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nathan Anderson | 变与不变
科班出身却又离经叛道,Jonathan Anderson在三重身份的交替中,享受着急速与缓慢、变幻与永恒、已知与未知之间的博弈。
中午十二点,Jonathan Anderson与几位随行者准时出现在位于北京朝阳区新源街的拍摄场地。这是个两层的艺术空间,陈列着几尊石雕佛头,和一些绘画。采访结束后,他脱去黑色帽衫——几天前在红砖美术馆购入的Sarah Lucas展览纪念品,露出印有“Happy Cock”字样的白色T恤,然后套上了一件橘色高领毛衣,面对镜头倚坐到一张木桌下,迅速进入拍摄状态。他高大而健谈,又略显克制与矜持。阳光斜射进来,衬出他蓝色眼睛里的神采。直到镜头挪开,工作人员们聚集到电脑屏幕前查看拍摄成果,这个34岁的北爱尔兰小伙儿才显露出些许疲惫。他双手插进裤兜,鼻子埋进衣领,盯住地面,两眼放空。
Jonathan Anderson拥有三部手机。它们分别贴有“JWA”、“Loewe”和“Personal”的字样,指向他目前最重要的三个身份:一个有11年历史的个人品牌创立者,173岁西班牙奢侈品牌的第四任创意总监,以及,作为普通人的Jonathan。在北京停留的这些天,三种身份也相互穿插。作为设计师的Jonathan先后出现在Loewe三里屯店的开业典礼和JW Anderson 的SKP限时店开幕活动上,艺术痴迷者Jonathan流连于颐和园、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与红砖美术馆,普通人Jonathan则盼望着圣诞节的到来,想去探望父母,关掉手机在英国乡下休息一周。
正当盛年的Jonathan Anderson拥有学院派背景,但也有离经叛道之处,这正是媒体们最偏爱的那种成功故事。他出生于北爱尔兰德里郡一个叫The Loup的小村庄,在农场长大,母亲Heather是名脚踏实地的英语老师,父亲Willie则是直言不讳的国家橄榄球队队长,“他教会我团队精神、竞争意识,以及一切皆有可能的那种乐观”。2001年的口蹄疫以及周期性的暴力冲突让Jonathan见证了很多生离死别,无论是动物还是人。“我总被困难的事情所吸引,难以解读的艺术,难以言喻的图像。”在2017年的一次返乡之旅中他对英国版Vogue说。
图纹高领毛衣 UNIQLO and JW ANDERSON
灯芯绒长裤、运动鞋 均为设计师私物
由于有阅读困难,他未能通过英国小升初11+考试,放弃了成为一名兽医的儿时理想。20岁出头时,他在华盛顿特区的茱莉亚学院读过一年半的表演专业,但随后意识到自己无法再从中得到快乐。“我心里好像有个晴雨表,一旦过了某个转折点,可能转换方向做任何事情。”回到都柏林后,他在Brown Thomas百货做过一阵子销售,接着为 Muccia Prada造型师Manuela Pavesi打下手、做视觉陈列,业余时间则到伦敦时装学院进修男装。2008年毕业那年,他成立了同名男装品牌JW Anderson,由于受到女性消费者欢迎便又于两年后增设女装线。之后的故事众所周知:2013年,LVMH集团购入JW Anderson 46%的股权,并任命其担任Loewe创意总监。2015年,他打破先例同时获得年度男装和女装设计师称号。
两个品牌都没有公布过详细的业绩数据,但成绩是可见的。接受LVMH集团注资一年后,JW Anderson就进驻了Barneys New York,“近些年也非常成功”,Jonathan说。而Loewe的业绩则是“成倍增长”,他在今年九月的一次采访中告诉Another Magazine。
卫衣 JW ANDERSON
你能从各类时尚、建筑或艺术媒体的大小采访中看到这些经历被反复描述。这被认为是当下一名创意总监所必具的能力:不仅要会设计、有商业头脑,也要擅长讲故事、乐于互动。这些故事构成一些粗犷而矛盾的印象:他热爱艺术,但在商品结构、营销策略上也颇有话说;他追求完美、厌倦中庸,但也没打算在时尚行业干一辈子;他对如何与时代保持关联感到焦虑,但也享受速度,十分高产。
Jonathan Anderson试图在这些身份、故事和矛盾间周旋,并保证它们相对独立。使用三部手机、在三个城市间往返、尽量避免将两个品牌相提并论,都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但这并不容易。人们不再质疑他同时掌舵两个品牌的能力,但会观望他能走得多长远。
“时尚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它一直在变化。”
Jonathan每年要完成18个系列,每个工作日要参与15至20个会议。过去六年里的每个月,他都得去趟马德里,跟进 Loewe 的手袋研发和生产。每周日晚上,他会搭乘欧洲之星,花2小时16分钟从伦敦赶到巴黎,在Loewe位于第六区的总部工作两天。剩下的三个工作日,他则坐在伦敦霍顿区Parr大街一间旧制衣厂房的沙发上——这是JW Anderson今年2月新迁入的办公室,能够容纳多达50人的团队。
“他们觉得我是个噩梦,”他大笑出来,“人们希望我既强势又能……我之所以强势是因为想达到预期中的最好。人们希望我很完美,但很遗憾,我只是个人。”
速度——一方面是品牌大公司化带来的利益追逐,另一方面是数字化对消费方式和产业链运转方式的冲击——这已经彻底改变了时尚行业,而Jonathan Anderson是身处影响力顶端的最年轻的那批设计师之一。权力与才华彼此依赖——大公司需要新鲜想法持续变现,年轻人需要资源和资金实现理想。和Virgil Abloh、Kim Jones等同样被LVMH集团委以重任的年轻创意总监一样,他被速度推着往前走,也制造着新的速度。时尚记者 Dana Thomas曾在新书《国王与诸神》中描述过“速度”给设计师们带来的毁灭性影响:Marc Jacobs因焦虑两次进戒毒所,Tom Ford离开Gucci后患上抑郁症,John Galliano严重依赖酒精和处方药,Alexander McQueen最终自杀……
而Jonathan Anderson似乎并不为此困扰。“我享受速度。它能防止你过度思考,过度设计。当下有很多时尚品牌都有过度设计的问题,反而让自己变得非常刻板化,比如 logo,比如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吐了口烟,强调大部分工作都会提前三个季度开始,“我不能算是一个工作狂……只是不喜欢浪费时间。如果周围的一切没有持续推进,我很快就会感到无聊。”
但这并不意味着被速度所控制。在镁光灯之外,Jonathan Anderson又是缓慢的。“现在行业里似乎有一种共识,大家都希望能花6个月就建立起一个品牌、造就一个能获奖的设计师。但无论在Loewe还是JW Anderson,我都花了不少时间。要在短时间内走红很容易,尤其是在如今的世界,但要持续下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任何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只建立在沙土之上。你不会在沙土上盖房子,借助虚假的媒介创造出某种审美。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一时的狂潮。
—— Jonathan Anderson
过去六年,他在Loewe和JW Anderson所面临的问题截然不同。前者只比爱马仕晚八年诞生,但一度缺乏与当下的关联,需要全面更新;后者则需要扩大知名度。上任之初,Loewe的店铺中有一整年没有上新货,所有时间用于调整细节,从品牌logo到店铺的门把手;新经典Puzzle手袋则“花了六年才成为今天的样子”。而JW Anderson的成长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接受LVMH注资后的2013年春夏和秋冬系列反响平平,人们当时也尚未接受性别模糊的设计风格。2012年与Topshop合作、2015年与健怡可乐联名、2016年在同性恋交友软件 Grindr上直播男装秀、2017年与优衣库联名,这一系列在销售渠道和传播方式上的试验逐渐让JW Anderson走入大众视野。
直到今年,Jonathan Anderson才于媒体采访中更加公开明确地谈论两个品牌的异同——Loewe是个文化景观,其意义在于“提炼精华”(“distil”),形象“近似一个女性版本的我”;而JW Anderson则要作为“扰乱文化”的存在,一个他梦想成为的女性,这至少需要另一个十年的成长。
“任何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都只建立在沙土之上。你不会在沙土上盖房子。你不可能借助虚假的媒介创造出某种审美。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一时的狂潮。”
无论是六年前或是现在,Jonathan Anderson在谈及从业经历中最恐惧的事情时答案都是一样的:失去相关性,做出过时的东西。他的时尚事业恰好始于社交媒体兴起之前。“经历这整个过程的同时,我感到时尚变得无比复杂,不是说服装变得更复杂了,而是新的想法层出不穷。一切变得更加紧凑,我们对于图像很快就会产生厌倦感,我们消费图像的速度也非常快,我们落入数字世界却为其所困,逃不出来。”
卫衣 JW ANDER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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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他保持向前的方式是回望过去。今年8月,Jonathan Anderson成为V&A博物馆董事会的一员。他的祖父喜欢收集代夫特陶器。后者大约从15至18世纪出现在伦敦。十六年前,他开始收藏一个叫Lucie Rie的陶瓷艺术家的作品,一个战前逃离越南的犹太移民。现在则痴迷于日本陶瓷艺术家桑田卓郎,“他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技术,是个先锋”。他又兴奋地说起英国瓷器的渊源,“你知道吗?之所以英国会进口瓷器只是为了在运输茶叶时增加船头的承压。”接着是一串不限国籍的陶瓷艺术家的名字:英国的John Ward、爱尔兰的Sarah Flynn、肯尼亚的Magdalene Odundo。当然,他的艺术收藏中年代和门类也覆盖甚广,既有美国当代概念艺术家David Wojnarowicz,也有拉斐尔前派画家Lord Leighton,以及18世纪的韩国家具。
“我总喜欢看到旧的和新的东西混在一起,把它们放到某种情景下去研究。有时候得看看过去才能理解当下正在发生什么。我一直对于在革新中留存下来的东西非常感兴趣。英国经历了多次内战,有很多早期的宗教艺术作品和家具消失了。我会收藏一些亨利八世以及他之前时期的条凳,这些很难找到。一些原始性的东西放到现在来看反而非常现代。因为它们是未经精心设计过的,有种恰如其分的乡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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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艺术收藏的品位与Jonathan Anderson的创造方式紧密相关。三年前接受BoF采访时,他提出创作过程就是对信息进行一场大规模的“缝缀”,而创意总监也成为影像与信息的消费者,不断寻找新的、怪异的和奇妙的东西。你在LV男装创意总监Virgil Abloh那里也会听到类似的说法。这和Raf Simons、Nicolas Ghesquière等上一代设计师截然不同。那是诸神的时代,设计师高高在上,接受专业训练、拥有正统学院背景,享有精英主义的光环。而Jonathan Anderson们要做的则是打破神话,因为“人们想要看到的是有个性的人”。“把设计师神化是一种相当过时的做法。我认为年轻人不在乎这些,他们想要更具包容性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Virgil Abloh所做的事能行得通,他擅长社交,喜欢互动,他会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愿意犯错……做这份工作都是因为热爱,既然热爱就应该有能力去谈论它。”
而审视过去则是为了不被某种特定的审美所局限。“防止自己专注于某种形式的审美非常重要,因为你把它做出来的那一刻就会马上感到无聊……如今流行带来的问题是,一旦什么东西流行过头,人们的注意力也就会转移了。很多设计师品牌如今都不存在了。这是因为他们被消费得过快,凡是被过速消费的东西都不会持续太久。所以我总觉得如果什么东西走红得过快,这可能是个问题。尤其是手袋,手袋可能是个问题。”
卫衣 JW ANDER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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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判断也有行业数据的支撑。去年11月1日, 成立18年的美国设计师品牌Zac Posen宣布破产,它最为人熟知的除了礼服就是“耳朵包”。美国研究机构NPD的一份报告显示,2019年前8个月内各奢侈品牌新款手袋销量与三年前同期相比下滑超过20%。CNBC也引用 Piper Jaffray报告数据称,美国青少年在手袋上的消费已创历史新低,其中女性青少年每年在手袋上的平均支出仅不到100美元,而2006年则有197美元。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限量生产JW Anderson的“帽子包”(Cap Bag),因为我不希望它过曝。如果JW Anderson过曝了,大家很快就会失去兴趣。有很多年轻设计师太快让自己的产品过曝,但一年后,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新的品牌上。”他又停下来吸了口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Instagram这样的社交平台,你只需要动动手指翻一翻,心想,‘哦,这个东西我已经看了400次了’,然后下一分钟、下一年又会有一堆新的明星背着新款手袋出现。”
如果要做个总结,Jonathan Anderson用了11年的时间对很多行业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奢侈品的新定义更多是文化上的,而非阶层上,这意味着它更具包容性而非精英化;保持相关性意味着保持速度,走在前面,但也不排斥从过去汲取经验。
这也包括供应链方面的一些经验。5年前,Jonathan Anderson说自己的目标是在秀后第二天就能保证顾客在店里能买到新品,这是受到最先提出即看即买的Burberry的启发。现在他意识到服装库存的消化需要时间。“品牌需要具备独立性,而不是克隆别人的做法。提取一些元素即看即买是可行的,比如一款包、一条丝巾,但不太可能对整个系列都这么操作,因为人们刚看到时不一定能立刻理解和接受。我如今的梦想其实是做出合适的产品,用合适的工艺去制作它们,并且希望人们在购买后也愿意长久保留它们,享受它们带来的乐趣。”
但也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答——“时尚正在经历一个非常怪异的时刻。我们生活在每个人无所不知、无所不看的时代。人们都想要透明,认为自己知道一切、了解时尚史,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他耸了耸肩。“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地球上时尚知识最广博的人,也没说过自己是专家,只是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我会觉得我们遗失了原本希望通过时尚实现的事——时尚意味着挑战、意味着有自己的观点,意味着带来刺激,意味着让人有所感受。而如今我们陷入到一种消遣性愤怒(recreational outrage)的循环之中。”消遣性愤怒,在今年2月接受Evening Standard采访时他也提到了这个词,“比起建设性意见或解决办法,我们更热衷于摧毁一些东西。每个人都很愤怒,因为我们不知该去向何方。”
Jonathan Anderson仍然有热情和欲望去探索那个“何方”。明年二月,JW Anderson的第一家旗舰店将在伦敦Soho区开业,一个新的大型合作项目也将公布。“我们需要思考时尚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最后可能什么都不剩,只是一堆东西堆砌起来的风格。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到亚洲来。这里对于时尚有某种不同形式的尊敬,某种迷恋。在欧洲,我们有点失去这种热情。”谈及对于亚洲市场的兴趣,他说道。
而话题最终也回到了这些年Jonathan Anderson作为普通人的变化。“我变得更愤世嫉俗,更现实,不管是看待事物的方式还是对很多事的预期。但从始至终,我都是个充满好奇心的人,乐于寻找新事物并从中获得启发,这一点从未改变。我在内心深处是个浪漫主义者,是匹独狼,宁愿自己是以真实的形象被接受的,否则就不做了。”
下午三点,拍摄提前结束了。“Impressive!” Jonathan Anderson看完了成片,挤出一个鬼脸,披上外套,向周围的人群道别,推门走入了北京的冬日。
Dazed 1&2月刊(Jonathan Anderson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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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在1月11日抽出符合条件的3位,各获得Dazed杂志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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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zed Mag
摄影: 于聪 YU CONG
监制: SHEN
编辑: TING
文字统筹&采访: 夏寒
撰文: 刘璐天
化妆: 冰冰
发型: 文智@THE FUR
造型助理: DARCO
场地提供: 染空间
设计: ANTH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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