罕》剧照
您说过“纪录片本身是沉重的,但同时在享受生命本身的那种味道”,您记录了鄂温克人极度浪漫的生活方式,也记录了这种生活方式所经历的变迁,在您的“鄂温克三部曲”结束后当地居民的很多生活痕迹目前已经被载入了博物馆里,现在的鄂温克已经不是当时的世界,狩猎文化走向衰落,回顾这些您觉得您在这个社会的变迁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有个学者说过一句话:民族现象不是与生俱来,也不会永世长存 。这个可以理解为是否自然而然的走向另一个方式,还是被动的、没有选择的。我去拍摄的时候,他们已经结束了狩猎的生活方式。这种变化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个是我关注的点。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决定了民族的特质,这种特质被改变了,我只能是记录吧。
我关注失去猎枪后的酗酒行为,我父亲过去拍的他们也酗酒,但是这两个是完全不一样。酗酒是一种麻醉自己的方式,其实酗酒的人是很清醒的,他只是不想在自己清醒的状态里醒过来,这是另外一种清醒,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沉浸。我也拍了一些劳作,例如如何养驯鹿等等,但这些对于我的这个片子不那么重要,重要的还是人本身的状态,我一直强调的呼吸感。有人归纳我的片子是人类学,我比较回避所谓的方式方法,我觉得人是最重要,包括我们自己的情绪,我们自己的本能的东西。
柳霞和驯鹿
萨满地图路
在萨满地图西行路上搭建蒙古包
北方北, 顾桃绘
您说过很多事情不能等,“萨满地图路”是您目前迫切要做的事情吗?
我现在五十多岁,之前是十年时段做三个片子,我现在再开始的阶段是一个区域性的,不同的区域所关注的人以什么方式存在,我关注的还是跟自然有关系。像萨满在自然界里,万物有灵,是人和神之间的使者。我关注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人和他们的神灵之间、以及和他们自己的关系是怎么样的。我从新疆阿勒泰穿过河西走廊,进入内蒙哲里木,赤峰再到我老家呼伦贝尔,那里也有布里亚特蒙古族,对于他们这里的萨满的样式我想做一个寻访。一些年轻人对这个感兴趣的,通过我的行走被启发,他们甚至会在当地继续深入研究。未来几年我都想以游牧的方式一边生活、一边记录、一边思考。
薛旭春和顾桃
不能避免的是当今有很多表演性质的“萨满”,对于这一现象您怎么看?
表演式的哪都有,既然遇见了我就把它理解为一种行为艺术,这样我也能接受。行为艺术其实也是一种表演,用自己的身体表达一个艺术的态度。艺术的方式是多元的,萨满的方式也是多元的。我不相信这种方式和神具有密切性,但我相信这变成了一种现象,以及这个时代的一种生活,也有他与众不同的存在方式。
“萨满地图路” 西行,顾桃一行人在萨满家中
关扣尼 鄂伦春族最后一个萨满
您说过纪录片最重要的不是设备而是人的情绪,您认为年轻人什么都不用在乎,拿起手机就开始干吧,您还说过“去西藏拍环卫工人不如回老家拍自己的老舅”,关于年轻人如何进入纪录片领域您有什么建议?
以前做评委看一些年轻人的片子,感觉很多是为了做一个记录而去做记录,其实跟自己的关系不大,这个是很浪费自己的青春的,还不如去干活做项目。为什么去西藏拍环卫工人,如果是对环卫工人感兴趣老家没有环卫工人吗,在一个你相对熟悉的环境里,再找到一种陌生感,一种跳出来的方式看待每个人的存在和状态,这样的记录我觉得更和自己有关系。现在年轻人的设备都是高级的设备,但是没有高级的气息,我指的是人的气息,聚不齐一个有魂的东西,可惜这些都看不到,都是一种制作。这些艺术形式,例如电影、美术、文学、戏剧无非就表达几样东西,有关生命、有关人性、有关爱,大部分都在制造生命感,制造人性,这是个挺大的问题。
您是非常反对权威的,您曾说过“倚老卖老的学者、教授都不是您的朋友”,对于所谓的权威都需要打个问号,您的反叛精神是受到什么影响?
这个可能是当时喝多了说的,我现在不会那么说了,因为每个人术业有专攻,是学者就好好用你的方式研究你的领域的东西,每个人不一样。但是我不建议年轻人自己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方向,而不是填压式的被告诉应该怎么样。我们以前在学校里都是老师告诉你应该怎么画,不应该怎么画,而正是这些不应该的才是我们自己。我指的是这方面,我们别被权威的东西、学术的东西绑架束缚了,变成一种模式,一代又一代就没有识别度了。
一山和顾桃
什么是生命的宽度?
您曾说年轻人要成功第一首先需要有想法,第二有热爱的东西,第三要有勇气,而一般人都卡在了勇气上,当一个人一切条件都具备的时候可能已经忘记自己最初想要做的事情了,最后第四点就是坚持。第三点勇气的不足有可能来自于外界的压力,很多年轻人想做的事情可能会和外界附带的价值观有所冲突,您怎么看个人与外界对自己的期待上的冲突?
我觉得行动很重要,行动是你直接可以开始的,很多人都在做计划,包括我身边的五十岁的人也都在做计划,等我退休了再怎么怎么地,我就跟你一起上路,这些我都不相信。每个人都已经活在自己不自觉建立的模式里了,他的突破是很难的,像一棵树似的,主干是人的命,枝叶错综复杂的都消不掉,相互干扰。但是有想法的人、有能力的人总在按自己的方式去行动,这部分的人你都不用影响,人家做的可能比你都好。
我是觉得青春太可贵了,尤其是青春期的冲动和无畏,去尝试而不是去计划。青春没有失败,但是我们这种无畏被各种东西覆盖,被你的父母、被学校同学老师、被存在的周边,这些把你本来的能量覆盖了,然后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你失去了那种能量和冲动。
您说过艺术是让人有尊严活着的一条路,大部分人的生命长度都差不多,但生命的宽度是不一样的,您认为生命的宽度指的是什么呢?
我先说艺术吧,这是我以前的感受,没有精神生活的自娱那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不管你是做什么工作,不管你是有钱没钱,精神世界很重要。我自己从来没进入商业领域,也就在精神层面的建立,对于我自己而言,我觉得人活着是要有尊严的,需要被尊重的。我感觉这个时代的很多尊重都是假的,都是不真实的,都是表面的,而我又很敏感,我知道这种真正的尊重是什么,一定是你有属于一个你自己的领域,尽管你自己不完美,但是你在这个领域中去存在。
年轻太美好,我们在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意识到青春的不可复制,冲动不可再来,我希望看到有想法的年轻人他们能够行动起来,所以才能有生命的宽度。我在做纪录片的时候,接触了和我的生活体系不同的人,后来去了新疆,和哈萨克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习性,他们的民俗、思考方式,等于把我自己扩展了,我在蒙古族和其他民族中能够找到不同的生命样态,所以宽阔了。
顾桃一直在路上,他在公众号“犴达罕映像”中分享着他的萨满地图路和犴达罕电影大篷车放映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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